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3 章
話說,唐毅被母親痛斥一番,雖口中不敢忤逆,卻自忖也不好即刻就去應府。
只因白日裡在應府那一場……鬧得有些不太好看,試想,他呼風喚雨了三十年,從來光風霽月,揮灑自若,世人見了,都要畢恭畢敬稱一聲「三爺」,幾曾試過這般黯黯然欲生亦死的滋味?
假如只當著懷真的面兒,倒也罷了,偏其中有個郭建儀。
因深知郭建儀長情,故而長久以來,明裡暗裡都有些敵視著,誰知如今竟當著他的面兒……讓他親見著懷真摑了自己一掌似的情形。
唐毅雖從不曾似深愛懷真般愛過他人、也願意為她儘量遷就,是以當著她時候,從來都溫柔款款,然他本質畢竟是個心性固執、剛強自尊的人,經此一著,面上心裡竟皆有些過不去。
這倒也還罷了,最叫他冷傷的是,懷真之執拗堅決,竟在他百倍之上,且狠心絕情至此……
這會子,自然也不能再回頭去應府的。
思來想去,趙永慕如今已經登基,自然不能像是昔日一般自在說笑,何況才也見過……於是便想到淩景深。
原本打算直接便去淩府,忽地又想到淩府之中種種不便……於是便只叫人去給淩景深傳信兒,只仍在在興澤樓相會罷了。
誰知才下轎子,便掃見有一道人影,有些鬼祟地在暗中盯著,瞧見他留心,便忙匿了身形。
唐毅瞥了眼,便不理會,負手入了樓內。
徑直上二樓坐定,才叫了一桌兒菜,片刻功夫,淩景深便也來了,身上裹著一股寒意,跺跺腳笑道:「我來晚了。」
唐毅見他身上穿著一件似有些磨舊了的麂子皮斗篷,肩頭跟發頂尚且沾著些雪色,知道外頭是下雪了,便道:「可見如今你是餓不著了,不然哪裡須得我等你呢。」
淩景深把斗篷除下,扔在椅子上,道:「你今兒如何有空請我?我還以為是有人故意哄我的呢。」
唐毅道:「先前在新羅那件事兒,你不是要脅我說……要我連著請你一個月的?只是彼此都未得閒,如今倒是幸好有空。」
淩景深掃了眼那一桌兒的菜,見中間還特意擺著個沸騰著的羊肉鍋子,咕嘟咕嘟,散發著一股誘人香氣,同那酒氣交織在一起,著實受用的很。
淩景深眼中透出明亮笑意來,外頭頂風冒雪而來的寒氣盡數消散了。
兩人各自先吃過了頭盞,又吃了口菜,淩景深道:「我看你面有憂色,只不知如今,是為國?為民?」
唐毅啞然失笑:「你這話又問的巧了。國我知道,民卻又如何?」
景深笑對上他的目光:「自是貴岳丈……你也不必瞞著不說了,這會子滿京城內一多半兒的人都也知道了,你跟懷真不是和離了麼?我料定絕不是你的主意,必然是懷真那丫頭倔性犯了,這件事自然跟應大人的事兒脫不了干係。」
唐毅道:「何必只管說些別人都說過的話?可知無趣的很。」
景深見他神色大不如常,卻也很懂他的心思,便笑道:「看樣子那丫頭果然傷的你不輕。」
因點了點頭,又歎道:「果然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原本我還心裡羡慕你來著,這會子,倒也省了。」
唐毅聽他仿佛話裡有話,便問道:「什麼經不經的,你又羡慕我做什麼,難道你家裡有什麼?」
景深垂眸,眼底多了一抹黯色,卻偏又一笑道:「咱們兩個何必總說這些沒意思的,如今好酒好菜當前,很該盡情快活才是。」
唐毅便也不問,兩人碰了杯,各自仰頭又喝了,唐毅忽地說道:「你來之時,可留意到外頭有些異樣不曾?」
景深蹙眉問:「倒是不曾見,怎麼了?」
唐毅道:「有人暗中跟著我。」
景深一怔,思忖說:「先前那扶桑細作無故身亡後,我便把在京城內居住的所有扶桑人的底細都查了個詳細,果然有幾個不清白,只他們所知有限……畢竟咬不出更有用的線索來。如今新羅那邊兒終究贏了,這些人只怕更要興風作浪以圖報復。」
景深說著,起身,便把那窗戶推開,一股冷風裹著雪,打著旋兒飄舞進來,讓人只覺精神一振。
唐毅轉頭看去,卻見這頃刻功夫,外頭已變作琉璃世界似的,屋簷上落著薄薄地一層雪白。
景深假意看風景,端詳了會兒,也並沒察覺異樣,因低聲說道:「這些扶桑細作的藏身本事倒是一流的。不管如何,近來行事仍要多加小心。」
唐毅點點頭,見他站在那窗戶邊兒上不動,便道:「你不覺著冷麼?」
景深道:「我這樣反覺痛快,我尚且是吃冷酒,你是吃熱酒的,難道你還覺著冷?」
唐毅一笑:「你說的有理,我也正覺得心頭燥熱著呢,吹吹這冷風,反覺清醒受用了好些。」
景深聞言,回頭看他一眼:「你哪裡是吃酒所致,是你心有所想罷了。」
話雖如此,卻怕風吹進來撲了他,若害了病便不好了。景深才欲關上窗子,忽地目光一動,道:「咦,那個是……」忙噤聲,又招唐毅過來看。
唐毅不解,卻也隨之起身,便來到窗戶邊兒上,微微垂眸看去,——卻見樓底下長街一側,竟並行來了兩個人,因打著傘,便看不清臉容如何,只是瞧著,像是一男一女。
唐毅失笑道:「你怎有閒心看這個?」
景深詫異道:「你沒認出來麼?且再細看看。」
唐毅知道他不是失驚打怪之人,總不會無緣故叫自己看這一對兒不成體統的男女,當下又定睛細看,果然有些吃驚,道:「這是陳基……跟什麼人?」
景深噗嗤一笑:「你眼裡除了你家裡的那位,還有別的女子麼?這豈不正是你那名頭上的小姨子?王二小姐。」
原來這底下的傘遮住了人,唐毅又並沒認真盯著那女子瞧,聞言忙又細看了一回,仿佛覺著是王浣溪。便對景深道:「果然不愧是鎮撫使大人,認人的眼力是一流的。」
淩景深抬肘推了他一把,只輕聲說:「你手下的人,如何跟我手下的人廝混在一塊兒了?這般雪天,虧的他們有興致……」
唐毅蹙眉不答,道:「陳基也是不成體統了。」
景深垂眸又看,複笑道:「罷了,打量我不知道呢,那女學不是你攛掇皇上弄出來的?本意不正是叫這些女孩兒們……有朝一日也可以如現在這般自在行於街頭?如今見了,反倒不受用了不成?」
唐毅說道:「這怎會是一回事,孤男寡女這般並肩而行……到底是……」
景深道:「人家須沒做出別的來,不必求全責備,何況浣溪倒是個可用的,心性聰明且又肯學……讓她在鎮撫司裡只做個打理文案的差使應付,倒是屈才了。」
唐毅搖頭:「你能破格留她,已經算是她的造化了,這丫頭性情有些偏頗之處,跟你倒是有些相似,她跟著你……倒是……只不過……」
景深又笑起來:「倒是什麼,只不過又什麼?」
唐毅道:「你可不要把她引得越發歪了,倒要以你的所長把她制住才好。」
景深點頭道:「好個老氣橫秋語重心長……你不能去女學任教,可真真兒是暴殄天物。」
唐毅便也抬手肘輕輕懟了他一下,景深笑著避開,這功夫,底下陳基跟王浣溪便經過了。
兩人重又落座,說了些沒要緊的話,此刻雪落得越發緊了,地上早已經是極厚的一層,兩個人只顧吃酒,不覺都有些面紅耳熱。
景深倒也罷了,獨唐毅因懷真之故,心中大不快活,又且唐夫人命他勸不回懷真不許出去,竟越發鬱鬱的,吃了幾杯酒積在心裡,越發昏沉了。
景深見他一反常態,也不提要離開……當下就也陪著他罷了,誰知見他吃的醉了,卻還亂嚷要吃酒,景深便勸住了,因說道:「這早晚也該回府了,別叫太太掛念。」
唐毅手拄著額頭,喃喃道:「太太叫我請懷真……然而懷真……可恨!可恨的緊……我不去請……」
景深不由失笑,卻又忍著道:「如何可恨了?」
唐毅呼了口氣:「她當著……郭建儀的面兒……這丫頭真是……越發壞了,我恨不得、恨不得把她……」說來說去,到底沒說究竟要如何,只胡亂抓起一個杯子,捏在掌心裡。
景深怕他醉後失了控制,只怕捏碎杯子事小,傷著自己便大不好了,忙握住手腕,將那杯子搶了出來,因尋思了會兒,便想:「不成想喝的這個模樣,倘若送回唐府,豈不是白讓太太動怒?若是找個客棧安置,我又難以放心……」
淩景深思來想去,便喚了兩個小廝來,吩咐一個去唐府,同唐夫人說明把唐毅留宿淩府了,又命把家裡的馬車叫來。
頃刻車馬來到,景深便脫下自個兒的披風,給唐毅兜頭罩住,又裹得緊緊地,便才扶著下樓去。
好歹勸著他上了馬車,唐毅口中兀自說道:「我不回去……」
景深生怕他這般情形,若給別人看到,只怕三爺一生的端正威名……幸而入了夜,雪又大,因此周遭並沒什麼人。
當下命馬車往淩府而去,淩景深坐在對面兒,見車簾被風吹動,他心中也因而一動,微微撩起簾子往外瞧了一會兒……卻見大雪茫茫,夜影沉沉……只有風卷過空寂的街市巷落……哪裡有見什麼異樣?
話說景深把唐毅帶回淩府,林明慧迎了見到,瞧著是醉得這般情形,嚇了一跳,因景深先叫人送信回來,明慧一早兒叫安置了客房,打理妥當。
唐毅酒力發作,也不再吱聲。景深扶著他上了床,他便倒頭睡了過去。
景深又吩咐兩個妥帖的丫頭仔細看著,自個兒才出來外間。
明慧進去也瞧了一眼,出來說道:「到底是怎麼了,哥哥從來不肯醉得如此。」
景深掃她一眼,淡淡道:「能讓他醉得如此的,還有什麼?」
明慧一震,心中便猜到了,卻只一笑,道:「說來……也是巧,這兩日淩霄一直嚷嚷著要去見他嬸嬸呢,你倒把他叔叔帶回來了。」
淩景深覷了她片刻,便道:「倘若霄兒想去,便帶他去就是了。」
明慧遲疑道:「應大人是那個情形,我只怕……唐突去了,對你不好。」
景深道:「應蘭風不會有事,畢竟有他在。」
景深雖不曾明說,明慧也知道他指的「他」自然是小唐了,本還要說一句……想了想,便作罷。
誰知景深道:「你是不是想說……如今他跟懷真和離了,自然跟應蘭風沒有關係了?」
明慧臉色微變,只好笑說:「我心裡有些猜想,其實他們兩個……好端端地,怎會鬧得如此。」
景深卻不再提起此事,只問道:「太太的病好些了麼?」
明慧斂笑垂眸:「今兒略好些了,吃了兩樣菜……只又說屋子裡冷,我叫人加了炭,不到半晌,卻又說熱呢……唉,只盼這病快些好罷了。」
景深默然無聲,只盯著明慧看,明慧竟不能直視他眸中深沉銳色,臉上不大自在,便轉開頭去。
卻聽景深只淡聲道:「太太病中的人,自有些難伺候,你且多費心罷了。小絕可回來了?」
明慧無端松了口氣,答應說道:「先前才回來。在書房內,淩霄陪著呢。」
景深歎了口氣,便不去理會,叫明慧先回房去,他便去給淩夫人請安,才進了門,便嗅到一股熏人的藥氣,因被炭火氣一拱,那氣味越發叫人窒息了。
伺候的丫鬟見他來到,忙說淩夫人才睡下,景深便仍悄悄地退了出來,卻並不離開,只在門口靜靜立了半晌。
卻見眼前飛雪淩亂,似戰退玉龍三千,紛舞淩亂。不多時,耳畔忽聽見淩夫人輕輕咳嗽的聲音,聲音極輕,上氣不接下氣似的……
景深默站片刻,雙拳微微握緊,終於轉身回房,卻並不是跟明慧歇在一起,而是留在妾室房中。
明慧也不理論,只抱了淩雲自睡。
話說當晚上,唐毅沉沉睡著,雖然酒醉,隱隱知道是歇在淩府,只聽得外頭風聲越發大了,他便思緒紛紛,不由想:「這樣冷天,不知娘子如今在做什麼……是不是仍等我回去呢?」
模糊之間,竟還以為是在從前兩個人好的時候那樣,正胡亂想了會兒,忽地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響,仿佛有人靠近自己……唐毅雖睜不開眼,卻蹙了蹙眉,嗅到一股脂粉香氣,自然並不是懷真。
那香氣一發濃烈,仿佛哪裡聞到過一樣,又覺一隻如蛇的手,探在身上,撫上他胸前,這種感覺令他甚是憎惡,想要掙扎,卻偏動不得,喉嚨之中低低發出吼聲,似要逼退那人,卻依稀聽到一聲嬌笑……傳入耳中……
那人道:「你的命是我的……」一語方罷,又說:「她到底是個什麼樣兒的人物,倒要見識見識……」
如此一句句,叫人來不及反應,而那重重疊疊的聲音撲面而來,似驚濤拍岸,末了,卻是誰的一聲驚呼,如此清晰,隱約叫的是:「三爺!」
唐毅猛地一掙,便也睜開雙眸,翻身自榻上坐起,眼前所見,是桌上幽暗的燭光,以及那紅光明滅的炭爐,而他身邊兒……空空如也,並沒有人。
他抬手在臉上抹過,手心一片冷汗,心卻跳的如此劇烈,也不知是因酒醉之故,還是那真切的不安之故。
外間守夜的兩個丫鬟聽了動靜,忙進來看端倪,卻見唐毅眼神幾番閃爍,最後竟猛地躍下地,疾步往外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