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章
對應懷真來說,受驚吃疼還是其次,只是當著他的面兒又出糗,實在叫人情何以堪。
只是若不是此人,又怎麼會叫她驚得當場摔跤?想來真也算是一大冤家對頭。
應懷真呆立原地,呆呆看著眼前之人,應蘭風旁邊那位,身著寶藍色的緞服,氣質溫和中隱隱有些鋒芒,凝視著她的時候卻又是溫和跟憂心的眉眼,眼角那一點本來極易忽略的淚痣此刻如此扎眼,竟正是唐毅。
一時不知該是什麼反應才是對的,依照其他孩子這樣狠狠地摔了一跤,必然是要嚎啕大哭的,然而應懷真此刻震驚且羞愧,自忖是哭不出來的,若哭的不好,弄巧成拙,那就非一個「糟糕」可以形容。
幸好丫鬟吉祥趕上來,見狀大驚失色,叫道:「奶奶叫我好好看著別讓摔了,怎麼竟真摔了?天!這可怎麼辦好!」見應懷真臉上見血,嚇得差點先哭了出來。
應蘭風見她這樣慌張,生怕再告訴了李賢淑,豈不又受驚嚇?便道:「不礙事,你先不用跟二奶奶說,去拿藥箱來就是了。」
吉祥有些遲疑,道:「回頭二奶奶知道了,要打我的。」
應蘭風道:「待會兒我跟她說就是了,不要耽擱,快去拿藥箱罷了。」吉祥聽了,這才飛奔去了。
應蘭風把應懷真抱起來,哄著說道:「真兒必然是嚇壞了?別怕別怕,只是破了皮兒。」
小唐跟著走過來,道:「原來小懷真以前也是這樣愛亂跑的?所以才吃了虧了……以後可要留神些別這樣了。」
應懷真嘴唇上火辣辣地疼,絞著雙手「哦」了聲。
小唐打量著她,又笑:「只是也算奇異了,嗑得這樣狠居然也不哭,換別的孩子早就哭的不知什麼樣兒了。」
應懷真聽了,微微冷汗,忽然極為後悔,方才為何沒有順勢嚎上幾聲呢?眼淚拼命擠一擠,總還是會有幾滴的。
應蘭風笑道:「真兒不像是別的孩子,大概是以前跟我們在泰州那住習慣了,愛一個人玩鬧,爬樹爬牆,都曾幹過,是以竟不像是其他女孩子般嬌氣。」
應懷真聞言略微心安,心底便暗暗把應蘭風誇了一番。
而小唐聽了這話,不免想起自己在泰州的時候也見過如此一幕,想到那從桂花樹上冒出頭的應懷真,他不由哈哈笑了兩聲,卻並沒有說破。
吉祥很快地便拎了藥箱來,應蘭風叫她先回去,自己親拿了藥酒給應懷真擦唇角那傷,應懷真疼得呲牙咧嘴,忍了一忍,無法再忍,舉手推開,不准再擦。
應蘭風也是心軟,便自我安慰道:「反正擦了一點了,傷的也並不重……」
不防小唐在旁看著,說道:「照我看還是再塗一塗,女孩兒皮肉嬌貴,若弄不好留了疤就……」
應蘭風聞言,少不得狠了心道:「懷真,你再忍一忍……」
應懷真早大叫了聲,推開應蘭風,從椅子上跳下地,道:「我不要!疼得很……我不怕留疤,就留疤好了!」
應懷真心想:反正她又不打算嫁人,所謂「女為悅己者容」這種膚淺的所為,做過一次已經讓她嘔心瀝血,此刻倒是恨不得留疤更好。
應蘭風無奈,只好道:「罷了罷了,不擦就是了,反正真兒這樣好看,就算留一點疤也是無礙的。」
小唐笑道:「我那裡有一種好傷藥,塗了也並不會疼,只會有些清涼之感,回頭我叫人給應大人送一些過來,以備不時之需。」
應蘭風忙作揖稱謝。
應懷真趁機躲在旁邊,見不會再塗藥了,便松了口氣,就又裝作亂翻東西的模樣,守在那書架子旁邊,不時伸手撥這個弄那個。
應蘭風見她自得其樂,便又相讓小唐落座,才對小唐道:「上回在興澤樓裡大人曾見過我那位舅哥的,不知可還記得?」
小唐道:「自然,我還記得他身邊那孩子乳名喚作‘土娃兒’的,怎麼了?」
應懷真聽到這裡,精神一振,耳朵不由豎起來。
原來先前她乍見唐毅也在,本來想即刻回避了的,可轉念一想……她正猜疑李興的事兒是不是小唐從中出力呢,也不知小唐此刻在跟應蘭風說些什麼,那聽一聽自然是有好處的,或許會聽出什麼來也不一定。
何況,誰知小唐心底究竟打什麼主意?上回肅王那件事前車之鑒,如今且偷聽偷聽再留心地詳細琢磨琢磨也好,免得總被這夥兒人當傻子耍。
此刻聽到兩人竟說到李興的事,正中下懷。
應懷真不由回頭,就掃了兩個一眼,——見小唐正臉兒對著應蘭風在說話,並不曾留心自己。她便又飛快地回過頭來,腳下往兩人的方向蹭了一步,以便聽得真切一些。
卻聽應蘭風道:「原來前些日子他在家裡出了事,竟是土娃兒連夜跑來報信,我得了消息急忙趕去,幸虧事情已經平息了。」
小唐點頭道:「原來如此……」
應蘭風頓了一頓,應懷真也暗暗著急,心道:「什麼叫‘原來如此’,平常人聽了不是會追問一聲‘到底怎麼出的事’或者‘是怎麼平息的’……這樣麼?他這反應又是何意?」
應蘭風見小唐並不搭腔,只得又道:「說來也是巧了,你當如何平息的?原來那跟我舅哥起糾結的正是揚烈將軍的親戚,卻不知揚烈將軍怎麼得了消息,有他出頭,才平息了這場無妄之災。」
應懷真呆呆地聽到這裡,忽然心頭一動,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見應蘭風是盯著小唐的模樣,小唐卻是似看非看地望著別處……
應懷真忙又回過頭來,伸手去亂亂地擺弄面前那些書冊子,這刹那她心中卻是通明:原來應懷真已經猜到了,必然是應蘭風也有些疑心小唐……所以才故意提起這件事來探他的究竟。
可是這唐大人又是怎麼回事?怎麼毫無反應?
應懷真心中不由暗暗著急,好不容易聽那邊小唐「嗯」了聲,道:「孟將軍是從不護短的,有他出面自然萬事大吉。」
不止是應懷真著急,應蘭風似也著了急,咳嗽了聲,說:「我怎麼隱隱地聽說……孟將軍同您的私交甚好的?」
應懷真拿著一本書,裝模作樣地正看,聽了這句,知道自家爹已經拋出最後一招了。
她著急等小唐的回答,忍不住又回過頭看去……
不料才一回頭,正正好兒就對上一雙明若秋水的眼睛,不偏不倚正看著她!
毫無預兆地目光相對,應懷真嚇得一抖,手中的書「啪」地落地,而小唐向著她,微微一笑。
這笑容看不出是何意思,無喜無悲,無憂無怒,沒什麼好惡,倒像是寒冬臘月裡的暖陽,又帶著些沁冷的風,令人又冷又熱,說不出是要親近,還是遠離。
幸好小唐很快地就移開目光,依舊淡定無比地看著應蘭風,微笑道:「其實是祖上有些關係……我又敬孟將軍是條好漢,承蒙他也看得起,私下裡才有些往來。原來大人也知道了?」
應蘭風見他仍是這樣滴水不漏,好無奈何,想直截了當地問他是否插手過……萬一他並沒有呢?自個兒冒冒然發問,豈不是有自作多情之嫌疑?
何況這種事,就算是對方真的做過,如今自個兒的話說到這份兒上,他卻仍然不認,那估摸著人家就是不想讓他們承這份情,如此一來,倒也不用上趕著問,追的急了,反倒讓人覺著自家巴巴地要示好呢。
因此到了這個地步,應蘭風便十分識趣的住嘴,忽然想到應懷真還在這屋裡玩耍,於是便轉頭看去。
不料一看之下,卻見書架旁邊空空如也,原來站在那裡的應懷真,此刻竟然不知去向?
應蘭風一怔之下,笑道:「這孩子……不聲不響的,一會兒間跑到哪裡去了?」他關心應懷真心切,想起身看看,卻又不好當著小唐的面兒便走開。
正躊躇間,不料小唐道:「才塗了藥,又去哪裡了?風撲了就不好了,不如我且在這裡等等,應大人你去找找懷真才好,何況她小孩兒愛玩鬧,倘若跑到那不乾不淨的地方,弄著傷處那就……」
這邊兒話還沒說完,應蘭風已經心驚肉跳,火燒火燎,竟半刻也不能等,便道:「既然如此,您先坐會兒,我去去就來。」匆匆作揖,轉身出門而去。
一直等應蘭風離開了,小唐才慢悠悠地起身,先是走到應懷真之前站過的那書桌前看了眼,故意咳嗽了聲兒,忽然又悄無聲息地從應蘭風書桌後繞了過去,一直走到了窗戶邊上。
他挨著窗戶站住了腳,轉頭往外一看,便笑道:「你躲在這兒做什麼呢?」
應蘭風書桌左手邊有個窗戶,外頭是個小小地院子,栽著些大冬青,高月季之類,牆角還有一樹芭蕉,肥碩的葉片茂茂盛盛,十分詩意地張揚著。
應蘭風方才出門找尋,原是先往這裡探了一頭的,見並無應懷真的蹤影,就轉身走開了。
應蘭風並沒有留心應懷真何時出門,去向何方,小唐卻是一猜就准。
然而讓應懷真百思不解的是,在她偷偷溜走之前明明仔細看過,小唐全程在跟應蘭風說話,怎麼會注意到她的?
她蹲在那搖曳的月季之下,旁邊一叢很大的冬青把她的身影擋的嚴嚴實實,從外面自然是看不到,可是自這扇窗戶裡看下來,卻是一覽無餘。
應懷真魂飛魄散,此刻已經確認無疑:方才在書房裡,應蘭風的確是在試探小唐的底細,可是小唐,——卻在試探她呢!
應懷真起初並不知情,只想偷聽兩人究竟說些什麼,三回頭之後,無意中跟小唐目光對上,一刻心驚膽戰,竟有種無所遁形之感,她疑心小唐是在留意著她,越想越覺著不安,就趁著兩人說話的功夫溜之大吉。
然而卻又不肯死心,仍是想聽一聽他們的說話,於是就拐到這不起眼的小院子裡,躡手躡腳地藏在這隱秘的地方。
誰能想到竟又被捉個正著?如此一來,竟然比方才在書房裡更加露了行跡了!
一個在內,一個在外,小唐好整以暇地,然而雙眸之深,卻叫人難測吉凶,應懷真想跑卻不能,此刻真真是想在地上挖個坑,把自己深埋進去……無地自容。
早在記起小唐身份之初,她已經知道自個兒是萬萬不能跟這種人鬥心機的,也打定主意要遠離此人,卻沒想到,不知不覺中,如今竟仍是陷入了這樣可怕的境地。
應懷真腦中亂轉,一股子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慌張想法,把心一橫,便眨眨眼,天真無辜地回答說:「我不想上藥,才躲在這裡的,唐叔叔。」
小唐聽了「唐叔叔」三個字,複又輕輕地笑了笑,微微俯身望著她,又道:「小懷真……你是不是……能聽懂我跟你爹說的話呢?」
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卻如驚雷。而唐毅的目光更是如此明澈,簡直像是能透過她的雙眼,直直地看到她的心裡去,將她滿腹的心思都毫無遮蔽地看個一清二楚!
應懷真耳畔又是一陣轟鳴,若說方才不慎跌倒是一隻蜜蜂撞在窗櫺上,那麼現在就是一萬隻蜜蜂撞在牆上,應懷真不由真心實意地想:現在裝暈是不是最好的法子呢?因為就算是不用裝,她的眼前已經有些陣陣發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