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8 章
竹先生擎著這一顆香餅,輕聲念道:「花氣蒸濃古鼎煙,水沉春透露華鮮,心清無暇數龍涎;乞與病夫僧帳座,不妨公子醉茵眠,普熏三界掃腥膻。」
說話間,雙眸盯著這貌不驚人的香餅,眼神脈脈,卻仿佛看著一個久別不見的好友一般。
客廳內悄然寂靜,眾人均都不敢出言打擾。
竹先生念罷之後,長笑三聲,又道:「好好好,妙妙妙,果然這一趟京城並未白來。」
小唐雖不知這究竟何意,但畢竟竹先生已經應承了,當下便欲催先去應公府,不料肅王問道:「先生,這究竟是何香,有什麼了不得之處?」心中想到小唐方才所說,這應該是個年紀不大的女孩子所制出來的,看著又無驚人之處,怎能如許了得?
若非不敢質疑竹先生之能,換作別人如此,肅王早就命叉出去也。
竹先生才欲說,忽然打住,道:「請王爺恕我失禮之處,只是我瞧見這樣的異樣之香,未免輕狂了,這喚作玲瓏香,是極難調製出來的,佩戴者肌膚生香,能保靈台清明,消倦忘憂……故而我才見獵心喜。」
肅王笑道:「原來如此,受教了,只是本王並不曾聞見有多大的香氣?」
竹先生呵呵了兩聲,道:「並不稀奇。」說到這裡,便把香餅小心還給小唐,叫好生收起來。
小唐忙又放好了,仍把香囊塞到懷裡去。
這邊肅王仍是滿腹疑問,不明白這「並不稀奇」指的是什麼,不料竹先生話鋒一轉,又道:「我需跟這位大人去一趟,看看人能不能救,王爺,稍後再回來罷了?」
肅王雖然不甚情願,卻不敢攔著,便只好答應了。
當下竹先生便帶著張燁,隨著小唐出了肅王府,肅王早命人準備了馬車,竹先生跟張燁便上了車,小唐在外騎馬,便往應公府而去。
一路上,小唐隨行車廂旁側,心中仍是半懸著心,正行走間,忽然聽見車內張燁問竹先生道:「師父方才在王府裡有欲言又止之意,不知有什麼不好說的?」
原來張燁自小隨侍竹先生身側,他的一舉一動甚至一個神情都極明白的,方才在王府見了異樣,此刻才問。
竹先生哼了聲,道:「肅王為人貪欲甚重,我倒是不好十分誇讚起來,若說的太多,反引起他覬覦之心……」
張燁便問道:「既如此,這香果然是極厲害?當真喚作玲瓏香麼?究竟有何來歷?為何我見他們反倒不覺著怎麼香的?」
竹先生歎了聲,道:「這香喚作透骨玲瓏,佩戴的確能使人靈台清明,消倦忘憂,除此之外,又能和氣血辟外邪,若是取而焚之,香氣幽遠可達數裡,鬼神退避。」
張燁半晌才道:「果然竟有這麼厲害?」
竹先生道:「只是曾見《香乘譜》上有記載,究竟能否如此誰又知道呢?畢竟配製之法早就失傳了,若好不容易得到一塊兒,誰又捨得焚之試試看?我也只是有幸……十數年前曾聞過一次,這香味獨特,因此記得十分深切。」
張燁道:「那為什麼他們竟聞不到的?」
竹先生又「呵呵」了兩聲,張燁笑道:「師父還是不要這般笑了,你這般笑之時,便很有譏諷之意,方才在王府裡肅王問時,你也是這般笑,虧得肅王不明白,不然的話必然惱羞成怒。」
竹先生這才一哂說道:「俗人罷了,心智靡靡,雙目昏昏,又豈能聞到這香,我同他再說一句也是多餘。」
張燁忽然放低了些聲音,道:「你說肅王也就罷了,可外頭那位唐大人,他卻不是心智靡靡雙目昏昏之輩,為何他也聞不到?」
竹先生道:「唉,此人雖然不凡,究竟非我輩中人,我只同你打個比方罷了:若此刻兵荒馬亂,周圍都是些殺人不眨眼的賊匪,你當如何?」
張燁道:「自然是速速避禍。」
竹先生笑道:「說的對。但你可知道,若是那位唐大人的話,他又會如何?」
張燁一愣,道:「我又怎知道?」
竹先生笑了一聲,說道:「若是他,就會橫刀立馬,蕩平賊寇,還一個清平世界,安泰盛世。」
兩人在內說到此,小唐亦從頭聽到此,忽聽竹先生問起張燁會如何之時,他心中便已經開始盤旋著若真遇上亂世,該當從何處著手,如何統兵,如何平賊,如何一步一步……
還不曾打算完畢,便聽到竹先生判他的那一句話,頓時之間整個人便有些愣了!
車內一陣平靜,小唐在外凝眸不語。片刻,才聽竹先生又說道:「你眼前所見,是一個欲遁欲避的亂世,而他眼前所見,是待破而立的盛世,你們眼前所見不同,所感受到的自然也是不同,所以同一塊兒透骨玲瓏在你們面前,有人能察覺其心其意,其情其魂,有人卻心另有所屬,並不能見。」
小唐在外聽著,抬手在胸前輕輕地一按,心中便想著竹先生在肅王府內所念的那一闕詞:「花氣蒸濃古鼎煙,水沉春透露華鮮,心清無暇數龍涎……不妨公子醉茵眠……」忽然想到若是應懷真念出來,又是何等的意境……一瞬竟有些惘然。
說話間便到了應公府,這一番小唐便往內通報了,應老爺早聽郭建儀說過此事,便忙請了進內,應竹韻作陪。
自有人領著到了東院,裡頭得了消息,除了李賢淑,其他諸人都退避了,竹先生袖著手入內,張燁便背著藥箱等物跟在後頭。
徑直到了床前,竹先生低頭看了會子,望著應懷真的病容,不由歎說:「巧者勞而智者憂,卻不知情深不壽,慧極必傷?又是何苦呢……」
嘴裡這般說著,便緩緩坐了,便輕輕捏住手腕替她把脈,目光所及,卻見皓腕如雪,隱隱透著一股淡淡香氣,不由又點了點頭。
應懷真仍是動也未動,竹先生聽了左手,又聽右手,過了整整一刻鐘的功夫才把應懷真的手又放了回去。
李賢淑已忍不住問道:「先生可有法子?」
竹先生揣著手兒,思忖片刻,便道:「起因是受了寒涼,寒邪進了臟腑,後來又因勞了神,故而寒邪入骨,普通的藥石自然無用。」
小唐起初擔心竹先生會說出什麼驚人之語,李賢淑不免受驚,此刻聽他如此說,心頭稍安。
不料李賢淑道:「先生說的正是,起初可不是因為受了寒麼?這孩子不知怎麼了,聽說院子裡那幾棵梅樹開了花兒,便大半夜冒著雪去摘,自那夜之後就開始咳嗽……」
竹先生聞言笑道:「有趣有趣,原來是用的寒夜雪梅,果然通透……」
應竹韻卻悄聲問李賢淑道:「懷真做什麼大半夜去摘梅花,這樣淘氣呢?」
李賢淑也低聲道:「可不是?後來還把我一個天香百合的銀簪子給磕壞了,也不知是淘些什麼。」說到這裡,忽然有些心酸,當時因為應懷真如此頑皮,故而李賢淑曾罵了她一頓,卻不料過了幾日,應懷真便病倒了。
小唐在旁聽著,面上不言,心中便記起那夜敏麗同他看應懷真送的香餅,上面模模糊糊地那印子……當時不知是何物,如今想來,那豈非正是一朵天香百合的形狀?
小唐心中微覺酸楚,就看應懷真,心道:「你這孩子,這是在鬧些什麼?若真的為了這個弄得自己不好了,可叫我該如何呢……」
李賢淑同應竹韻說罷,又催問竹先生能不能救。
竹先生卻回頭又看應懷真,看了片刻,道:「這孩子天生靈透,悟性絕佳,然而行非常之事,自然驚神動鬼,若壓得住便是不世之功,若壓不住,可就禍及自身了。」
張燁在旁聽了,張了張口,又沒有做聲。
李賢淑半懂不懂,求救似的看向小唐,小唐便道:「先生有通天之能,必然能救得了懷真。」
竹先生聽到「懷真」兩字,眉頭一皺,道:「這孩子的名字,叫做‘懷真’?應懷真?」
小唐道:「正是。」
竹先生便又問道:「哪一年,生辰八字如何?」
小唐不知,李賢淑忙說了。竹先生聽了,也不言語,緊鎖雙眉,攏著手指略動了動,張燁瞧見了,卻知道他竟是在測算應懷真的命數。
竹先生善能預知禍福吉凶,因此肅王才不遠千里將他請來京城,從來算人是最准的。不料這一回左算右算,只是變了臉色,張燁忍不住喚道:「師父。」
竹先生才如夢初醒,額頭上見了些許汗,定了定神,才道:「說到哪裡了?」
張燁道:「要了人家生辰八字,究竟能不能救,到底說一聲兒啊。」
這正也是李賢淑跟小唐想要問的,應竹韻也眼巴巴地瞧著,道:「先生若需要什麼藥,只管說,我們這裡都有,縱沒有的也儘量給找了來便是了,只要能救得了我侄女兒,什麼都使得。」
竹先生歎說:「救了這一回,難保下一回如何,何苦留著她受罪呢?」
李賢淑聽到這句,以她的脾氣即刻就要大怒,應竹韻忙攔住她,輕聲道:「嫂子別急!」
小唐便又溫和道:「先生好歹來了,能救且救一救,以後懷真好了,大不了不許她再調弄些稀奇古怪之物,只叫她善自保養,未必不能大好的?」
竹先生看看他,又看看應懷真,半晌道:「這也是因噎廢食,調香於她而言,是天生之能,強不叫她為反而不好。叫我看,若要大好,除非一個法子。」
三個人忙問,獨張燁有些懸心,因他知道竹先生的脾性,生怕他又說什麼不好聽的。
果然,卻聽竹先生道:「除非叫她隨了我去……」
李賢淑聽了,終於忍不住,罵道:「你這糊塗……」還沒罵完,就被應竹韻死死拉住,拽著出去了。
原來應竹韻也知曉李賢淑的脾氣,一時半晌是壓不住的,然而這人是小唐巴巴地找來的,又是一派高人風範,怎能得罪?
兩人出外之後,仍隱隱傳來李賢淑的罵聲,只聽不太清罷了。小唐見屋內無人,便道:「先生好歹想個法子,我替懷真向你磕頭了。」
竹先生嚇了一跳,忙拽住他:「停住!你又要害我?」
小唐道:「還請先生慈悲才好。」
竹先生歎了口氣,又看他,四目相對,忽地聽到床上應懷真咳嗽了聲,然後掙扎著,顫聲竟道:「我、我願意跟先生去……」
小唐聽了這句,忙道:「懷真!」也不顧什麼,便握緊了她的手。
應懷真瞧了他一會兒,有幾分清醒似的,便說道:「唐叔叔……不礙事,先生是為了我好。」
小唐哪裡肯舍,便道:「不許又亂說,必有別的法子。」
應懷真卻又看向竹先生,便道:「先生只告訴我一句話:若我跟著去了,我的爹娘、家人們可會安然無恙?」
竹先生正要回答,小唐已經回身,直視竹先生,斬釘截鐵地說道:「先生,你要什麼條件盡數使得,只是這一件不能。」
竹先生目光變幻不定,忽然問小唐道:「唐大人的生辰八字且說一說如何?」
小唐一愣,雖然不明其意,卻也即刻就報了。
竹先生算來算去,忽地露出笑容,道:「也罷……」
張燁從旁看著,總覺著竹先生這笑大有幾分「奇貨可居」之意,不由側目。
小唐便問到底何意,竹先生道:「我算到……最遲五年之後,唐大人會得到一件異寶,只要大人答應屆時將此物給我,我便保懷真丫頭無事。」
小唐聽了,毫無猶豫,道:「一諾千金,我答應先生。」
身後應懷真半昏半醒,聽了此言,只是著急想攔著,便伸出手來,喚道:「唐叔叔……不可……」
小唐忙回身又握緊了她的手,輕聲道:「不相干,什麼也比不上你的性命要緊。」
應懷真凝視著他,起初還明白,慢慢地眼前便又恍惚起來。
卻聽竹先生笑道:「你不該叫他叔叔……」
應懷真已覺意識模糊,想問卻問不出什麼來,只聽小唐問道:「為何先生一見我們之時就這樣說?竟是何意?」
應懷真也不知何意,便只聽著,隱隱約約聽竹先生道:「因為你們不該是……你是她的……」
那聲音卻似隔著幾重山一樣,逐漸地消餌飄渺,竟是什麼也聽不見了。
一直到了黃昏之際,小唐才回到府內,才進門便給敏麗的丫鬟請了去。
小唐不知何事,待進了門,敏麗便迎上來,問道:「哥哥你一整天究竟去哪裡了?怎麼今兒竟忘了呢?」
小唐不解:「忘了什麼?」
敏麗道:「昨日不是說過了的?今兒是明慧姐姐的壽辰,她還特意盼著你呢?」
小唐這才想起來,便笑道:「我竟忘了此事了。」
敏麗道:「你還笑?她很不高興呢,你便自求多福罷了。……你究竟是做什麼去了,怎麼母親使人去找,一會兒說你在大理寺,一會兒說你在熙王府,一會兒又說你去了肅王府……叫人找也沒地兒找去呢?」
小唐聽到這裡,便道:「懷真病了,下午都在應公府內。」
敏麗甚是吃驚,忙抓住他問道:「病的可要緊麼?」
小唐怕驚嚇了她,只說已經好轉了。敏麗轉身,憂心忡忡,敲了敲手心自責道:「只因先前母親病了那許多日子,又加上過年,竟一直都不曾去他們那裡……原來自哥哥訂親那日她就病了,這已經許多日子了呢,唉……這丫頭必然又受苦了。」
小唐安撫了幾句,敏麗只說明日便去看應懷真,小唐道:「你三天后再去也使得,她才好轉,需要養養精神,你早早兒去了反而不好。」
敏麗想想也是這個道理,只得答應了。
次日一早,小唐便仍去禮部,誰知走到半路,卻有一人攔著,道:「林禦史請唐侍郎過府一敘。」
小唐一怔,心中便想到一事,當下就隨著那人去往林府。
原來小唐昨日跟郭建儀見面兒之後,知道他遍尋不著竹先生,便猜竹先生藏身處非凡,為了尋人,小唐便找了梁九,暗中動用了太子府跟肅王府內的眼線情報,果然肅王府內有消息說見過此人。
小唐怕貿然前往肅王府會打草驚蛇,肅王不免會懷疑府中有細作,因此小唐才先去了熙王府,跟趙永慕串通了口供,若將來肅王問起來,只說是熙王無意中遇見竹先生,又把這消息透給小唐的。
小唐此事是瞞著林沉舟所做,忽然在這功夫林沉舟派人相請,小唐便猜必然是為了此事,只沒想到林沉舟這般快就知道了,小唐一路上便在心中思忖如何應對。
到了林府,門人因都認得,小唐便自行往裡而去,正將走到林沉舟書房處,忽然見前方有個人影一閃而過。
小唐歪頭看了看,見是林明慧的身影。小唐本以為林明慧是見了自己來了,就來找他的,不料林明慧竟並未往這裡看一眼,只匆匆地低著頭去了,竟像是個拭淚的模樣。
小唐見她似哭了,心中一動,想到昨晚敏麗的話,不免有些愧疚,腳下一轉,便想先去跟明慧賠個不是。
誰知才走了一步,就見到從明慧走出來的方向,也有走出一個人來,仍是一身黑衣,身形修長瘦削,容色鬱鬱,居然正是淩景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