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1 章
話說郭建儀離開唐府之後,李賢淑進了臥房,放輕手腳來至床邊,卻見懷真正坐著發呆。
李賢淑便哄說:「阿真,吃些東西可好?娘叫人煮了你喜歡喝的杏仁珍珠豆腐湯,還熬了當歸羊肉粥,你好歹吃一口呢?」
懷真抬頭看一眼母親,見她小心翼翼地望著自己,口吻也甚是溫柔,她便不由濕了眼眶,於是柔柔地喚了聲:「娘……」
李賢淑乍聽這一聲,心頭一動,酸楚難當,頓時也落下淚來,忙止住了,上前將懷真抱入懷中,道:「好孩子,娘知道你心裡苦,然而……好歹為了你爹娘著想,別這樣待自己呢?」
懷真靠在李賢淑懷中,只顧流淚。
李賢淑吸了吸鼻子,低聲又道:「你爹這兩日,因擔心你,又加上時氣不好,竟也在家裡病了……又怕你不自在,便不肯讓我告訴你……你瞧在他這樣疼你的份兒上,好歹也讓我們好過些呢。」
懷真忙擦了淚,問道:「爹的病如何了?」
李賢淑道:「並不打緊,只是偶感風寒,近來吃藥,好些了,明兒便來看你。」
懷真低著頭道:「是我不好,讓爹娘操心了。」
李賢淑才笑起來:「你是我生養的,自要多疼些才好,何況你從小到大最是讓人省心的……也難得……」話說到此,忙打住。
李賢淑因見懷真終於願意開口了,暗中又念了幾千聲佛,又大為感激郭建儀,趁機叫人把粥跟湯端上來,又哄勸她吃。
懷真欠缺了幾日,卻仍是沒什麼胃口,只怕母親擔憂罷了,於是勉強各吃了些。
懷真吃了東西,倒也有了幾分精神氣力,心中想了會子,因這數日她魂不守舍,更不肯理會府內諸事,唐夫人跟敏麗那邊也並沒照管,心裡便過意不去,竟自起身,意欲先去給唐夫人請安。
李賢淑勸了她一回,只說不相干的,懷真只是不聽,仍是要去。
李賢淑見她執意如此,就叫丫頭拿了披風來,又囑咐道:「外頭冷,又起風了,你連日悶不出去,留神也著了涼……」
懷真只得由她把自己包裹的嚴嚴密密,這才到了唐夫人房中。
唐夫人連日擔心她,因聽聞來了,忙起身迎住,兩人相見,彼此見對方都是憔悴許多,不免悲從中來,便抱頭痛哭了一陣子。
半晌,唐夫人拭淚說道:「原本以為他是個有福的,才得了你,如今竟是這般,反白白地連累了這般的好孩子……」因含淚打量懷真,又道:「可知我心裡雖然心疼他……卻也萬般地疼惜你、覺著唐家實在是對不住你。好孩子,也是毅兒他辜負了你。」
懷真聽了這話,便微微搖頭,輕聲說:「太太,三爺沒辜負我,是我欠著他……只怕今生今世也還不清的。」
唐夫人見此時此刻,她仍是這般貼心知意,又識大體,心中傷感之餘,卻更加欣慰,心裡又酸又暖的,淚便落得更急。
唐夫人便道:「難得你還是這樣最可人心意……只可恨他……叫我們娘兒們在家裡替他揪碎了心……」一時恨不得又放聲大哭。
兩人坐著說了會子,唐夫人見懷真這般懂事可憐,便把悲傷之意壓了,當下便從她的意思姑且安寢。懷真便才告退出來,又去見敏麗。
這幾日,敏麗漸漸能下地,也去探望了懷真幾回,然而見她之木訥呆愣,比昔日自個兒魔怔的時候竟有過之而無不及。
敏麗暗自心驚,卻也想不出什麼妥帖的法子來勸慰,只是偷偷落淚憂慮罷了。
還是李賢淑明白,知道她才生產了,不宜太過傷感,反而勸說了幾次,又怕她獨自一個不能支撐,便命人把應玉請來,跟敏麗做伴兒,因此敏麗倒也得過,只仍是記掛兄長,擔憂懷真罷了。
如今見懷真親來,敏麗見了,二話不說,便先抱得緊緊地,忍不住又哭道:「好丫頭,竟要擔心死我了。」
懷真笑了笑,手撫著敏麗後背,安慰了會兒,道:「如今已經是好了。又怕什麼?害姐姐傷心,是我的不是了。」
敏麗止住傷感,便拉著她來到床邊上,叫她看那小孩子。
懷真低頭瞧了會兒,見這孩子的眉目已越發長開了些,更是略透出幾分清秀來了。
懷真便道:「真真兒好看的很,姐姐說他長大了,是隨世子多些,還是隨姐姐多些?」
敏麗不由一笑,道:「都是好的。」
懷真道:「是了,姐姐還沒有給他起名字呢?」
敏麗聞言,便道:「先不著急……我心裡想著,等哥哥回來了,叫哥哥給他起個名字才好。」
懷真愣了愣,不說話。
敏麗凝視她片刻,拉住手,輕聲道:「你別怪我又提起來,不瞞你說,我只覺著,哥哥不是那等福薄命短之人,且他素來又能為……只怕那些消息有誤。」
先前懷真迎送那些來府內問安的各府內眷們之時,早聽了許許多多諸如類似的話……誰知近來才又似夢境破碎了般。如今聽敏麗如此說,便道:「姐姐說的是,你們手足同胞,只怕心靈上有些感應也未可知。」
敏麗沖著懷真笑了笑,便道:「這會子雖不是玩笑的時候,可我仍想同你說一句,哥哥縱然不看在我跟太太面上,只瞧著你,他也不捨得就撒手去了。」
懷真先是一笑,後來想了想,眼眶微濕,喃喃道:「我又有什麼好?只怕是白苦了他。」
敏麗皺眉道:「又說哪門子的胡話呢?可知……虧得我不是個男人,我若是個男人,勢必也要搶你,這種苦,且由我來捱才好。」
懷真本是滿心悲感,聽敏麗這般言語,卻忍不住含憂笑了。
如此,又在敏麗房中逗留了片刻,才欲回房,誰知剛出了門,就見廊下,一個丫頭瘋魔似的連跑帶竄。
懷真跟敏麗對視一眼,都覺著古怪,懷真便苦笑道:「我幾天不理事,怎麼竟是這個模樣了?」敏麗聽了也笑。
這會子那丫頭跑到跟前兒,氣喘吁吁停了,道:「三奶奶、姑、姑娘……」
懷真道:「是怎麼了?」
丫頭指手畫腳了一番,終於說道:「二門上、來人了……說、說是、說是……」結結巴巴,語無倫次,急得敏麗跺腳,恨不得打她。
廊下的風拂來,吹得衣袂飄飛,懷真靜靜站著,只覺得身如一根冰樁,早已經沒了知覺。
此刻反倒異常寧靜地,只曲著眉心打量這丫頭,笑問:「到底怎麼樣呢?著什麼急?」面上雖然安靜祥和的,心中卻不由狂跳難當,如那冰層之下的激流一般,只覺此刻倘若再來一個絕壞的消息,只怕她立即便要灰飛湮滅,死在這冬夜寒風之中了。
丫頭深吸了一口氣,終於石破天驚地說道:「說是三爺沒有死!」
夜間,府中甚是安靜,這一聲便格外的響亮清楚,懷真愣了愣,竟說不了一個字,還是敏麗瞪圓了眼,問道:「你說什麼?哪裡來的話?」
丫頭道:「二門上小廝傳話,說是先前去長平州的淩大人一行回來了,是淩大人的隨從上門上來說的,還說三爺很快便回來了,叫太太奶奶姑娘們別急。」
敏麗聽了這幾句,喜的不行,忙便抓住懷真,道:「我方才說什麼來著?妹妹可聽見了?」
誰知才一拉懷真的胳膊,她便隨著晃了晃,竟站不住腳似的,敏麗跟那丫頭忙把懷真扶住了。
懷真不管別的,且只顧盯著那丫頭,問道:「這話是真?並沒差錯?」此時此刻,竟不敢輕信,如在夢中。
丫頭道:「我也是這樣問的呢,聽說府裡頭即刻有人出去探聽了,立時就有回報。」
敏麗抱著懷真,忍著笑說:「這話哪裡還能有假的?若是傳這樣不真的假話,只怕天打雷劈,妹妹,如今一萬個心且放在肚子裡,哥哥好端端的呢!倒要快些也叫母親知道……」
那小丫頭喜道:「我去跟太太報信兒!」說著,竟一溜煙兒地又跑了。
不提唐府之中,人人轉憂為喜,笑顏逐開,半喜半驚地等那實落消息,只說在宮中,趙永慕正幽幽悶睡,乍然聽聞宮門口報,聽在耳中,刹那竟如半空裡落下一個雷來。
永慕翻身跳下龍床,竟不顧一切往外跑了出來,嚇得兩邊兒的太監宮女們不知所措,隨身的太監們忙追出來,托靴的托靴,拿斗篷的拿斗篷,緊緊跟隨。
趙永慕渾然不顧,沖出寢宮,站在臺階上往下方一看,此刻夜色幽淡,卻見有三道人影自外而來,他眯起眼睛細看,驀地看到中間那人……
「三郎!」大叫一聲,刹那間眼前已經模糊,趙永慕一把將簇擁到身邊兒的太監推開,那才披上身的大氅也落了地,他跳下臺階,便迎了過去。
底下的人緊走幾步,就在永慕趕到跟前兒的時候,便順勢跪下了,口中說道:「臣罪該萬死,有負皇恩,還請皇上即刻下旨,命長平州大軍撤回!」
永慕愣了愣,忙把他扶起來,仔細先看了一會子,才用力抱住,此刻竟然發不出一聲兒響來,只是無聲無息地落淚,滿身心的震顫。
跟隨小唐身邊兒的,分別是唐紹跟大理寺的梁九,見狀都有些詫異。
小唐一怔之餘,微微一笑,卻又將永慕推開,正色說道:「皇上,事不宜遲,軍情如火,還請速速下旨,勿要引發兩國爭端才是。」
永慕見他又提此事,心中一轉,當即點頭,便急回禦書房,邊走邊打量了三人,忽地問道:「景深呢?」
小唐斂眉,歎道:「他受了傷,本要入宮回復聖命,只因傷重,是我叫他先好生休養,改日再面聖不遲,請皇上恕罪。」
百忙中永慕道:「哪裡來的罪?如今他是在淩府?快傳太醫過去!好生看待!」自有內侍領命而去。
眾人來至禦書房,永慕飛速下了一道詔書,叫人八百里加急再送去長平。
一直到那傳旨太監去了,在場的眾人才都松了口氣。
永慕才要轉頭相問,忽地又聽小唐沉聲道:「還請皇上再下一道詔令,命東南沿海駐軍,嚴加防範,仔細操練,不可懈怠。」
永慕一怔,回頭對上那沉靜目光,便問道:「這又是為何?」
小唐見左右內侍在側,便走上一步,直來至趙永慕身邊兒,才附耳低低同他說了一番話。
永慕聽了,微露出駭然之色,終於點了點頭,果真又擬一道詔命,命人連夜持金牌送出城去。
如此,眾人又在宮中耽擱了一個時辰,按照新帝的意思,便要留他們在宮中休息,何況此刻按照規制,宮門早就關了,小唐卻道:「皇上明白,我今夜若在宮中,只怕難以安寢。」
趙永慕如何不知這情?雖有心挽留,卻知道留不住。無奈歎了聲,道:「既然你無事回來,已經最好,明兒你再進宮來細談就是了,可知我尚有許多話問你。」
當下,便叫傳旨太監跟著他們,到宮門口,拿了御賜金牌命開了門,才送了三人出宮。
才出宮門,唐紹跟梁九便一左一右扶住小唐,梁九低聲問道:「大人可無礙?」
小唐搖了搖頭,還未開口,正在這會子,卻見宮門旁側,有個小廝打扮的人上前來,仔細一打量,便驚喜交加地叫了起來:「三爺,果然是三爺!」
小唐低頭一看,認得是唐府的小廝,正要說話,在旁邊停著的馬車上,人影一閃,有個人竟忙不迭地跳了下來,身子一歪,差點跌倒,卻給旁邊一個小廝及時扶住。
雖是夜色沉沉,小唐一眼看去,卻已經認出來了,當下心頭一震,便撇下唐紹梁九,忙不迭地掠到身邊,將那人半扶半抱,低頭輕呼道:「懷真?」
這匆忙跳下車來的,竟正是懷真。原來先前在府中,因丫頭報信,又叫小廝探聽,知道是入宮了……懷真哪裡等得及,便索性親自出門,乘車來看究竟,誰知宮門緊閉,她也不肯離開,只在門口死守罷了。
果然叫她等到了……方才一聽那小廝叫起來,便即刻也跳下車來。
此刻,夜涼如水,月明星稀,此刻再相見,卻真真兒的恍若隔世,漠漠夜色,如輕紗似的籠在兩人之間,只仍能看到他的雙眸,在夜色之中,卻仍如晨星一般,熠熠生輝。
懷真伸出手來,撫上小唐的臉頰,前生的那人,同眼前的人……在刹那間合在一起,懷真閉了閉雙眼,淚便滾落下來,只來得及嗚咽了聲,便緊緊地抱住小唐。
這會兒,兩個丫鬟也下了車,見狀,自也都喜歡的無可不可。
小唐攏住懷真,回頭看了一眼,見唐紹跟梁九都十分識趣地站在遠處,只有身側仍有一個人……卻是方才扶住懷真的那「小廝」,定睛看了眼,才知道並不是小廝,而是招財叔罷了。
小唐低頭,在懷真的發端親了一下,便將她抱起,上了馬車。
那邊唐紹跟梁九兩人,仍是不肯離去,便分別騎馬護送,兩個丫鬟見狀,便不同他兩個一輛車,只上了後面一輛馬車。
眾小廝也喜氣洋洋,便趕車自回唐府。而在馬車之中,借著車廂內的幽暗燈影,懷真仔仔細細又把小唐打量了一遍,總怕他是不真的,會不翼而飛似的,於是一路上死死地摟著他,並不肯稍微放手。
小唐見她這般,知道先前因自己的死訊,必然讓她受了許多折磨,何況借著燈影,果然見她憔悴非常,原本好不容易養出了一些肉兒,此刻都又沒了,清減的有幾分弱不勝衣之態。
小唐抬手在她腰間摩過,只覺的纖腰盈盈,更覺可憐。
小唐心中自是憐愛交加,便故意道:「我不在家,你如何不知道保重,把我的娘子弄得這樣消瘦……可知我會惱麼?」
懷真聽著他戲謔的言語,又想到前世那疏離的情形……便道:「我本來好好的……只要你回來了便好。」
小唐忍不住,低頭在唇上纏綿了片刻,卻更口乾舌燥,知道是在馬車內,不便造次,正欲打住,不料懷真主動抬頭,便唇齒相接,竟是百般地繾綣,小唐身不由己,被她纏著,卻自是銷魂蝕骨,渾身酥麻,一時竟按捺不住。
這會兒車行半路,車廂內杳然無聲,卻只有低低地喘息聲,夾雜著窸窸窣窣的衣物蹭動聲響,同若有似無的嬌吟而已。
不多時回到唐府,小唐極快地整理了一番,便抱著懷真下車,因唐夫人敏麗等早得了信,便在廳門口巴望,聽丫鬟來報,早忙著往外,母子兄妹們相見了,自又是一番肝腸寸斷。
只唐夫人因死去活來了這許多日子,更兼曾見了懷真傷心欲絕之態,如今見兒子回來了,起初的寬心疼愛之後,不免又有幾分恨意出來,便對小唐道:「此前我說你這個官兒當的不好,你只是不聽罷了,只顧東奔西走……沒有人比你更忙些,如今果然鬧出大事來,你可知道你若是晚回來一時半刻,只怕這府內也沒人了!我跟懷真,都要去地下找你!」
小唐聽得驚心,不敢發聲。唐夫人擦一把老淚,又道:「以後你可萬萬聽娘的話,別再出去折騰了,我老了,你不把我放在眼裡,倒也罷了,只是你這樣疼懷真,總也要給她著想?倘若你果然不疼愛她,趁著你回來了,你且快些寫個休書,放了她去……強於以後做了寡婦……」
唐夫人含怒說到這裡,又心酸起來,便滴淚道:「真真兒的作孽!」
李賢淑在旁聽了,反而只是勸止安撫。
小唐聽母親痛斥,也不過是壓著百般情緒、好生聽著罷了,又向李賢淑請罪。而唐夫人見他安然回來,畢竟不捨得多為難他,只又說了幾句,就放他去了。
小唐因又知道敏麗生了孩兒,不免又去看顧了一陣兒,著實誇獎了幾句,敏麗卻知道他同懷真兩個……久別重逢的,便不叫他在房中耽擱,只說幾句,就推了出來。
小唐便才又回到房中,誰知才進門,就見懷真撲上前來,竟張手將他死死抱住。
小唐忙也迎著擁住,心裡詫異,低頭細看了會兒,望著她嬌嫋依人之態,挑眉笑道:「當真的是小別勝新婚不成?」
懷真不答,只管踮起腳來,便在他臉上亂親不已,口中又道:「我喜歡三爺……只喜歡三爺一個……三爺要記著,一定要記著。」諄諄叮囑似的。
原來懷真無法忘記,噬月輪中曾見到的「唐毅」的眼神,更無法容忍,自己竟有過那樣一段,辜負了他而只看著淩絕的「過去」……她絲毫也不記得,但卻的確存在。
恨不得就回到那一刻,親口告訴唐毅:應懷真是喜歡三爺的,只喜歡唐毅,而不是其他什麼……別的人。
小唐略有些意外,雖不解她如何說出這些話來,卻著實感動,便也柔聲道:「可知我也喜歡懷真?從來都只心愛懷真一個。」心動之際,便低頭下去,輕吮香唇。
如此佳期如夢,良辰似水,一個是情深一往,從來深陷,一個是癡心如許,死不悔改,兩個人竟是如魚得水,如膠似漆……種種顛鸞倒鳳,輕憐密愛,不便詳表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