97、月亮惹的禍
「高,實在是高。」金折桂一直不曾真正離開,此時等人都走了,打發初翠、初丹守在門外,就進門去看鬱觀音,「不知您老留在我們家,是想幹什麼?不會是想叫老慕容王知道你在這,追過來吧?」
鬱觀音慢條斯理地整理衣裙,然後在椅子上,沾著茶水寫:風聲走漏了,慕容部落知道我活著,借著你家避避風頭。
這一句之後,又寫了一句「你母親向來如此?你父親素來這般?」臉上露出個不屑的神色,隨即頗有些慶倖她沒循規蹈矩地嫁人。
金折桂摸摸鼻子,算是默認了,「叫您老見笑了。」
鬱觀音忽地出手去扼住金折桂脖子,幾不可聞地說:「再叫一聲‘您老’,老娘掐斷你的脖子。」正在說,卻見金折桂裝作掰她的手後,她手背上就有東西在爬,看去,卻是一隻蜘蛛。
「再敢掐我脖子,我就叫你跟范康一樣斷手。」金折桂昨晚上回去跟戚瓏雪算了算鬱觀音的年紀,怎麼算,這鬱觀音都有個四十一二歲,可見,塞外風沙那般大,這女人還保養的這般好,果然是得天獨厚。
郁觀音收手,金折桂伸手將蜘蛛拿回去。
「老娘只要避避風頭,你我井水不犯河水。」鬱觀音低聲說,見金折桂警覺得很,如范康所說多疑得很,也不敢再以老賣老地拿架子。
「好說好說,若是你想把我父親扯進你跟拓跋、慕容的爛攤子裡,別怪我翻臉不認人。」金折桂笑了,出了門,去沈氏房門外轉了一圈,還沒過去,就被滿臉緋紅的白鷺、白鴿給攔著,心知某類人吵架時喜歡用敦倫來助興,趕緊退出去,又去尋嚴頌。
待聽說嚴頌天剛亮才進府休息,便又向自己院子去,路上有意做出悶悶不樂模樣,待進了院子,見戚瓏雪還在倒騰藥材,就自己個繡花。
「小姐,玉八少爺請你去花園。」初翠過來傳話,若是在京城,她定然不敢傳話,但此地是西陵,滿府裡又只有那麼幾個人,沈氏又自顧不暇,於是她替人傳傳話也沒什麼。
「不去。」金折桂道。
初翠松了口氣。
金折桂低頭繡花,眸子微動,心想玉破禪這會子還以為她失戀了呢,自己且做出為伊消得人憔悴模樣。於是有意減少飯量,有意熬夜繡花,半夜裡來了興致,就拿著塤似是等待什麼人一樣慢悠悠地吹。
連過了七八日,沈氏、金將晚兩個不稱職的爹媽已經陷入因鬱觀音產生誤會、爭吵、敦倫、再誤會的迴圈中,也顧不上金折桂了,於是自然沒人能管著金折桂。
金折桂又吹了十一二日,終於府裡不知哪裡響起了簫聲。
這一夜,金將晚不在,金折桂聽過簫聲後,就要出門去尋,才動,就被戚瓏雪抱住。
「小前輩不能去。」戚瓏雪勸道。
「阿五,你攔不住我的。」金折桂好歹練過武,輕輕鬆松地就把戚瓏雪推開。
「可是玉八少爺在外頭,他不會叫你出去的。」戚瓏雪又攔著金折桂道。
金折桂一喜,「阿五,你這話當真?」
「玉八少爺早在咱們院子裡找到幾個可以藏身的地方,小前輩,你出不去的。我聽蒙大哥說那人不是個好人,你不能去見他。」戚瓏雪拉著金折桂,擔憂地說。
金折桂思量著要不要告訴戚瓏雪自己的心思,如此才好行事,看自己走一步戚瓏雪跟一步,自己又不能傷她,只能忍住,待上床躺在被子裡,金折桂吞吞吐吐地把自己的心思說了,只瞞住黑衣人就是郁觀音鬱觀音就是意娘子的話不提。
戚瓏雪聽了,訝異道:「小前輩因為破禪說帶你去大漠就……若是他日後食言,算是小前輩認人不清,還是破禪言而無信?」
金折桂趴在床上說:「他那麼固執,怎會食言?倘若他食言了……算我倒楣。」
戚瓏雪怔住,心裡想著玉破禪委實是個好人,想她當初也喜歡玉破禪那樣的正人君子樣,回憶在揚州書院裡,玉入禪每每喜歡纏著她,玉破禪卻規規矩矩地離著她遠遠的,「小前輩眼光好得很,若是你,我願意助你一臂之力。」
「當真?」金折桂抱住戚瓏雪。
戚瓏雪點了點頭,低聲道:「看我明兒個跟蒙戰套話去,一準能把玉破禪藏在咱們院子哪裡套出來。」
「你真好。」金折桂輕聲笑,想到玉破禪興許還在外頭守著,不禁無聲地笑了。
果然,過了那麼二十幾日,黑衣人再次露出行藏,玉破禪心裡著急得很,帶著人在府裡暗暗找了許久,又親自藏身在塞鴻齋裡埋伏,待一夜過去,天邊露出晨曦,才松了口氣。
金將晚昨晚上人在大營,等回來知道了這事,越發要拜託玉破禪等人替他看著金折桂。
因金將晚才來西陵城,就破了綁架俊秀少年郎的奇案,於是西陵城鄉紳名士紛紛請金家吃酒。再加上中秋、重陽,金將晚、沈氏俱都忙碌起來,此時沈氏才萬分慶倖帶了金潔桂來,好歹金潔桂能幫著她應付人情往來,至於金折桂,金折桂昔日沉迷于練武,不喜歡出門,如今沉沒於做針線,也不喜歡出門。
十月的西北開始又冷又幹,原本稀少的花卉、樹木,紛紛枯萎凋零。
夜半時分,戚瓏雪將金折桂推醒,「小前輩,子夜到了,今兒個月光正好,良辰美景都湊齊了。」
金折桂打了個哈欠,起身後,將早已經準備好的衣裳穿上,最後特意披上了鶴氅,對著昏暗燭光照了照鏡子,見鏡子裡的自己形容憔悴,兩眼無神,心裡十分滿意。
戚瓏雪也起身披著衣裳給金折桂挽了個墜馬髻,在金折桂耳邊說:「你該將自己為何喜歡黑衣人說一說,說得自己委屈了,玉破禪才會愧疚。」
「嗯。」金折桂點了點頭,不禁後悔當初沒早早跟戚瓏雪袒露心扉。
「去吧,初翠、初丹還有院子裡的媽媽們吃的茶水裡被我放了藥,她們醒不來。」戚瓏雪鼓勵地拍拍金折桂的肩膀,金折桂沒什麼手帕交,她也就金折桂一個姐妹,若是金折桂將來嫁了旁人,跟她斷了來往,那實在可惜。萬幸她看上的人是玉破禪。
「把這香也帶上。」
金折桂將將醒來,暈頭暈腦地接過戚瓏雪遞過來的香掛在腰間,點了點頭,悄無聲息地裹著鶴氅從房門裡悄無聲息地出來,然後抱著陶塤,悄無聲息地向後院去,到了後院,手腳俐落地抱著梧桐樹向上爬,剛剛一隻腳試探著踩到牆頭,忽地一道黑影從假山嶙峋的突起後現身,三兩步走到梧桐樹下,快速地跑過來,將金折桂攔腰扣在樹上。
這人……金折桂的臉被按在樹上,心裡暗罵了玉破禪一百遍,扭頭憤恨地看他。
「破八,你做什麼?」
「小前輩又做什麼?」玉破禪擰眉,心裡恨鐵不成鋼,手上一用勁,將金折桂攔腰提起,然後向樹下一躍,見沒驚動院子裡守夜的婆子,這才松了口一氣。
「你明明知道我要去找他。」金折桂堅持道。
「小前輩,」玉破禪緊緊地盯著金折桂,「那人是個無恥小人……」
「無恥小人也比你們這些正人君子強。」金折桂不平道。
「小前輩,是不是出了什麼事?你是不是,有什麼難言之隱?」玉破禪到底不信金折桂會是個稀裡糊塗迷戀上不知底細的人,看她又要上樹,抓著她的手腕將她扯到假山上,逼著她坐下,又鄭重地看著她。
金折桂心歎玉破禪還是寧願相信她另有隱情,也不肯信她情竇初開,「好不容易他把院子裡的人都迷倒,你還不許我出去……」拿著帕子就去抹淚。
玉破禪看月光下梳著墜馬髻的金折桂硬生生看著比白日裡長大了兩歲,又看她這短短幾月裡,身量高了許多,人也越發瘦削沒有神采,蹙眉道:「難怪沒人驚醒,只是,那樣的人,有什麼值得小前輩這樣的?小前輩該配上一個頂天立地的正人君子才是。」
金折桂哽咽道:「什麼正人君子……正人君子沒一個把我當姑娘家,還不如無恥小人來的可愛。你當我不知道他的真面目?不過是不肯信,自欺欺人罷了。你們一群人,不管是蒙戰還是你,一個個都不把我當女孩子看。從前在瓜州就是,人人都送阿五花朵,沒人送我……我那會子只當自己年紀小,誰知,如今還是這樣……反倒是你們嘴裡的無恥小人,會送我胭脂,把我當女兒家對待……」捧著塤吹了兩聲,聽見鬱觀音不知人在哪裡也吹了一下,作勢緊張地要去見「他」。
玉破禪伸手將金折桂抱住,看她折騰,乾脆抬腿將她腿腳抵在假山上固定住,「我素來以為小前輩是女子中的豪傑,不輸給男兒,不在意那些,就連腿壞了,也不自怨自艾,昔日也曾自毀相貌……」
「腿壞了,那是已然如此,只能樂天知命;自毀相貌,那是為了活下去。如今好端端的,我為什麼不喜歡花朵?為什麼不喜歡胭脂?」金折桂哽咽著,一低頭,就聞到玉破禪身上的氣息。
「可,你習武……」
「女兒家就不能習武?習武了,就不算女兒了?」金折桂再次哽咽。
「你還要去塞外?」玉破禪登時覺得自己似乎不曾真正認識過金折桂。
「為什麼不能去塞外?你瞧瞧阿五,她也要去,可是她打扮得多好看。蒙戰、梁大叔待她才像是對女孩子的態度。」金折桂擦了下眼淚,歎道:「定然是我太醜了,你們才都把我當假小子看。」抽噎了兩聲,偷偷去覷玉破禪。
玉破禪因要安慰金折桂,少不得說一句「小前輩長得不醜」,眼睛向她臉上看去,見她方才暗淡的眸子此時亮晶晶地看著他,脫口道:「小前輩就像是天山雪菊……」
說一句像是天山雪蓮不行嗎?金折桂一惱,伸手要推玉破禪。
玉破禪忽地又聽一聲聲如泣如訴的簫聲傳來,趕緊將金折桂牢牢地壓住,鼻尖冷不丁聞到一股幽香,不自覺地去尋那香氣的源頭,鼻尖碰到金折桂頭頂,猛地醒悟到眼下自己這動作十分不妥當,於是伸手將她推開,向後退了兩步,腳下絆在高矮不一的奇石上,又向後倒去,趕緊用手去撐,待掌心擦得火辣辣的疼後,勉強撐住身子,心亂跳了兩下,許久才平靜下來。
死破八!金折桂被推開,頭撞到弓成月牙形的假山石上,揉著頭,沉默不語地向房裡去。
「你沒事吧?」玉破禪看見金折桂揉頭,趕緊問。
「我皮糙肉厚,死不了。」金折桂又伸手揉了下頭,方才是假哭,此時倒是真心酸了,若換個人,玉破禪未必會想也不想地推開。
「小前輩,得罪了。」玉破禪伸出手,在金折桂額頭摸了下,見她額頭上竟然起了一個包,且還有些破皮了,「對不住,方才我一時魯莽……」
「沒事。」金折桂將玉破禪的手推開,「反正你以為我什麼痛都能忍著,比男人還能吃苦耐勞。」抱著鶴氅,心想自己對塊石頭廢話個什麼勁?像金將晚那樣處處憐香惜玉的男人固然可惡,可像玉破禪這樣的也可恨。
見金折桂要走,玉破禪又伸手攔住她,「小前輩……」忽地看見牆上坐著一個黑影,立時將金折桂攔在身後。
「小娘子竟然背著我偷人。」雌雄莫辯的聲音響起,牆上做了男裝打扮的郁觀音饒有興致地看著個頭矮小的金折桂,這樣的名門千金還真是少。
「你誤會了,我……」金折桂露出頭來,又被玉破禪扣住。
「你是何人?報上名來!」玉破禪壓低聲音問,唯恐驚醒其他下人。
「小娘子,我看上的人,絕不會罷手!」鬱觀音說完,就順著牆頭向其他院落奔去。
玉破禪待要追,又被金折桂拉住手,等看不見黑衣人的影子,怒道:「小前輩,你……」
「怎樣?還要再把我往假山上推?」金折桂拉著玉破禪手臂道。
玉破禪抽出手臂,才要氣惱地說上一句話,就覺手背抽出來的時候,似乎漫不經心間碰到了哪裡,一時對著金折桂有些局促——他早先對著金折桂不曾局促過,往日裡金折桂不拘小節,談吐間毫無捏捏之態,如今乍然碰到她那裡……眼瞅著金折桂依舊氣喋喋,對方才他抽手的動作毫無察覺,心裡哭笑不得,心想到底是誰把誰不當女兒家?
涼風有信,秋月無邊。
風一吹,已經凋零不剩一朵花的庭院裡,一股幽香慢慢彌漫。
香氣,仿佛就在金折桂身上,引得玉破禪忍不住低頭向她靠近,看著她額頭鼓起的包,湊近吹了吹,不自覺地一低頭,竟在她眉間親了一下。
金折桂傻住,抬頭對上玉破禪的眼睛,心裡驚疑不定,疑惑地想:玉破禪終於看上她這小身子板了?不覺心中一熱,微微抬起頭來。
玉破禪心裡慌張了,打定主意要哄金折桂回房去,看她抬頭,竟鬼使神差地湊向那小巧的唇瓣,輕輕蹭著她鼻子,薄唇在她唇瓣上擦過,口中逸出一聲喟歎。
金折桂不敢動了,見玉破禪抵住她的額頭,著急地想自己還小,萬一玉破禪要做點什麼,自己千萬不能急於求成地成全他,兩手按在玉破禪胸口,一時也心跳如雷。
秋風吹過,香氣被風吹開,氤氳在庭院中,玉破禪忽地有些清醒了,睜大眼睛,見自己正抱著金折桂,嚇了一跳,只是吃一塹長一智,這時不敢將她冒然推開,只覺得懷中的人瘦小得很,並不像他原本以為的習武後就跟男兒一樣強壯,且她身上,似乎有兩種香氣,此時微微屈身挨著她的臉,聞到的香氣淺淡,卻又不隨風而散。意識到自己竟然在聞金折桂脖頸間的香氣,玉破禪鬆開手,向後退了兩步,清了清嗓子,看著金折桂清明的眸子,想起方才的動作,血氣湧上頭臉,咳嗽一聲,「小前輩,我……」聲音越發的沙啞、低沉,竟是叫他不敢再開口。
「我困了,我回去睡覺。」金折桂詞窮,她心知若是拿著方才的事逼著玉破禪娶她,玉破禪一定會娶——甚至沒有方才的事,若是她拿著只有嫁了玉破禪,才能跟他一起去塞外的事勸說玉破禪,玉破禪也一定會娶她。
可惜,她想要的不僅僅是嫁給玉破禪。
「小前輩,我……」玉破禪伸手拉住金折桂的手腕,隨後就覺身子某處已經起來了,慌忙轉過身去。
金折桂見他喊了她又轉過身去,頓生氣惱,心想他定是敢做不敢當了,「你放心,方才的事,就當我夢遊了,誰都不許再提。」
金折桂身上的香氣隨風擴散,玉破禪心頭一熱,猛地轉過身來,待要拉住金折桂,就見她已經回去了,略想了想,唯恐黑衣人去而複返,就又藏身在假山裡。
金折桂氣咻咻地回到房裡,脫去鶴氅,解下衣裳,就鑽進被子裡。
「怎樣?」戚瓏雪比金折桂還緊張地問。
金折桂躺在床上,雖有些丟臉,卻還是對戚瓏雪說了,「他親了我,然後轉身不認了。」
「怎麼會?香囊還帶著嗎?」戚瓏雪趕緊下床,將自己準備給金折桂的香囊撿起來檢查。
金折桂看戚瓏雪那般看重香囊,趕緊問:「阿五,那香囊……」
「我師父說這是叫男人愛上女人的方子。」戚瓏雪解開香囊,檢查了一下裡頭的藥,見一樣也不差,又疑惑地看向金折桂。
「……」金折桂目瞪口呆,翻身從床上坐起來,方才還以為玉破禪至少有那麼一會會,因為月亮惹的禍對她動情了,原來,竟然是因為這香囊,「阿五,你怎會……你不知道,你師父說的男人愛上女人是什麼意思嗎?」
戚瓏雪茫然道:「還能有什麼意思?師父說,掛上一個月,保管男人對那女人一心一意。」
可不是一心一意嘛,見了那女人就心頭一熱、小腹一緊、某處一挺……若不知情,那男人少不得要以為自己當真喜歡上那女人了。
「……是不是,我錯了?這香囊……」戚瓏雪看金折桂的臉色明顯不對。
「你沒錯,我得出去跟破八說一聲,不然,明兒個他就要向父親提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