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2 章
且說因含煙被封為良妃,傳懷真入宮覲見。懷真隨內侍來至殿內,卻並不見含煙出來迎著。
懷真心裡詫異,原來因含煙待她親厚,昔日她每次來到,含煙都會親自出迎,今兒卻是如何?懷真心道:「難道是因如今升了良妃娘娘,故而不便再如先前一樣舉止了麼?」
殿內宮女接了入內,懷真按下心頭思量,往內而行,忽地嗅到一股淡淡地藥氣縈繞。
懷真一怔,因問那宮女道:「為何殿內有藥香呢?」
那宮女見問,回頭答道:「三少奶奶有所不知,近來娘娘的身子欠佳,一直都調養著呢。」
懷真心頭一緊,才明白含煙並不是有意不出來相迎,多半是病了。
果然,入內又緊走幾步,就見含煙被宮女扶著,往外而來,懷真定睛一看,心中大驚:原來含煙竟已經瘦的形銷骨立,原本紅潤的鵝蛋臉,如今竟是變得蒼白消瘦,下巴都尖翹了起來!
懷真難掩心中震驚,忙撇下眾人,自己迎上前去,雙手扶住含煙,問道:「不過是月余不見,姐姐為何竟然是這般光景……」話未說完,就覺含煙在自己手上輕輕一握。
懷真明白過來,因停了口,垂頭之時,眼圈兒已經紅了。
這會子,含煙咳嗽了聲,道:「我要同唐三少奶奶安靜說話兒,你們都不用伺候了。」
宮女們聞言,才都答應了,魚貫而退。
眾人退下後,含煙已有些支撐不住,身子一晃,又咳嗽起來。
懷真壓著驚心,竭力扶著她,令她回到榻邊坐了,才小聲問道:「姐姐這究竟是怎麼了?若說是病……難道太醫院沒有開藥方好生調理不成?」
含煙握緊她的手,轉頭看來,面上卻並無憂慮之色,反而微微地笑了,道:「好妹妹,不必擔心那許多,如今盼著你來看我……縱然死了,我也甘心的呢。」
懷真又氣又驚心,便道:「姐姐胡說什麼!」
含煙雙眸之中一片柔和,望著懷真,道:「我便是怕你著急……故而一直都不敢宣你入宮來呢……你果然是這樣的。」
懷真心頭一震,竟暗暗地自責起來:這段日子因她嫁了唐府,心緒不免有些難以平靜……又因應酬的事雜亂,一時便沒想進宮探望含煙,不想她竟艱難至此!卻還是為她著想的!
含煙見她不語,因又說道:「我也知道你才嫁到唐府,新婚燕爾的……不好攪了你們……何況你的身子本來也不好呢,如何我先前聽說,清妍大婚的大日,你在淩府……也是暈了呢?」
懷真不想她竟也知道了此事,便苦苦一笑,道:「那不是身子不好,是吃多了兩杯酒,醉了,如何又叫姐姐替我擔心?」
含煙點頭歎道:「你這性子,我難道不知道?又哪裡是那放浪形骸……喜歡在別人府內吃醉酒的?然而你既然不說……必然自有緣故,我不問就是了。」含煙說著,便又連連咳嗽了兩聲。
懷真忙抬手給她順氣,然而手之所及,卻覺得含煙背上,脊骨都突出來,摸著十分硌手。
懷真大驚,幾乎立刻把手彈開,因按著她後背,低頭顫聲道:「姐姐,你且別說其他……倒是快告訴我,這是怎麼了?若是病了,又是什麼病?」
含煙苦苦一笑,道:「也沒什麼,多半是心病罷了。」
懷真皺眉,仔細看她:「是何心病?」
含煙卻又笑道:「傻孩子……我同你玩笑呢……」說著,不免有些暈眩,因停了口。
懷真忙扶著她,令她半靠在那床頭上,又拿了軟枕墊給她塞在身後,含煙望著她忙碌,就問道:「一直以來也沒機會問你……那唐大人,對你可好麼?」
懷真一怔,然後點點頭。
含煙見她只是點頭,卻不做聲,便有些不放心。還要再問,忽然目光一動,看到懷真低頭之時,那如羊脂白玉似的頸間,竟有幾個淡紅色的痕跡,定睛細看,才知端詳。
含煙因此一笑:原來她因為很疼惜懷真,故而懷真的親事……她也一直都掛在心上,最擔心的便是小唐年紀大了,又是個權臣,只怕難以疼惜懷真……
如今見了這般情形……含煙便笑問:「這般說來,我倒是多心了呢。」
懷真抬頭看她,含煙把她拉到身邊兒,又抱著肩頭,道:「他待你……可果然是真心的好呢?」
懷真臉上微紅,怕她再亂想胡思,便悄聲道:「是真的極好。」
含煙歎了聲,道:「我果然放心了。」因撇開懷真,靠在墊子上,半閉眼睛,又有些喘息之態。
懷真著急起來,便跪坐在榻邊上,扶著含煙道:「姐姐,你倒是別只問我,只快說你竟是如何了?可知我心裡著急的很?」
含煙見她果然急了,就一笑道:「好孩子,急什麼,橫豎個人都有歸宿罷了……我在這宮內,也只是煎熬,倘若早些歸去,倒也算……脫離苦海,早得清淨了。」
懷真越發著急,聽了這樣哀戚的話,便不由墜下淚來,又怕病人跟前落淚不祥,就竭力忍著,道:「我不愛聽這話,姐姐既然疼惜我,可知我也是這般心思對姐姐的?你竟故意要教我著急,為你擔心不成?」說到這裡,再也忍不住,雙眸之中,淚落如雨,只不敢放聲大哭,死死地咬著唇罷了。
應含煙見狀,才忙又撐著坐起來,道:「你哭什麼?我是自在解脫……」
懷真淚落更急,因哭道:「我不聽這些,你必然是故意叫我傷心的。」
應含煙也不由地落下淚來,含淚說道:「我哪裡是故意叫你著急,我不過……是沒有法子才順其自然的……有些事也不能同你說,不然卻是害了你了。」
懷真掏出帕子來,把淚擦乾了,又給應含煙拭淚,道:「天底下有什麼難解決的事兒呢?縱然是刀懸在頭頂,該活一時,也且活一時,難道就伸出脖子等死了不成?」
懷真說這話之時,不免又想到淩景深手托噬月輪的情形,此刻,反賭上一口氣似的。
應含煙當然不知她話中有話,聽了這句,才歎道:「你說的很是……唉,你雖然年紀比我小,卻素來比我有主見的……」
含煙苦笑,因凝眸想了會兒,便道:「你可還記得……上回你進宮,咱們去凝香亭陪皇上禦膳時候,我說的話?」說到此,便停了停,咳嗽了聲,又道:「當時我說,有時候並不是犯了錯,才是錯,在這宮內,只怕皇上寵愛你,就是大錯兒了。」
含煙說到這裡,又竭力咳嗽了一陣,弄得臉上漲紅。
懷真忙又給她順氣,等含煙好了些,才又問究竟。
含煙徐徐說道:「後來,卻似一語成讖了……皇上不知為何,慢慢疏遠了淑妃娘娘,更加遣散了好些宮人……卻只寵愛我一個。」
懷真靜靜聽著,心裡略有些驚跳。
只聽含煙道:「那日……淑妃娘娘去見皇上,偏我在內,皇上竟不肯見她……後來我伴駕出殿,淑妃娘娘派人叫了我去……表面兒是問皇上的情形,又嘉許我,說我很得皇上寵愛,她自也喜歡。然而……你不知當時……她的模樣……」
含煙說到這裡,渾身有因恐懼而微抖,仿佛又回到那日,——淑妃派了宮女叫她前往,進了殿內。
含煙行禮過後,淑妃娘娘和顏悅色,叫她坐了,問起許多成帝的事兒,又說了若干的好話。
然而,當淑妃說話之時,那雙眼之中,卻仿佛有一把刀子,緩慢而肆意地淩遲著眼前之人。
含煙無法相信,世間怎會有這樣的人,口中說的都是動聽的話,然而臉上卻仿佛戴著一張假面,撕下來之後……只怕是猙獰如獸的真面孔,隨時會撲上來,擇人而噬!
她起初尚未知覺,漸漸地便察覺那股惡息,魂不附體,竟不敢再看淑妃一眼。
含煙雖知道在這宮中,十分得寵也未算是好事……尤其是在此刻,然而卻想不到,淑妃竟對她如此深惡痛絕,恨不得將她嚼吃了似的!那股磨牙吮血的氣息,從這樣儀態萬方保養極好的淑妃娘娘面上透出來……簡直比畫皮尚驚悚三分。
自淑妃宮內退出來之後,或許是因嚇得怕了,當日就得了病,臥床不起了。
伺候她的宮女們離開報之淑妃,太醫院自派了人來給她診斷醫治,但就從那日起,含煙的病竟從未好過……反而一日比一日更重似的。
含煙邊咳邊說,斷斷續續把事情說了一遍,懷真聽罷,亦覺著不寒而慄。
含煙道:「我近來更覺得身上不好,所以再忍不住了,想趁著自己還有一口氣在,好歹看一看你……我也……」
懷真不等她說完,便伸出手來,捂住了含煙的嘴,不許她說那不吉利的話。
含煙只得停口,懷真見她眼中又有淚出來,便拿帕子輕輕拭去,因輕聲說道:「匹夫無罪,懷璧其罪……自古以來就是這樣,只想不到,在這宮內……也是如此。」
懷真說罷,便道:「然而姐姐的身子原本不差,哪裡就一病如此了?縱然受了驚嚇,太醫院的大人們何等高明,難道就調理不了?」
含煙道:「我焉能不知……只怕……是得罪了‘她’……如今後宮只她為尊,我……」
懷真咬唇道:「雖是淑妃娘娘為尊,難道就能許她草菅人命不成?」
含煙忙道:「不可這樣說的!」說話間,就四處打量,又道:「我這宮中,亦多半是娘娘的耳目,我不叫你進宮來,就是怕把你也連累了,好丫頭,你且體諒我的心呢?」
懷真忍了忍,便不說別的,只答應了,又問道:「姐姐如今吃的什麼藥,是哪個太醫給姐姐調理的?」
含煙咳了聲,道:「是夏太醫……我見他人倒是不錯的。」
懷真一怔,道:「原來是他……」
含煙見她認得,便問起來,懷真就把府內曾請過夏太醫的事兒也說了一遍,道:「既然認得,就好辦多了,我親自問問夏太醫,如何他那樣妙手,我先前有些不好,他便調理的頭頭是道,姐姐身子比我強許多,反而是這樣呢。」
含煙急得拉住她道:「不許你出面兒,倘若給淑妃娘娘聽見,連你都不好了。」
懷真搖頭道:「總要有人戳破了這層紙,不然的話,難道就不管姐姐的生死了?」
說話間,恰好夏太醫按例過來給含煙診脈,宮女在外報了,夏太醫入內,見懷真也在,不免見禮。
懷真道:「夏大人,你是認得我的?」
夏太醫仍是那副笑面,便笑道:「唐三少奶奶安好,如何不認得呢。」
懷真道:「上回我病了,還要多謝您妙手回春。」
夏太醫道:「不敢不敢,其實少奶奶除了身子有些虛外,並無什麼大礙的……」說到這裡,心中一動,忙停了。
懷真因不知他給自己診斷後……對小唐說的那些話,因此倒也不以為意,只道:「只是我不明白,如何太醫對我藥到病除的……可是對良妃娘娘,竟是耽擱了這許多日子,還是不好呢?」
夏太醫一怔,便低下頭去,只是訕笑:「這個……是病情不同罷了,有的需要慢慢調理,有道是‘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急不得呢。」
懷真淡淡笑道:「已經月餘了,還要多慢?何況一點兒起色都沒有,反倒加重了……此事你可同皇上稟報過了?如今姐姐正得寵,若有個萬一,皇上可也不依饒的呢?」
懷真說著,含煙便要攔住她不許她說,懷真只按住含煙的手。
而夏太醫聽了這兩句,越發色變,又勉強笑了一笑,道:「老朽開的藥方,委實是沒有差的,就算皇上怪罪,老朽也是盡力了呢。」
懷真聽這話仿佛別有一分意思,便試著問道:「夏太醫敢保證自己的藥方沒差?」
夏太醫抬眸,同她目光相對,點頭肯定道:「老朽是對症下藥的,絕對不會出錯。」
懷真見他如此,越發有幾分明白,便問:「既然藥方上沒有差……那麼,藥呢?」
夏太醫一抖,因低了頭,半晌才說道:「這藥……卻不歸老朽管,開了方子後,自有專人熬藥送來給娘娘用。」
懷真道:「熬過的藥,太醫可過目了?」
夏太醫只得又陪笑說道:「又何須過目呢……難道還會出錯不成?」
懷真聽了這話,心中動怒,只不好對夏太醫如何,就只點頭道:「說的也是,宮內各司其職,我倒是多話了,大人可別放在心上。」
夏太醫見她忽然放自己一馬似的,暗中松了口氣,卻見懷真為了含煙如此……他慣常行走宮廷跟權貴家中,是再油滑玲瓏不過的心性,又深知懷真是小唐的心頭之人,自然不敢怠慢馬虎。
夏太醫因在心裡一合計,就也笑著回答說道:「三奶奶說的是,我只負責診脈開藥方,其他內宮的事,又哪裡輪到我置喙呢。」
懷真聽到這一句,再也沒有話說。而夏太醫便診脈過後,告退而去了。
半晌,果然熬好了藥,就有宮女端了進來呈上,卻並不退下,只站著在旁。
含煙端起藥碗,聞到那股味道,胸口作嘔。
懷真看著,便對那宮女道:「這兒有我在就是了,你不必伺候,出去準備點兒蜜餞,這藥太苦,給娘娘送藥。」
那宮女應了聲,卻道:「我待拿了藥碗再去。」
懷真掃了她一眼,見她雙眼盯著含煙跟那碗藥,竟似催著她快喝一樣。
懷真因跟夏太醫交談過後,便疑心這藥有不妥,見這宮女如此,已是按捺不住,卻一笑道:「你倒是盡職盡責的,然而這藥委實太苦,你不給娘娘拿蜜餞,想必是不信的……既然這般,你親自過來嘗嘗這藥,看看到底滋味如何?」
此刻含煙正捧著,想要喝了,聞言想攔懷真,已經攔不住。
卻見那宮女一震,低頭小聲道:「奴婢怎敢……」
懷真見含煙把藥碗舉在了嘴唇邊上,早就氣得忍不住,忙舉手拿過來,走到那宮女跟前兒,道:「娘娘賜給你的,你且放心喝就是了。」
那宮女後退一步,直直地看著懷真,目光之中多了些恐懼之意。
懷真道:「怎麼?你如何不喝,是想抗命不成?」
宮女勉強一笑,因知道她的身份非同一般,倒是不敢如此,只說道:「娘娘並沒叫我喝呢,唐三少奶奶……何必這樣為難奴婢。」
懷真回頭看含煙,道:「姐姐,你瞧她不信我說的話呢?」
含煙見狀,說不得了……就也輕聲道:「三少奶奶的話,自是我的話。」
宮女滿面驚懼,懷真把藥往前一送,宮女接過來,雙手發抖,勉強喝了一口,便噴了出來,跪在地上,磕頭道:「娘娘恕罪。」
懷真還未說話,忽地聽外頭有人道:「淑妃娘娘駕到。」
榻上含煙聽了,一陣緊張,面露懼色,那宮女卻微微松了口氣,懷真看在眼裡,不動聲色。
頃刻間,淑妃果然進了殿內來,自有人扶著含煙見禮,懷真也自行禮過了。
淑妃落座,見地上有藥汁子撒著,便道:「這是怎麼回事?」
含煙才要說話,懷真垂眸道:「娘娘見諒,方才良妃娘娘因藥太苦,叫她去拿蜜餞送藥,她竟不肯,因叫她嘗嘗這藥苦不苦,她竟吐了一地。」
淑妃聽了,笑道:「真真兒的小題大做,拿點蜜餞又如何呢,去拿就是了,良妃的身子要緊,皇上那邊兒,還等著你去伴駕呢,可要好生喝藥,好好把身子調理妥當最好。」
當下果然拿了蜜餞回來,放在含煙旁邊。
淑妃又輕描淡寫說道:「如今可使得了麼?良妃快快把藥喝了罷了。」說著,便抬眸看向含煙,嘴角微挑,那笑意之中竟帶無限惡意似的。
含煙見狀,已經渾身發抖,宮女跪地把藥呈上,含煙生性柔弱,又畏懼淑妃,當下喏喏答應,顫手欲接,這刹那,忽然有人抬手,把含煙發抖的手輕輕握住。
含煙抬頭,對上懷真淡然的眼神,卻聽她說道:「這藥還是不喝為妙。」
淑妃聽了,眉頭一皺,就看向懷真,正見懷真冷冷地笑著,一邊舉手把藥碗拿了過去。
先前皇后在時,也不管六宮之事,皇后過世,內宮更是淑妃一手遮天,氣焰無人敢觸。
淑妃想不到,懷真一介外命婦,竟敢當面頂撞,她心中驚惱,眯起雙眸盯著懷真,便要發作。
然而眼見懷真含冷淺笑,明明看似極溫柔可人的容貌,可偏偏透出幾分凜然不容侵犯似的,這般神情,恍惚竟如另一個人,徐徐地出現在自個兒面前……
淑妃心中一震,猛地站起身來,厲聲喝道:「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