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4 章
卻說淩絕把這些日子來發生的事兒統跟懷真說了一遍……懷真聽罷,驚心動魄,通身冰寒。
她哪裡是被蒙在鼓裡,簡直是在另一個世間……有人劫獄,皇帝遇刺,這種種大事,一絲兒風也不曾傳到她耳中。
吉祥倒也罷了,雖然是應府帶來的,畢竟嫁了唐府的人,不敢同她多嘴也是有的,可連笑荷跟夜雪這樣平靖夫人派來給她、從來都忠心為她的人,都不曾提一個字兒。
懷真忍不住抬手扶額,無奈之餘,更深覺無力。
淩絕又道:「所謂眾口鑠金,積毀銷骨,只因此事一直懸而未決,又生出刺殺皇上之事,原本那些信恩師清白的人也都搖擺不定,近來更是變本加厲,紛紛上書彈劾呢。」
果然這便是雪上加霜了……懷真心底冷笑,咬唇不語。
良久,淩絕淡掃她一眼:「好了,我該說的都同你說了,我不便久留,這就去了。」
懷真聽他要去,便也站起身來:「淩絕……」
淩絕腳下頓住,回頭看她,懷真斂手,屈膝行了個禮道:「多謝你。」
淩絕望著她,雖仍是面無表情,然而眼睛竟微有些紅,半晌才昂首道:「不必,你只保重自己就是了。」說完之後,轉身出門而去。
淩絕去後,懷真徐徐出了口氣,又立了會子,才叫了兩個丫頭進來,因問道:「小淩駙馬方才說的,你們都聽見了?」
方才兩個丫鬟在外間兒,他們說話又非耳語,自然是聽見了,均都心虛低頭,小聲稱是。
懷真見狀,便又問道:「想必這些事,你們也早就知道了?」
笑荷不由分辯道:「奶奶別動怒,原本……這些事不該瞞著,只是奶奶先前懷有身孕,萬金之軀……經不得絲毫閃失,近來又是在月子裡頭,更是鬆懈不得……故而奴婢們才……」
懷真點頭道:「很是,我知道……你們原本也都是為了我好罷了。」
兩個人面面相覷,都十分不安。
懷真卻並無惱意,只淡聲道:「今兒小淩駙馬跟我說這些話,你們回去,也不必格外告訴三爺知道。」兩人齊聲答應了。
懷真又略坐了會兒,才起身要出門回府,誰知才往外之時,就見唐毅自廊下而來,見了她,便緊走幾步,輕輕握住手兒。
懷真本能地將手撤回,唐毅一怔,微微蹙眉看她。
許是天寒日冷,鎮撫司更是個冷酷無情的地方,非但沒有人聲兒,竟連鳥雀之聲都無,越發顯得森然。
懷真深吸一口氣,垂眸道:「三爺日理萬機,為何竟有空來此?我正要回府,不勞三爺費心。」說著,便邁步欲走。
唐毅探手握住她的腕子,擰眉喚道:「懷真。」
懷真並不看他,只又呼吸了口,才道:「三爺從來都以國事家事為重,人品端正無可挑剔,光天化日的,這又不是地方,且別做這種兒女情長之態,留神落人話柄,于人於己只怕都大不好。」
唐毅一震,懷真抽出手腕,徑直往外,走出十幾步,卻忽地停了下來。
唐毅正凝視她的背影,卻見懷真緩緩回頭,雙眸望定他,開口竟問道:「三爺,我是誰?」
唐毅微怔,繼而說道:「你自然是懷真。」
懷真凝視著他,最終卻慢慢搖了搖頭,一笑轉身。
懷真並未立刻回唐府,而是回了應府。
應佩卻也在家,見她回來,又是喜歡,又有些不知所措,忙先出來迎了,滿面含笑道:「妹妹如何回來了,也不先使人說一聲兒?」
懷真止步,看著應佩道:「我才去過詔獄了。」
應佩臉上的笑驀地收了,臉色隱隱發白,不知如何搭腔。
懷真點點頭:「哥哥莫怕,如今我順利生了孩子,已經不是什麼受不得驚嚇的‘萬金之軀’了,方才我去看過了爹爹,知道他捱的那些苦……故而該讓我知道的,哥哥也不必再瞞著了。」
應佩聞言,那眼睛立時便紅了,忍淚喚了聲:「妹妹……」一把抱住懷真,竟難忍哽咽。
這些日子來,因應蘭風之事,應佩也被波及,近幾個月來皆是賦閑在家,素日往來的眾人,除了極交好的同僚外,其他人都也不敢靠近。
只有唐紹,淩絕,張珍等人,依舊毫不在意地來往……有一段日子,唐紹不曾來,應佩還以為他也是避嫌之故,誰知過了半個多月,才又來了,依舊談笑如故。
後來應佩從淩絕口中知道,原來因唐紹不避嫌疑,被他家裡痛斥一頓,因他強嘴不改的緣故,又被行了一頓家法,竟打傷了……因此在家裡養了那許多日子。
應佩聽說後,潸然淚下,卻又不肯帶累眾人,因此他們再來之時,應佩只狠著心,叫底下人說他不在家裡罷了,然而這幾個人卻仍是隔三岔五便來探望。
這正是顯得交情難得,要知道,自從應蘭風入了詔獄……又連連出了劫獄、皇帝遇刺等事件後,許多先前相好之人,甚至變了臉色,大有落井下石之意。
這些日子來,李賢淑因上回探監,回來後便病倒了,雖有徐姥姥在,可畢竟年邁……韋氏又要照顧孩子,家裡一應上下,都是應佩周旋。
且最難受的,便是偶爾去見懷真,尚且要緊緊瞞住這件事,不敢向她透露分毫……只暗地裡又是擔憂父親,又是擔憂母親,內外交煎,如今見懷真這般說,應佩哪裡還能忍得住?
應佩把近來種種同懷真說罷,又索性將如今京內局面也都說明了,因道:「現在眾人都在彈劾父親,縱然有些世交伯父們心有不平,然而卻也不敢貿然發聲……」
懷真低頭,心中已經明白:應佩雖不曾直說,然而這不敢貿然發聲的人裡頭,只怕也有唐毅。
試問,以唐三爺的身份,倘若站出來為應蘭風說話,雖不敢說一呼百應,但滿朝文武至少會有三分之一會站出來響應,剩下的那兩撥人裡頭,有一半兒只怕會礙於他的顏面,不敢隨意做出那「牆倒眾人推」的德性,應蘭風自然也不至於落得如今這個地步。
應佩看著懷真的神色,複又說道:「不過也有人敢替父親出頭的,比如淩絕,還有程翰林……是了,還有小表舅!」
懷真抬頭看他,這幾個人中,淩絕……倒也罷了,程翰林,卻是王浣紗的夫家,難道是因為這個的緣故?這程家原是清貴世家,甚是愛惜羽毛,等閒也並不摻和在這些要緊的事情裡面,這番一反常態……
果然應佩贊許說道:「小絕真是個好的,先前他拜在父親門下,還以為他只是一時意氣罷了,沒想到這許多年來,竟如此不離不棄,在父親遭難這會子,也是他挺身而出,你可知道?他不知怎地說服了公主,向著皇上請命,特許他每日去探望父親……我們也才因此放心,不然的話……」
應佩說到這裡,又落了幾滴淚,忙抬袖子擦去,複說道:「這程翰林家裡……卻多虧了浣紗,原本程家是不肯出頭的,是浣紗對程公子說,倘若程家在這會子捨棄應家,她便只有一死……聽聞還真的動了剪子,差點兒就……真真兒的沒想到,看著她性情柔和的,不想竟是個這樣剛烈的人。」
應佩本是不想落淚,說到這裡,重忍不住,哽咽了會兒,才說道:「這也是父親積下的蔭德……另外還有小表舅,他等閒是個不出聲兒的,這次卻一反常態……在朝上同那些人爭辯,力保父親的清白,只因這朝內還有這幾個敢為父親仗義執言的人,皇上才不曾真的下令,把父親給……」
應佩停口,狠命地揉了揉眼睛鼻子,低下頭,一時不知要說什麼。
懷真點頭道:「哥哥別怕,如今咱們齊心協力起來,總要把父親救出來才好。」
應佩聽她說了,不由抬頭看她道:「你……你莫非是要求三爺?」說到「三爺」兩個字,眼睛竟微微有些發亮。
懷真見他這般眼神,心中卻仿佛被人刺了一刀,應佩果然跟她是一樣的心思,——只怕不止應佩,整個朝野之中的人都是一個心思,這會子,只要他唐毅說上一句話,或許事情便立刻會有轉機。
懷真不答,只道:「哥哥可知道,為何三爺這麼些日子來一直沒有出手相助?」
應佩聞聽,點頭道:「先前我們也都有些詫異,然而細想想,卻也明白,三爺素來是個為國為家的人,他們唐家偏生又……雖然三爺心裡未必就認定父親是壞的,可是眾口一詞如此,又加上出了皇上遇刺還有劫獄那件事……這個風口浪尖上,只怕他不便出頭。」
懷真笑了聲,道:「很是,很是。」
應佩看出端倪,忙道:「妹妹萬別動怒,雖然我們是家裡人,未免有些心裡不受用……然而正經說來,三爺這般,卻也是無可挑剔的。畢竟不是全天下的人都知道父親是個忠臣,有道是眾怒不可犯……三爺又偏是這樣的身份,若他貿然出口,只怕別人以為他也是徇私護短,才罔顧國體的……只怕一生的英明、連同唐家……也就毀了。」
應佩說了這一番話,又歎道:「且不必說是三爺,縱然……你嫂子家裡,也不敢在這時候替父親說話呢。」
懷真一怔,韋氏是武威將軍之女……武威將軍先前跟殉國的孟飛熊素有交際的,在軍中也是個響噹噹的人物。
應佩歎說:「只因她家裡是帶兵的,所以也不敢輕易出聲兒呢,越是手握大權,越是謹慎行事……不然的話,只怕輕舉妄動,反而更壞事……」
應佩低下頭去,道:「因為這件事,你嫂子……也跟我吵過幾回了,今兒她帶著孩子,回了娘家去了。」
懷真愕然,應佩卻笑了笑:「罷了……總之各人有各人的不得已……然而越是這般,越是顯出小絕跟小表舅他們的難能可貴來了。」
應佩雖一味地誇讚郭建儀,也明白郭建儀為應蘭風出頭必然是不易的,卻想不到,正因郭建儀如此,這會子在宮中,郭白露正大發雷霆,暫時不提。
兄妹兩個人說了許久的話,懷真因知道李賢淑病了,不免去看望了會兒。
正好兒李賢淑吃了藥正睡著,懷真看了片刻,見她下巴尖尖地,自然也是擔驚受怕之故,瘦了好些。
倒是徐姥姥見她難過,便拉著出來,在外間兒安慰了幾句,道:「這不過是命裡該有的劫數。照我看,姑爺也不是個該短命的,只怕立刻便柳暗花明了,你如今又有了孩子,可要越發保重自個兒才好。」
懷真見徐姥姥的頭髮比之先前所見,竟更白了一層……這般年紀的老人家了,還要跟著提心吊膽,懷真心中雖酸楚,卻仍笑說:「姥姥說的是。」
徐姥姥端詳了她許久,道:「姥姥如今看著你,還仍記得在泰州時候你那情形呢,一轉眼的功夫,我的好真哥兒,竟也有了小娃娃了……如今姥姥求神拜佛,只盼老天爺開眼,趕緊把姑爺好生放出來,咱們闔家團圓,再也沒有別的煩心事兒了。」
懷真張開手,把徐姥姥抱了一會兒,徐姥姥摩挲著她的頭,笑道:「別怕,老天爺不會害好人的。姥姥這把年紀了,心裡明鏡兒似的呢。」
懷真離開應府,便自回了唐府,匆匆地回了房,把丫頭都趕了出去,翻箱倒櫃一通尋找,卻是未果。
懷真坐在床邊兒想了半晌,忽地靈光乍現,便出了房門,徑直去了唐毅的書房。
這會兒唐毅還未回來,懷真進了書房中,四處張望,走到桌前檢看了會兒,並無異樣,轉身在書架前端詳許久,卻見書架的最頂端放著一個匣子,雖看著不起眼,卻吸引了她的目光。
因懷真生得不高,抬起手來要取之時,竟夠不到,只能碰著一絲兒邊,懷真左顧右盼,終於搬了個凳子過來,踩在上面,便把那匣子取了下來。
深吸一口氣……這卻是兩人成親之後,她頭一次如此「鬼祟」行事,忙把匣子打開,一看之下,又有些驚愕,又有些失望。
原來匣子裡頭,放著零零碎碎,許多小東西,一個有些舊了的錦囊,一張疊起來的紙,還有一枚攢著彩纓的玉佩……
懷真認得那玉佩正是昔日、叫進寶拿去送給唐毅的,以表明她願嫁之心,當初吉祥還說這玉劣質,拿不出手,後來也不見他戴著,還以為他早就扔了,卻不想竟收拾在此處……
如今乍然看見,只覺得十分刺心刺眼。
懷真忙轉開目光,先把那個錦囊拿起來,誰知打開來看,卻見乃是兩枚小孩兒的鐲子,看著有些眼熟……皺眉細細一想,可不正是許多年前,在泰州時候,跟唐毅初次相遇,因她做生日,他特特買來送給她的……然而她卻不曾收,反而要了另一個「禮物」。
懷真怔怔看著這兩枚鐲子,一時竟不知是何滋味。
呆了半晌,才忙把這鐲子又放回錦囊,因這匣子裡並沒有她要找的東西,正欲將匣子合起來……目光又落在那白紙之上……
畢竟有些好奇,猶豫片刻後,便也拿出來看了一眼,一看之下,心中越發酸痛難忍,忙合起來,依舊放回去。
踩著凳子,把匣子又擱回了書架上。
懷真下地,站在書桌前,再想不到……他究竟會把那物件兒放在何處。
正思量中,外面丫鬟來報:「奶奶可在裡頭麼?太太叫來告訴,說是小公子醒了哭鬧呢。」
懷真定了定神,才道:「知道了,就來。」說罷,深吸了口氣,終於邁步出外,帶上書房的門,便去唐夫人房中。
果然還沒進門,就聽見響亮的嬰兒啼哭,丫鬟見她來了,忙報裡頭。
唐夫人早已經抱著小瑾兒出來,迎著說道:「不知為何,這孩子也不肯吃奶,也不會安睡,只是哭鬧呢,想必是想你了,快來抱抱他。」
懷真見那孩子哭得皺緊了眉,咧著嘴兒,眼淚在眼角兒邊上如兩道溪流,一時也心疼起來,忙小心抱入懷中,輕聲哄了兩句。
說也稀奇,方才還哭得驚天動地,被懷真抱著,又哼了兩聲,這孩子竟驀地停了哭,只呆呆怔怔地睜大眼睛往上看來。
唐夫人正心疼的無法自處,忽地見孫兒不哭了,頓時她也轉憂為喜,拍掌笑道:「我說什麼來著?可不是孩兒想娘了麼?瞧瞧……我們誰抱著都不成,總還要他親娘抱著才消停呢,要不怎麼說母子連心。」
懷真聽到「母子連心」四個字,眼中微微濕潤,對上小瑾兒烏溜溜濕漉漉的眼睛,心中忍不住想道:「我先前心思煩亂,簡直要死了似的……難道你這孩子也覺察到了,是以哭個不停麼?」
小瑾兒瞪著眼睛看了她半晌,忽地咧開嘴笑了起來,仿佛甚是歡悅。
懷真忙止住淚,便對唐夫人道:「這孩子也該打,太太把他照料的無微不至的,他竟又瞎鬧騰起來,真真兒的不識好歹。」
唐夫人笑道:「不許這麼說,敢動我孫兒一根手指頭呢,我可萬萬不依的。」又問懷真:「如何去了這半日,別說小瑾兒不見了你想,可知我心裡也擔憂著急呢。」
懷真只遮掩道:「並沒什麼,原來我娘病了,我因陪了會子。」
唐夫人歎道:「也是,怪道近來不見親家母過來呢,你倒是該多回家看看她……改日就也帶上小瑾兒一塊兒去,她見了這樣好的外孫兒,只怕心裡也輕快些。」唐夫人自然知道應蘭風的事兒,明白李賢淑心裡不好過。
懷真低頭道:「我知道了。」
唐夫人看著她,張了張口,到底並沒說別的,只仍陪著她逗弄小瑾兒罷了。
如此黃昏時候,唐毅便回了府來,本要去太太那邊兒請了安,誰知丫鬟說這會子唐夫人去了長房那邊,尚未回來。
唐毅便自回房去,誰知還未進門,就聽見低低哼唱的聲兒,唐毅走到門口看了一眼,卻見燈光之下,懷真正輕輕地推著搖籃,目光柔和地望著搖籃裡的小瑾兒,口中喃喃唱著什麼。
唐毅一怔,不由停下步子,只顧看著眼前的懷真,心中柔柔軟軟,竟是說不出的滋味,然而看著這般溫柔恬靜的懷真,眼前卻不由浮現,白日在鎮撫司中,她回頭問:「三爺,我是誰?」
她是誰?她自然是懷真,也是他唐毅的妻,是小瑾兒的母親……難道……不是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