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1 章
且說唐毅在兵部得了個驚人消息,又聽說懷真回了應府,便自尋來。兩個在內室說話,正有些說的不妥當,忽地見一人前來。
轉頭看時,卻見正是郭建儀,神情漠漠淡淡地望著他。
倘若是別人倒也罷了,唯獨郭建儀……唐毅一見他,心中無端暗恨。可畢竟是個素有涵養城府的人,當下按住心中不快,只道:「何出此言?」
這會子,懷真因也見郭建儀來了,臉上早就羞窘紅遍,推開他,便要走開。
唐毅將她拉住,竟仍摟在懷中。
懷真見他當著郭建儀,兀自如此,便低聲道:「三爺!」
唐毅看她一眼,複凝眸看郭建儀:「我同懷真乃是夫妻,卻有什麼不妥當的?」
郭建儀挑了挑眉,道:「尚書大人恕罪,如何我聽人說,懷真同你已經和離了?那和離書如今還在皇上手中,這會兒……只怕已遞給宗正司覆核了。」
唐毅並不知道懷真身上另藏著一份和離書之事,聞言色變,看一眼郭建儀,複看懷真,似要確認。
趁著他此刻恍惚,懷真忙挪步走開,方道:「不錯,先前我在宮內,為表證實,便遞交了一份于太上皇。」
唐毅只覺一口氣轉不過來,懷真垂頭道:「如今多說無益了,三爺且去罷。」
郭建儀不發一言,冷眼旁觀。
唐毅心中冰徹,半晌,方看一眼郭建儀,見他淡淡漠漠站在旁側,又看懷真,卻見她背對自己……此刻心中縱然有萬語千言,卻竟不能出口。
良久,唐毅只道:「你、且隨我回府。」
懷真搖頭:「我不回去。」
唐毅才要上前強帶她走,不料郭建儀已經走到跟前兒,將他擋住,正色道:「三爺是禮部尚書,總該知道何為禮字?」
唐毅抬眸對上他的目光,冷道:「郭侍郎,是想要從中作梗麼?」
郭建儀淡淡道:「這話從何說起,我不過是想讓三爺循禮而行罷了。」
唐毅見他擋在懷真跟前兒,雖在咫尺,卻竟叫他不得見到無法近身,一時忍不住略生出幾分怒意來:「我今日不想跟你囉嗦,你識相的,便速速讓開。」
郭建儀一笑道:「不然如何,三爺想要動武不成?」
唐毅的手緊緊握起,他倒的確有這個意思,然而郭建儀不似他一般文武雙全,卻是個不折不扣的文士,雖也略會些騎馬射箭,不過強身健體而已,哪裡能跟他匹敵?因此自然不能隨意動手起來。
不料懷真聽了,生恐果然有變,便自郭建儀身後轉出,對唐毅低低道:「很不必為了我爭執。三爺自是知道,今日縱然小表舅不在,我也是打定主意不會回去的了。」
唐毅難以按捺心頭之火,喝道:「他是什麼小表舅,他的心意你難道不知,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說罷,猛出手攥住懷真手腕:「隨我回府,不必跟閒雜人等多說。」
懷真叫道:「三爺!」
這刹那間,郭建儀抬手一攔,是想讓他收手之意,不料唐毅本就強行按捺怒意,見他攔阻,不假思索地一揮,雖並不是有意,可怒意勃發之下,又哪裡會是昔日打鬧的情形?
他的手在郭建儀肩頭一拍,郭建儀便覺胸口巨震,竟站不住腳,踉蹌後退,腰便撞在桌子上,把幾個杯盤撞翻,紛紛跌在地上。
唐毅一愣,沒料到竟是這般,不由又驚又悔。
懷真也是大驚,見郭建儀面帶痛色,便著力抽回手來,跑到郭建儀身邊兒,竭力扶住,問道:「小表舅你如何了?」
郭建儀自有些胸悶難喘,後腰處又隱隱作痛,見懷真如此相問,卻只搖頭道:「不礙事。」撐著站穩了身形。
唐毅站在對面望著他兩人,這一刻,心中一片空茫,複看見懷真擔憂的眼神,唐毅深吸了口氣,終於說道:「跟我回府。」
懷真搖頭不語。唐毅頓了頓,方道:「我先前同你說的話,你全不放在心上?」
懷真咬了咬唇,只是默默看他。
誰知正在此刻,外間有人來到,見狀不敢進門,只在門口稟告道:「夫人叫我來告知,門上有宮內的人來,說是皇上口諭,即刻火速相請唐尚書入宮。」
唐毅理也不理,只對上懷真的雙眸,又道:「我再說一次,你隨我回府。」
懷真嘴唇發顫,卻終於道:「不。」
唐毅聽她答完,輕輕一聲笑,連連點頭,末了說道:「你……好!想我唐毅……此生此世,幾時曾對一個人這般……卻不曾想……」
他並沒有說完,只是極為緩慢地轉過身去,將走一步,忽地想起一事,便抬手在懷中摸了會兒,掏出一個有些破損的信封,輕聲道:「郭侍郎,這個……由你過目……告訴她罷。」說完之後,把那信封往旁邊桌上一放,邁步出門去了。
郭建儀見他去了,不免疑惑,定了定神,覺得胸口並無異樣,便走到桌邊兒,把那信封拿起。
把外皮打量了會兒,才掏出裡頭的信箋,放在眼前從頭到尾看了一遍,看完之後,那臉色也飛快地雪白了。
懷真尚且不知如何,只仍在想唐毅方才臨去之時的那個眼神,滿心想要大哭一場,然而這本是自己決定的,求仁得仁,又說什麼?何況父親生死不知,還要再仔細想法子……當下只是死忍著,強做無事罷了。
又見郭建儀拿著那信,半天不言語,懷真便定了定神,問道:「是什麼?」
郭建儀一抖,回頭看向懷真,竟不能答。
卻說唐毅出了內宅,往外而去,正好兒徐姥姥跟李賢淑聽聞他們屋裡頭有些動靜,便出門來看。
忽地見唐毅獨自出來,神色不對,李賢淑先問道:「姑爺,是怎麼了?」
唐毅不知如何回答,只紅著眼。
徐姥姥在旁笑道:「莫不是……小倆口兒的,拌了嘴呢?」
唐毅聽了,複深吸一口氣,便看著徐姥姥,複把袍子一撩,竟向著徐姥姥雙膝跪倒。
李賢淑跟徐姥姥盡都大驚,不知如何,徐姥姥忙上前來:「這是在做什麼?使不得,快起來……」
因素來知道唐毅名頭,雖然同懷真結了親,在徐姥姥一干人等心目中猶自如天神一般,見狀,幾乎也要給唐毅跪了下去。
唐毅扶著徐姥姥的手,道:「請姥姥受我一拜,並不為了別的,權當是我……代替霍兒……給您老人家……磕頭。」一聲「霍兒」,再也說不下去,只放下手來,竟俯身下去,於地上端端正正磕了個頭。
徐姥姥原本還不知如何,正想死命拉他起來,猛然間聽到後面一句,頓時一震。
李賢淑還不知怎地,只顧拉著說道:「什麼道理的!土娃給他奶奶磕頭,自然是他的本分,哪裡要你替他了?」原本並不覺著如何,等這話說出口來,才品出一絲異樣來,不由也頓住了。
這會兒唐毅抬起頭來,看向徐姥姥。
徐姥姥已有些魂不附體,哆哆嗦嗦,眼望著他,小心問道:「你、你莫非是說……土娃、土娃他……」話還沒有說完,眼中的淚早就刷地湧了出來。
李賢淑也回味過來,卻猛地搖頭,只顧強笑道:「娘別瞎說八道!土娃在新羅打仗……好端端地呢……你瞎說……」
顫聲說了一句,心底卻早就怕的按捺不住,淚一湧而出,氣都喘不平了,只沖上前抓住唐毅:「姑爺你說一句話……土娃……沒事兒的呢……」
唐毅微微閉了閉眼,眼中墜下淚來,終於沉聲說道:「李霍,在新羅海甯灣一戰中,已經殉國。求老人家……跟岳母保重。」說完,便站起身來,頭也不回,疾步去了!
李賢淑聽見「殉國」兩個字,只覺得神魂都不在了,若不是丫頭扶著,早就跌厥過去。
徐姥姥早就明白過來,此刻已經老淚縱橫,顫巍巍地扶著欄杆,哀哀哭道:「我……我的孫兒……」
忽地聽丫頭叫道:「奶奶!奶奶!」兩人抬頭看去,卻見在對面廊下,應玉跌在地上,生死不知。
漸漸地,已至黃昏。燭光搖曳,室內眾人無聲。
郭建儀,應佩,懷真,徐姥姥,李賢淑……皆都在座,除了應玉仍在裡屋躺著,先前她暈厥過去,即刻傳了大夫過來,喂著藥,才又昏睡了。
應佩拿了那一封信箋,慢慢展開來。
因徐姥姥不認字,這又是李霍的……一封絕筆信,應佩少不得忍著淚,平復了一番心緒,才念道:「遞呈禮部尚書、武安侯唐毅三爺親啟:李霍出身商門,家道破落,霍自小性情偏狹,鬱鬱茫茫,不知所成,亦不知所終……」
應佩讀了一句,早就忍不住哽咽起來,忙擦了擦淚,又道:「幸有表妹懷真,自幼仁心慈厚,才保我家門完寧,後京中重逢,又賴三爺知遇之恩,拜在孟將軍麾下,征南逐北,左沖右突,才終究得知今生之志向。霍亦有幸,蒙三爺救護,隨侍身側,縱橫沙羅,終得見不世功業。」
應佩深吸一口氣,咬了咬牙,沉聲又念:「霍此生,唯願如三爺孟將軍一般,忠志為國,馬革裹屍而已。此番決戰扶桑,早存慷慨赴死之志,若能大破扶桑,為國盡忠,此乃男兒本色,縱雖死猶生……」
在座眾人聽到這裡,盡都落淚不止。李賢淑更是哭出聲來,死死地握著徐姥姥跟懷真的手,悲傷無法自禁。
忽聽應佩又念道:「再寄語家人,善自珍重,切勿為土娃傷懷,山河有難,是男兒自當誓死報之,才不負七尺之軀,無愧家國祖宗。三爺常說‘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誓不還’,這一腔熱血,終有所歸,並無遺憾!」
應佩涕淚橫流,情難自禁,哽咽許久,才又低聲念道:「家人婦孺,託付三爺照料。唯願眾人安好,山河太平,縱寄身九泉,也自含笑。李霍頓首。」
應佩念到這裡,屋內只有一片隱忍的低低啜泣。
無邊寂靜中,忽地聽外頭一陣慌亂腳步聲響,有人挾一陣風自門外沖了進來,叫道:「為什麼我聽人家說我哥哥……」猛然見屋內人人垂淚,便一下子停了口。
原來這來人,正是李霍的胞弟李准,原本李准在尚武堂中,因是休息日子,便回了幽縣,傍晚方回,路上聽到風聲,不知如何,忙來到應府。
李賢淑見李准來了,猛抬頭——這樣搖曳的燈火光中,卻似少年的李霍又在跟前兒一樣,越發悲愴難以自禁,索性帕子捂著臉,便哭出聲來。
李准挨個看了過來,最後只盯著應佩問:「表哥,你同我……說句話,是假的是不是?」
應佩哪裡能答,還未曾說一個字兒,淚早就紛紛落下來。
李准痛心徹骨,死死地握著門扇,厲聲叫嚷起來:「我不信,我不信!你們都是騙我的!」將門扇亂踢亂打了一番,又道:「我自去兵部問!」也不再多言,拔腿往外跑去。
應佩忙要攔住,李准卻早不見了,郭建儀見狀起身道:「我去照應著。」
走了兩步,又回身對應佩小聲說道:「家裡如今只你一個男子,你且……好些寬慰……別自己先傷懷難禁的。」
應佩心中之難過,無法形容,聞聽叮囑,只含淚點頭:「我知道了,小表舅在外,也自謹慎行事。」
郭建儀回頭又看懷真一眼,見她正抱著李賢淑,哭的身子抽搐,郭建儀無聲一歎,邁步自去了。
話說先前唐毅離開應府,心底那種滋味,竟是平生不識的難過,茫茫然下了臺階,小廝來迎著,便問他要去哪裡。
這會兒那宮中的太監便道:「尚書大人,快請入宮罷,先前太上皇暈了……皇上有緊急事兒呢……」
唐毅點了點頭,閉眸擰眉片刻,終究把心中那許許多多無法遏制難以理清的種種生生壓下,只凝神專注往國事上想,翻身上馬之時,便把新羅之戰在心底過了一遍。
原來因先前兵部的通信出了差池,軍機洩露,被扶桑人搶的先機,竟然一路派兵高進,將新羅幾個縣城都攻破了,幾乎就要打到了新羅首府,眼見新羅已經搖搖欲墜。
虧得長平州守將鄧老將軍跟李霍等不等朝廷指派,便迅速出擊,把扶桑兵馬攔下,兩下交鋒,才得了一場小勝,把扶桑人阻了一阻。
然而畢竟是人生地不熟,且又長途行軍,疲憊不堪,李霍下令暫時駐紮……誰知當夜,扶桑人以忍者暗中刺殺,裡應外合,長平州一名副將殉國,李霍負傷,卻仍是屹立不倒,沉沉靜靜指揮反擊,才堪堪地不曾全軍覆滅。
至此之後,朝廷的援軍前來,又跟新羅的兵馬匯合,才對扶桑人展開全面反擊,一直把扶桑兵馬逼退回了海上。
而三國之兵決戰之地,卻是在海寧灣。
長平州派出了一百餘艘戰艦,同新羅的五十艘戰艦並戰,怎奈船上得用的火炮卻甚是陳舊,再加上士兵操練不勤,未免不得力。
而扶桑人船隻足有四百餘艘,船上火炮器械配備更甚是齊全,何況他們常在海上行劫,海上作戰,對他們卻是如魚得水,以至於戰事十分艱苦。
然而若放任扶桑人如此倡狂,等舜軍退了後,他們自會捲土重來,屢次騷擾,如此只怕還要再拉鋸似的作戰,自然不是長久之計。
因此李霍同鄧老將軍商議,必須要一鼓作氣、不管付出什麼代價,都要一戰必勝!
在這種情形下,李霍似已經意識到自己的歸處……才寫了這封絕筆書,只交給一名親信保存。
一路上,唐毅便把新羅戰事在心底過了一遍,神智冷靜,靈台清明。
到了宮門口翻身下馬,望內而去,誰知還未到殿上,就見有個人迎面匆匆而來,見了他,忙上前攔住,行禮道:「三叔!」
原來來的正是唐紹,唐毅見他臉色惶然,心中猜到是為何。果然,唐紹不等他開口,便忙問道:「三叔,我為何聽聞……海甯灣一戰中,土娃、土娃他……」
唐紹張了張口,只顧瞪著眼問道:「這必然是假的……三叔……」
因先前在應府經歷了,此刻唐毅的表情反而顯得極為淡漠,面沉似水,渾然不動聲色似的,道:「李霍已經殉國。」
唐紹猝不及防,猛地聽見這一句,就像是有人把自個兒狠狠地摔在地上一般,疼得叫也叫不出,通身發麻了,只有眼淚不由自主地紛如泉湧。
唐毅看他一眼,終於抬手,在他肩頭輕輕按落,然後一言不發,邁步又自去了。
一直到緩步拾級而上,將進大殿之時,唐毅才聽見身後傳來一聲哭嚎,含恨帶痛,仿佛是虎狼行至絕路,仰天發出的痛嚎一般。
唐毅腳步略一頓,卻終究未停,也並不回頭,只仍是目不斜視,邁步自進金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