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4 章
天漸漸涼了,這一日,應懷真在屋內炕上,趴在桌子上描花樣子,一隻肥壯的狸貓便趴在她的腿邊上,閉著眼打呼嚕。
應懷真描了會兒,便覺著手有些發僵,正揉搓著,見李賢淑氣哼哼地進來。
應懷真見她面帶惱色,就問出了何事。李賢淑在外面不便說什麼,如今面對女兒,卻也沒什麼忌憚,便道:「還不是你那兩個好姨媽,當初她們兩個要嫁的時候我就有些不樂意,到底拗不過,如今終究是鬧起來了?」
原來李家的兩個姊妹,二妹妹美淑跟三妹妹巧玲兩個,一個嫁了甜水巷於家典當鋪的少東,那人生得倒是齊整,就是好拈花惹草。當初徐姥姥還為了此事特意在泰州跟李賢淑商議來著。
三妹妹巧玲,本來是許了幽縣村子的一個裡正之子,前年李賢淑帶著應懷真回娘家,還說了此事來著,不料自她們回了京內不久,徐姥姥便傳了信兒來:那門親事竟然告吹了。
李賢淑自然吃了一驚,仔細問了才知道:原來另有一家男方上門提親,那人卻是在幽縣縣衙裡當差,雖說是管囚獄的,卻大小是個官兒,倒是比裡正之子更有幾分體面了。
原本徐姥姥是不肯的,只是捱不住巧玲自個兒動了心了,在家中鬧死鬧活地,立意要跟之前的裡正之子斷了,要改這叫「陸波」的小官兒。
到底是沒有法子,過了年便也嫁了,日子過得起初倒也和睦,後來就看出來了,陸家的兩個老的十分厲害,又嫌棄巧玲的娘家是行商的,只覺著他們的兒子實在不會挑人,因此處處不滿挑剔,隔三岔五地打罵。
而巧玲偏也不是個任人拿捏宰割的主兒,開始礙於顏面還忍著,時間一長,便也索性跟兩個老的鬧起來,三天兩頭地雙方吵鬧,那陸波就夾在中間,兩邊兒安慰而已。
次年巧玲便生了個兒子,本以為兩個老的會因此高看她一眼,不料兩人竟仍是如故,把巧玲氣得半死。
這倒也罷了,偏偏是今年,陸波因為一宗官司糾葛,竟給告了,對方又有些權勢,思來想去,便只能向李賢淑求助。
李賢淑只因心內早有芥蒂,又加上應蘭風不在京內,此事又是外面的,超出她能打理的範圍,便不願理。
相比較而言,美淑那邊的情形倒要好上一些,除了那於家的小子又開始死性不改,招惹幾個風流秧子,美淑鬧了幾次不聽,姑且只好忍著,只每次回娘家仍向徐姥姥訴苦罷了。
李賢淑說了巧玲的事,應懷真摸了摸狸貓油光水滑的皮毛,道:「娘不理會倒是好的,反正這件事兒不是我們不想理,而是也管不了,假如爹如今在家呢,倒是好說,讓爹自去打聽打聽便是了,爹如今不在,娘若叫底下人去辦,難保他們趁機狐假虎威地鬧事之類……反生出更多事端來。」
李賢淑歎了口氣,若真的撂手,卻又有些於心不忍。應懷真明白,就又說:「我素日看著,三叔父倒是個有心人,對咱們也好,行事向來也穩當……娘倒不如跟他暗地裡說說,讓他能順手幫一把,就幫一把,只別叫他為難。」
李賢淑聽了,心頭一喜,拍掌說道:「我怎麼沒想到呢?找他真是最合適不過。」
應竹韻素來在京內廝混,上上下下各部各地都十分熟稔,這件事的確是找他最合適,他又不是那種一味恃強淩弱的人,辦事講理,素來妥當,一向對李賢淑且又尊敬,真真是最好人選。
李賢淑眼前一亮,當即就要走,忽然丫鬟報:「表舅爺來了。」
說話間,郭建儀便走了進來,上前給李賢淑見了禮。
李賢淑打量他,見他比先前更加氣度和潤了許多,心中暗自稱讚,便同他閒話了幾句,因心內惦記著去尋應竹韻,當下也沒久留,說了幾句就出去了。
應懷真已經下了炕來,那只狸貓失了愛撫,又見來了人,就也隨著跳下地,翹著尾巴踮著腳出門去了。
郭建儀笑看著它去,便道:「它倒是比人自在。」
應懷真已經跳過來,故意斂手行禮,認真說道:「今兒怎麼有空來了?員外郎大人?」
原來這兩年間,郭建儀已經升了從六品的工部員外郎。郭建儀見她打趣,便笑說:「明日休沐,我今兒早些回來,想著有段日子沒見你了,特意過來看看。」
應懷真讓著他坐了,就也笑道:「現在倒好,還常常地記得來看看,將來小表舅的官兒越做越大,只怕就不記得我了。」
口裡似是說笑,心中未嘗不唏噓的,前世豈不是就是這樣?
郭建儀卻是個極靈透的人,聽了這句,便打量著她的神情,問說:「為什麼這麼說呢?是真心,還是假意?」
應懷真被他認真一問,倒不知如何回答了,就低下頭去,想了會兒才說:「我不知道,誰又能猜到將來會發生什麼事兒呢,我就是有些……擔心罷了。」
郭建儀望著她,半晌笑道:「你這孩子,這性子仍是絲毫未變,總是喜歡多心多想。還是說……你是聽了什麼風言風語的……」
應懷真聽他說起這個,反而疑惑問:「什麼風言風語?」
郭建儀見她雙眸清明,便一笑道:「沒什麼,我隨口說說罷了。對了……這個給你。」
說話間,從袖子裡掏出一包東西,遞給應懷真。
應懷真接過來,不忙打開,只笑著問:「你又拿了什麼東西來?」
原來這兩年來,郭建儀每次來看她,都會隨手帶點東西,或者是小玩意兒,或者是吃食之物,總是不空手罷了,偏偏每次都讓應懷真驚喜不已,難得地十分可心。
郭建儀笑道:「這是桂勝齋新出的芝麻松子糖,我嘗了嘗並不十分甜膩,料想你該愛吃。」
應懷真早聞到一股香氣,她在桌上趴了半天,又覺著冷,正想吃點兒甜的東西,這卻如雪中送炭一般,便笑道:「小表舅,別對我這麼好。以後若你不對我好了,可怎麼辦呢?」
說著回身,便在桌上打開紙包,拈了一顆含在嘴裡,回頭又笑:「你要不要?」
郭建儀本不想吃,然而見她手上拈著一顆送上前來,那手指纖纖,竟是玉色一般,他便笑道:「卻之不恭。」起身抬掌接了,那顆松子糖便落在手心裡,郭建儀拈了吃了,香甜入心,室內一刻靜默。
應懷真便坐在炕沿兒上,垂著雙腿,吃了三顆才住了,郭建儀早倒了一杯茶,放在她旁邊的桌上,應懷真沖他一笑,舉手喝了兩口。
郭建儀看著她一舉一動,並不說話。
應懷真看出他今日有些不太一樣,便斂了笑,問:「小表舅想些什麼?像是有心事?」
郭建儀回過神來,笑了笑道:「是了,我來是跟你說件事兒,我有一位剛從南邊兒回來的同僚,曾跟二表哥照面過……」
應懷真一聽,便跳下地來,握住郭建儀的手道:「他見過我爹?我爹怎麼樣了?」
郭建儀垂眸看了一眼,見那小手緊緊地抓著自己的手,十分急切,便又一笑,抬眸道:「你別急,二表哥很好,據那人說,雖然比先前有些清減了,但精神卻極好的,那人說起來滿口的稱讚,看得出十分地欽佩二表哥。」
應懷真聽了,閉上眼睛仰起頭,先念了聲「阿彌陀佛」,滿心欣慰。
郭建儀笑道:「索性一塊兒告訴你罷了,我聽部裡的一些長官們議論說,若照這個勢頭,二表哥明年有可能便回來呢,然而並不能十分確定。」
應懷真大為驚喜,尖叫一聲,雙手捂住嘴,睜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著郭建儀。
郭建儀見她這模樣,便伸手在她鼻子上刮了一下,道:「做什麼?」
應懷真眼圈發紅,瞪著郭建儀看了會兒,忽然張手將他抱住,跳著腳說道:「太好了,小表舅!」
郭建儀一怔,半晌,才抬手在她腰間輕輕握住,只覺不盈一握,便笑說:「傻孩子,如今怎麼還像是小時候?不好再隨意地亂抱人了,小表舅現在都不能像是以前一樣抱你了,要避諱點好。」
應懷真才也松了手,只是仍是高興的情難自已,又原地跳了兩下,仰頭上看,合掌喃喃道:「這真是我今兒聽到的最好的消息了!」
郭建儀看著她笑面如花,自己雖也唇角微挑地帶著笑,眼中卻有一絲悒鬱,起身走到應懷真身邊,抬起手來,似乎想在她頭上摸一把。
可手停在半空半晌,卻終究未落下,只是輕歎了聲:「你怎麼還是這麼小呢……」
應懷真依稀聽見,便歪頭看他:「小表舅你說什麼?」
郭建儀向她一笑,道:「我說叫你不要挑食,免得整天長不高,你瞧應蕊應玉。」
應懷真笑道:「昨兒老太君還說我長了肉了,你偏來說這個。」
郭建儀笑著搖了搖頭,道:「總之你要好生吃飯,快些兒長……」說到這裡,便又停下,只又說了幾句別的,才又走了。
到了晚間,應佩也過來吃飯,吃完了就跟應懷真閒話,聽說郭建儀來過,便隨口說道:「小表舅如今了不得,連肅王都十分青眼……竟說有意把郡主許配給他呢。」
應懷真聞言,目瞪口呆。
應佩又笑道:「然而郡主如今才十二歲,自然還不能論婚配,不過這兩年的確有許多人前去郭家提親是真的,小表舅這樣的人物,不知將來咱們的表舅媽是什麼樣的呢?」
應懷真聽了,想起白日郭建儀那副偶爾神不守舍的模樣,卻不知跟這個有沒有關係?
她閑來無事也曾回想過,卻不記得郭建儀前世曾說過親,因為後來他逐漸遠了應公府,至於他身邊兒發生何事,自然更是不得而知。
應佩又說:「說起小表舅來,我又想起,昨兒我跟土娃見面,他說唐三公子、就是你的‘唐叔叔’,最遲年底就回來了,你可聽說了?」
應懷真正琢磨郭建儀的事兒,便應道:「春暉才跟我說了。」
應佩笑道:「他倒好,有這消息不跟我說,反嘴快跟你說了……也不知道唐大人如何了,可還是原來那樣風姿脫俗叫人傾慕?」
應懷真心頭一動,忽然又想起另一件事來,就不答話。
應佩見她仿佛神思恍惚,怕她是犯了困,就讓她早些休息,自己退了出來。
是夜,應懷真臥在床上,外頭窗櫺下的花草裡,秋蟲熬著冷,仍發出虛弱地聲聲鳴叫,似帶淒涼。
上回中毒命懸一線時候,應懷真想起了好些曾以為是忘了的事,事後她把記著的仔細理了理,起初並沒什麼頭緒。
直到小唐離開,應懷真同敏麗成了好友,一來二去,從敏麗口中得知了小唐曾要同林明慧定親之事。
聯想上回昏迷時候,見到前世應蘭風欲去參加小唐的婚禮,並對她所說「那位唐三少奶奶,也是個了不得的」,以及小唐前生也是定親許久,拖延到二十六歲才成親……這兩件事漸漸地竟像是合起來了。
應懷真心想:小唐前世所娶的那位了不得的少奶奶,自然沒有別人,便是林明慧了。
林沉舟在朝中地位舉足輕重,被應蘭風如此推崇,理所當然,加上林沉舟是小唐的恩師,小唐與林明慧自小認得,此刻兩家又有這個意思,這樁親事竟像是鐵板釘釘,自然是沒有跑兒了。
應懷真翻來覆去,黑暗中眼珠轉動,想道:「以後若是再見著林姐姐,我倒要好好地巴結巴結才是……」
忽然又想起林明慧那樣的牙尖嘴利不肯饒人,不由又笑:「唐叔叔以後若是娶了林小姐,兩個人相處,也不知是個什麼情形呢?」想到林明慧嬌蠻之態,又回憶起前世小唐不苟言笑的莊嚴模樣,只覺著有趣,翻了個身睡了過去。
如此睡到半夜,忽然間不安起來,隱約叫了兩聲。
吉祥是睡在她外間的,模模糊糊聽了聲音,便起來查看,卻見應懷真躺在帳子內,不停地掙動手腳,嘴裡發出哭喊之聲。
吉祥嚇了一跳,知道是魘住了,便握住應懷真的手臂,叫道:「姑娘!姑娘!快醒醒!」
應懷真猛地大叫了聲:「爹!」猛地坐起身來,睜開眼睛,卻是滿眼的淚。
李賢淑就在對屋住著,聽了動靜,早忙的披衣起來查看,應懷真正氣喘吁吁,滿頭滿臉地汗跟淚,見了她,張手將她緊緊抱住,哭道:「娘!」
李賢淑大驚,抱住她問:「怎麼了?做了噩夢了?」
應懷真含淚點頭,李賢淑掏了帕子,給她拭淚,又問她究竟做了什麼噩夢。
應懷真一見了她,本想立刻就說的,然而心中轉念,卻又一字不提,只忍了淚道:「沒什麼,就是夢見一隻老虎追著我咬,我跑來跑去,就是逃不了。」
李賢淑聞言,才笑起來,輕輕一點她的腦門兒道:「什麼老虎呢?必然是睡覺手壓著胸口,才做噩夢,以後睡相可整齊點兒才好。」說這,又叮囑吉祥晚上多加留意,見無礙,就自回房睡去了。
應懷真只打發吉祥也去睡,自己卻坐在床上,毫無睡意,心仍是怦怦亂跳,看看窗外夜色如墨,距離天明還早著呢,應懷真一時恨不得即刻天光。
次日一早,應懷真就打發人去尋郭建儀,讓他得空即刻來府裡一趟,不料偏郭建儀一大早兒就出京去了,家裡人也並不清楚是去了哪裡。
應懷真聽了消息,呆呆愣愣,不知該如何是好,回想夢中情形,仍覺得心驚肉跳。
原來應懷真昨晚上是真的做了一個噩夢,只不過卻並不是給老虎追,而是夢見應蘭風。
也並不是前世的事兒,而是真真地做了一個夢而已,只是這個夢真實的可怕,讓她驚心動魄,才從夢裡哭得掙醒了過來。
應懷真夢見應蘭風人在南邊兒,仿佛是一道大河,正在命人架橋似的……忽然之間上流決堤,一道大水咆哮而至,便把應蘭風卷在其中,他拼命掙扎,卻身不由己地被大水卷沒其中,轉瞬不見。
應懷真眼睜睜在岸上看著這一幕,一瞬揪心疼痛,拼命往應蘭風身邊兒去,卻總是不能夠救的,因此才哭醒了……本來她想立刻跟李賢淑說明,然而又一想,此刻說了,徒增母親的憂心煩惱,卻是無濟於事的,於是強忍住了。
次日,只想找了郭建儀來,好歹派人去南邊兒也好,再仔細打聽也好,總要得一個確切的消息,不料郭建儀竟不在京內,著實讓應懷真束手無策。
而就在應懷真做了這樣一個噩夢的夜晚,在南邊的象郡,應蘭風的的確確也才經歷了一場生死劫難。
被人從水裡撈出來,用力按壓胸腹,吐出了許多水,應蘭風幽幽醒來,看到頭頂一尊圓圓地明月,恍若隔世。
天空往下,是幾個擠在一起的手下人,正盯著他著急查看,許多聲音在喊他:「應大人,應大人……可無恙麼?」
又有人喜道:「醒了醒了,還好是醒了!」
若干關切呼喚的聲響裡,還有一個聲音與眾不同,竟說道:「放心,是死不了的,他命裡註定不該死在這兒……」聲音陌生,更頗有點兒陰陽怪氣。
應蘭風張口,卻又吐出一口水來,咳嗽了兩聲,招財便扶著他起身,替他在後背上順氣兒。
應蘭風才有些呼吸平順,忽然聽到先前陰陽怪氣的那個聲音又說道:「咦,好生古怪,你這個人……原本的運道不是這樣的……」
應蘭風的眼睛方才被河水沖的生疼,又加上暗夜,更加看不清是誰在出言,只依稀看到有個黑幽幽地人影在眼前晃了兩晃,而後又驚訝地叫起來,說:「哎呀!逆天改命!這可不是好的……究竟是誰人如此?只怕不得善終呀!」
這人從開始發聲之時,已經有許多應蘭風的隨從跟下屬們心中不快,只是礙於方才之事,便不曾出言呵斥,此刻聽到這一句,再也忍不住,便紛紛罵道:「住口!怎麼說話呢?敢如此詛咒大人?」個個怒目而視,只差圍過去打上一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