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4 章
卻說因先前騁榮公主來過府中兩次,後又相請懷真過府,懷真因覺著她畢竟是異族女子,便始終推辭不肯往。又加小唐才出使去,她越發覺著百無聊賴,竟整整一個月也不曾出府去,還是李賢淑跟應玉知道她必然不自在,因分別來探望了兩回。
這日,騁榮公主又派人來請懷真。
懷真只不耐煩,倒是敏麗說道:「你也出去走動走動,整日都在府裡,真真兒的怕你悶出病來。何況這騁榮公主,雖然行事跟我們大不相同,倒有些不俗的談吐,她身為外邦公主,卻這般高看你,不如便去見見,順道聽聽她們國中的逸聞趣事……回來也可以說給我跟母親長些見識,倒是好的。」
因敏麗相勸,懷真才答應了。當下便換了衣裳,乘車前去騁榮公主府中,騁榮聽聞她要來,竟十分歡喜,叫人早早地站在門口張望,懷真的車還不到,她便已經出門親自相接了。
懷真見她如此盛情,不免意外,騁榮陪著她進了府中,便叫人把些果子茶點等奉上,懷真低頭看去,都是些異樣之物,並不是京城內常見的。
騁榮見她好奇,便笑道:「這都是我國中之物,雖在京城住久了,偶爾思鄉,便叫我們的廚子做了這些茶點,少奶奶只嘗嘗看可合口麼?」
懷真見那點心雪白一團兒,倒像是塊塊玉石疊放擺著,似乳酪而堅固,似糕點而白膩,又看那茶,也不似他們平日喝的綠茶,花茶,普洱,大紅袍等,乃是渾濁的茶湯,舉起來嗅一嗅,也帶著奶香氣息。
懷真因自來體弱,一向不敢吃些奇異之物,怎奈騁榮公主含笑看著,盛情難卻,懷真只好端了茶杯,緩緩吃了口,入口柔滑,又甜又香,倒也不是想像中的難喝,頓時才放下心來。
騁榮見她面露笑意,便知道合她的口味,便又叫吃點心,懷真略嘗了嘗,果然像是放硬了的乳酪,倒是嫌奶腥味有些重了,便只吃了一小口就放下了。
騁榮也不十分推讓,又同她說起些閒話來,因不免說起小唐,便著實地盛讚了一回。
懷真聽她誇讚小唐,心裡倒是喜歡,雖不曾附和著說,但眼中自也有盈盈喜色,騁榮看在眼裡,便也一笑。
說了半晌,騁榮便相請懷真在府中閒逛,因到了花園之中——騁榮這宅邸,乃是原本的一所京官舊宅,是以花園之中、一應花草也都是昔日所留,倒是開的枝繁葉茂,葳蕤堪誇,很中懷真的意。
騁榮不解這些,指點著說道:「在我們詹民國裡,卻少見這千奇百怪的香花,只有一望無際地草原罷了,零星不過有些格桑花,金露梅等,還有大將軍花。」
懷真從不曾見過這三種花,又聽名號兒有異,因請教。
騁榮略說了一番,又道:「格桑花倒是好的,美而不嬌,乃是聖潔之花,有愛與吉祥之意……」說到這裡,便看著懷真,目光有些異樣。
懷真只顧聽她說起,不曾留意。騁榮一頓,又道:「大將軍花則正相反,此花十分霸道,一旦瘋長,別的花兒草兒便難有立足之地,竟像是都給它害死了一般,因此眾人都將其視作災厄。」
懷真聞所未聞,掩口笑道:「果然霸道,怪不得叫大將軍呢……你說的這幾個,我們這裡卻不曾有過,幾時能見一見就好了。」
騁榮笑道:「以後若有機緣,便帶格桑花給少奶奶,也是最適合不過的。至於大將軍花則罷了,不見也罷。」
懷真笑笑,兩個人便在花園中走了一遭兒,懷真因有那調香之能,見了異樣花朵便有些忘情,因撇開騁榮,又摘了兩樣兒。
騁榮見她忙碌,也不理論,只是站著等候,因見日頭漸漸毒了,便叫下人拿了傘來,親給懷真撐著。
懷真起身之時,才發現騁榮如此,未免有些過意不去,便笑道:「怎敢勞煩公主?」
騁榮含笑看她,道:「不妨事。是了,少奶奶對花草如此癡迷,不知近來可又調製什麼香料麼?」
懷真聞言,微微搖頭,略見黯然之色:「近來心慌意亂的,沒有心思做這些事。」
騁榮笑道:「是我造次了,唐大人才離京,少奶奶同他鶼鰈情深的,自然……」
懷真略有些臉紅,然而見她中國話說的如此之好,不由問道:「公主的言談舉止,倒像是在大舜長大的一般,比我們這裡許多人說的還好呢。」
騁榮點頭道:「少奶奶有所不知,我的生母,原本就是大舜人。」
懷真詫異,騁榮竟把自己的身世等都給她說了一遍,懷真聽到騁榮的生母因所謂「名譽被玷辱」,便背井離鄉,苦不堪言……聽得目瞪口呆,蹙眉看著騁榮,卻竟有些說不出話來。
騁榮說罷了,點頭歎道:「其實在我們國中,女子若心儀男子,大可以大大方方約了出來相見,更沒有人敢說她什麼傷風敗俗……其實早在中國,古來典籍也有記載,並不似如今這樣什麼男女大防的……譬如那古詩經裡,有那心儀君子的《淇奧》,也有敢愛敢恨的《將仲子》……如何在這時侯,反而不及古人了呢?」
懷真雖然同情騁榮的生母遭遇,然而忽地聽她說出這些來,自然有些「聞所未聞」,「荒誕不經」似的,不好搭腔,就只垂了頭。
可見騁榮說古道今,竟是個中國通,這份造詣,果然許多國人尚且不及……心中卻又隱隱地有些敬佩之意。
騁榮察言觀色,知道她不喜歡,便也不提此事,只笑說道:「少奶奶不調香,倒是可惜了。」
懷真才道:「有什麼可惜的,不過也是鬧著玩兒罷了。」
騁榮笑道:「我卻覺著不是……」
懷真轉頭看她,騁榮目光柔和,望著她說道:「在我所見,這世間每個人身上,都有獨特的香氣,不過有的濃,有的淡,所謂香氣,也是因人而異罷了……」
懷真一震,不由正色看著騁榮,原來這道理,她心中也曾暗中想過:只因因人而異,故而每個人身上,都帶有自己的氣息,也可以說是「香氣」,只不過有的人氣息甘甜,有的人聞著清苦,有的酸澀不堪,有的叫人望而生畏……
卻想不到,第一個將這些話對她說出口的,卻是這來自異國的公主,當下越是驚喜交加。
騁榮見懷真睜大雙眸看著自己,便笑道:「少奶奶覺著我說的可有幾分道理麼?」
懷真不由地點了點頭。騁榮道:「你可知……於我來說,你身上是何香氣?」
懷真搖頭,微微有些醒悟,便莞爾笑道:「我身上也有香麼?」
騁榮公主點頭,道:「少奶奶身上自也有香,我自詹民國來到京城,也見過數不勝數的許多人了,然而你身上的香氣,卻是最獨特的。」
懷真忽地疑心她是在奉承自己,便只搖頭。
騁榮又道:「你身上的香,讓人……」
她底下的一句話,卻不是中國話,反像是詹民國的言語,聽來有些舒緩之意……
懷真愕然,因不懂得,便抬眸看向騁榮,微微蹙眉,疑心自己是不是聽差了。
騁榮一笑,卻不提此事,只又轉開話題,閒談別的去了,懷真見狀,便也不好問起。
卻說懷真回至唐府之後,次日,便跟敏麗唐夫人說起前日赴約之事,只撿著那有趣的說來,果然引的兩個人都笑了。
又因早上有人送信來,說是小唐一行如今已經將出邊界了,因此娘兒三個聽了,都覺著走的甚快,如此算起來,只怕回來的也會早些,因此各人心情竟都十分之好。
恰好張珍又把百香閣的錢送了來,因問懷真道:「妹妹先前說的新香,可不知得了不曾呢?」
懷真見問,不免慚愧,因小唐出京之故,她始終安不下心來,因此只說:「要再想一想。」
張珍忙叫她不必著急,又轉告了容蘭的問候之意,特請懷真有空多去府中坐坐,才自去了。
張珍去後,懷真喜喜歡歡把銀票收起來,便才又打起精神來料理先前拋下的活計。
誰知才不過一個時辰,忽地夜雪匆匆忙忙來到,對懷真道:「奶奶,方才聽了一個信兒,也不知真假。」
懷真正聚精會神忙著,也不在意,頭也不抬問道:「怎麼了?」
夜雪走到跟前兒,遲疑著說道:「我方才聽二門上的小廝們有些偷偷議論,怎麼說是應公府的二爺……被人彈劾了呢?」
懷真嚇了一跳,差點兒把手中的瓶子扔了出去,抬頭問道:「什麼?」
夜雪忙道:「奶奶別急,我再去細細打聽,或許是我聽錯了呢?何況若是出了這樣的大事,自然會有人進來稟明的。」
懷真心頭亂跳,也顧不上其他了,便催著夜雪再去打聽。
夜雪只得出來,派了個小廝去探聽詳細,半晌方回,跪在門外說道:「小人方才已經去探聽明白了,原來是言官向皇上進言,告應尚書昔日在泰州的時候,說什麼‘以權謀私,草菅人命’的話……如今皇上已經命人去詳細查明此事,也並不曾苛責二爺。少奶奶且放心罷了。」
懷真哪裡能夠放心?只是驚心罷了。
只因懷真一聽小廝回稟,便想起來,若說「草菅人命」,斷不是別的事,應該是郭家郭繼祖的那件事情犯了。
懷真心中正七上八下,敏麗扶著丫鬟來到,原來也是聽了信,特來問究竟,見懷真神不守舍,敏麗便對她說:「我知道你心裡擔憂,如今母親不在家裡,你也不必再等,只先回應公府親自向著應大人問個明白不就行了?總好過你在這裡提心吊膽的。」
懷真見這話有理,便說:「姐姐一個人在家可使得?」
敏麗道:「我足不出戶的,又有何事?何況母親頃刻便回來了……你只記得,倘若無事……就早早兒地回來,別叫我們巴望著。」
懷真於是答應,當下換了衣裳,外頭早備好了馬車。
懷真出門時候,招財出來看了一眼,道:「姑娘要回府麼?讓老奴同行也好?」
懷真點頭答應了,招財便也拉了一匹馬來,騎著跟隨。
不多時回到了應公府,打聽得應蘭風如今在書房裡,懷真自等不及,便忙也轉去書房罷了。
及至到了書房門口,便聽得裡頭應蘭風的聲音,說道:「你倒是不必先焦心,橫豎有水落石出的時候。」
卻聽另一個人有些憤然地冷道:「我只是不忿,明明不關恩師的事,為何竟只落在恩師身上?當初虧我還特意去給他送信……難不成他們是合夥起來,推到恩師身上的?」
懷真將邁步入內的時候,便聽見這個聲音,自聽出是淩絕在說話。
懷真因變了主意,不想進去,正要抽身回東院等著,卻聽到淩絕說——「當初特意給他送信、合夥起來」等話,懷真心頭猛地打了個頓,便狐疑地想:「給‘他’送信?……說的是誰?」
懷真心中掂掇不安,裡頭已經看見了門口有人,因問道:「是誰在外頭?」
懷真聽應蘭風出聲,當下再無猶豫,便邁步走了進來,往里間兒而去,才進了門,便見淩絕果然正在書房之中,見了她,便站了起來,右手往身後一背,……淡淡掃她一眼便又避開眼光,他如此漠漠然負手而立,倒像是有意倨傲似的。
懷真因知道事情非等閒,便也不理會,只向著淩絕點了點頭,便走到桌前。
這會兒應蘭風見是她回來了,便笑道:「我當是誰,你如何急匆匆回來了?也沒個人來通報呢?」
懷真咬了咬唇,問道:「我聽說……有人彈劾爹爹?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可要緊麼?」
應蘭風對上她擔憂的眼神,便歎了口氣,握住她的手,輕輕拉到身邊兒去,道:「你偏偏也耳朵長,什麼好事不去聽,偏聽這些做什麼?不過是微不足道的小事罷了,不打緊。」
懷真見他哄小孩兒似的,便著急不依起來:「爹!」
應蘭風啞然失笑,只好說:「好好,告訴你就是了,你那時候小,大約已經忘了……正是為了昔日在泰州的時候,你小表舅的叔叔犯了事,落在我手裡……我給他判了死罪。」
懷真道:「我記得。」
應蘭風歪頭看她,道:「果然記得?你那時候才只四歲,哦,是了……也正是那幾日,你被拐子拐走,才遇見的林大人跟唐……」
兩個人說著,淩絕站在旁邊,靜默無聲,聽到這裡,才抬起雙眸,看了一眼。
應蘭風笑了笑,搖頭歎道:「那時候你小表舅親自出面,我原本是想周全的,又怕……你做的那個夢成了真,到底是忌諱,於是便拒了他。後來不知他又用了什麼法子,到底竟將郭繼祖改判了,我也沒當回事兒,誰知這郭繼祖前陣子又犯事,此事竟又給捅了出來……不過你放心就是了,我說過跟我無關的,何況皇上也並沒有不分青紅皂白地降罪於我,只叫人再去查明昔日事情罷了。」
懷真嚷道:「這又查什麼,既然是小表舅經手的,問他便是了呢?橫豎是正經改判的,又關父親何事?父親可沒說明麼?」
應蘭風聞言,不免沉默。卻聽淩絕冷冷哼道:「可知正是因為事關郭侍郎,所以恩師才不便多言。」
懷真見應蘭風不語,正著急,聽淩絕出聲,也顧不得忌諱,便回頭看他問道:「這話又是什麼意思?」
淩絕被她注視著,心中竟無端一痛,面上卻仍是冷然一片:「原本我得知這消息後,已經來同恩師說明過,恩師也說了此事跟他無關,倒是怕郭侍郎吃了虧,因此我又特意走了一遭兒,跟郭侍郎報了信兒,無非是想叫他早早提防。」
懷真聽是給郭建儀「送信」,無端地松了口氣,然而頃刻間,卻又立刻又懸心起來,望著淩絕道:「那……那小表舅怎麼說的?」
淩絕微微蹙眉,道:「他果然不知情,只說會料理的……誰知道今兒朝上,那言官們稟奏皇上,口口聲聲竟只說是恩師草菅人命以權謀私,半個字兒也不提郭侍郎,恩師本來有心辯解,然而見是這個情形,倘若再當廷爭辯起來,自然便將郭侍郎拉下水了,因此恩師便不能言語。」
懷真大為意外,忙又問:「如何竟這樣荒謬?那小表舅並沒為父親說話麼?」
淩絕一哂,還要回答,應蘭風已經阻止說道:「罷了,不必再提了,建儀他……自己也有難處。他緘口不言倒是好的。」
懷真聽了此話,不必淩絕回答,心中早已經明白了,卻仍是不信,轉頭看向應蘭風:「爹的意思……是說小表舅他……是袖手旁觀了麼?」
應蘭風道:「不可這樣說,你小表舅自有緣故。此事如今不可鬧大,若是再把他牽扯入內,于太子的面上自然也不好,那些言官恐怕正也是因此,才避開了他……我又何必把他……」
懷真心頭氣往上撞,不等應蘭風說完,便怒道:「這是什麼道理,他們竟是柿子偏撿軟的捏不成?何況若是爹的錯兒也就罷了,明明不是爹的錯,憑什麼把污水往爹身上潑?」
應蘭風見她雙眼紅紅地,竟然動怒似的,便起身抱住她道:「懷真,這些事兒爹不想叫你知道……何況真真兒的不是大事,皇上那邊,不過也是走個過場罷了……終究會水落石出。」
懷真心中很不自在,因掙脫開來,看著應蘭風氣道:「憑什麼讓爹受這委屈氣?我、我去親自問小表舅,我不信他……」
懷真說著,竟擰眉轉身,疾步往門外走去。
應蘭風忙喚了一聲,淩絕見她要去,便伸出手臂一擋,懷真看也不看,抬手胡亂一推,只聽得淩絕冷嘶一聲,竟仿佛吃痛似的。
懷真那一撩之力本不算重,乍然見淩絕這個模樣,倒是有些意外,驚得忙轉頭看去,這會兒應蘭風也走到跟前兒,見狀忙問道:「怎麼了?」
淩絕臉色煞白,咬牙似是個忍痛的模樣,卻將右手又背到身後去。
應蘭風見他臉色有異,便詫異道:「是傷著了不成?」懷真也甚是不解。
淩絕搖頭道:「不礙事。」
應蘭風哪裡信這話?當下不由分說,握著手臂,便將他的右手擎了出來。
兩個人一起看去,卻都雙雙吃了一驚,卻見淩絕的右手幾根手指,不知被什麼弄傷了似的,皮破肉綻,其中一個上頭還有個極大水泡,大概方才被懷真碰到,竟流出水來。
懷真萬沒想到他的手竟是有傷……怪不得方才她進來的時候,他特意負了手,原本還以為是故意倨傲而已……見這般慘狀,不由十分內疚,便蹙眉忙問:「這是怎麼弄的?對不住,我不知道……」
淩絕也不看她,只是對應蘭風道:「當真不礙事,不過是我一時不小心傷著了罷了。」
應蘭風甚是心疼,道:「這也忒不小心了,難道是去玩火了不成?」
淩絕臉色更白,只是低著頭。
應蘭風便叫人去取那燙傷的藥膏過來,淩絕道:「恩師別費心了,很快便好了。」
應蘭風正色道:「你在翰林院做事,這手是最緊要的,如何不多留意,反而傷的這般?唉,你素來妥帖,怎麼竟……」
淩絕咬了咬唇,仍不做聲。
懷真打量了他半晌,因見他不理自己,她便也不便再問,又看應蘭風拉著淩絕要上藥……懷真便趁機默默地轉身要走。
誰知淩絕偏看見了,便道:「你還是要去麼?」
懷真已經走到門口,隨口應付道:「我只問問他就是了……」
淩絕還要再說,目光一動,便看向懷真身前,便凜然不語。
懷真因低著頭,心中胡亂地想著事情,神思恍惚,也不曾留意看,因又不想應蘭風攔著自己,便加快步子,不料一頭便正撞在那來人的身上。
那來人也沒料到懷真竟這樣著急,本以為她會看見自己……要避已經來不及,忙張手握住她的肩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