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九十二章 約嗎?
知情權。
所謂知情權,是指從官方或非官方渠道知悉、獲取信息的自由與權力。
換句話說,這知情權啊,是政治民主化的必然要求和結果,也就是說,此乃閃耀著民主與自由之光的身為人的基本權力。
然而。
自古至今,最廣大人民群眾的知情權從來都是個笑話,無論科技何等發達,無論社會何等進步,無論民主何等閃耀,普通人的知情權從來都狹隘而渺小,事實真相,從來都掩蓋在層層的陰謀與迷霧之中。
即使在媒體與資訊無比發達的現代社會,無論是何種意識形態,無論是何種政體,廣大人民群眾所謂的知情權,也都要經過國家的閹割、既得利益集團的引導與不懷好意者的誤導,如此獲得的信息,完全稱不上是事情的真相,因為被統治階級永遠都是被統治階級。
連現代社會都這樣了,更別提古代社會了。
明州上層社會正在經歷一場地震,可伯的變故正在發生,各地大軍調動,文武官系統同時發力,各地的豪門大族也在調動著自己的影響力,所有的矛頭都指向了明州,可謂是山雨已來狂風滿樓。
如今明州城池各門關閉,諸衙門全速運轉,城內大族富戶全都得了消息閉門鎖戶嚴守中立,事情顯然已經操蛋到了要掀桌子的地步了。
――但平民們卻什麼都不知道。
他們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更逞論此事的內情。
這事表面上是將軍夫人振臂一呼,為了迎回失踪的疑似被軟禁的大將軍,忠心耿耿的將士們隨即雲集響應,而為了義憤與公理,明州各界的正義之士也紛紛聲援相助,大家都是急公好義的好同志,就算朝廷想要追究這形同兵變的事情,明察秋毫的皇帝陛下也必然會覺得這是事出有因,法外開恩,來個不予追究什麼的。
――這顯然完全是放屁的。
明明是各界的正義之士之所以願意出手相助,並不是大將軍平時人緣有多好,也不是因為他們全都是正義的伙伴,而僅僅是因為將軍夫人手中掌握著太多的黑材料,讓諸位大老爺們覺得非常蛋疼。
畢竟女人啊,頭髮長見識短,辦事沒腦子,容易衝動,沒了老公就要撒潑,萬一她一發神經將手中那些捏造出來的子虛烏有的帳目交給朝廷,那大家都會很困擾的,雖然沒有這事,但萬一朝廷信了怎麼辦?
所以,王氏的心情,大家都是理解的,她老公被軟禁甚至命懸一線,她情急之下幹出了這種掀桌子的事情,雖然很不講究,但諸位都是有家有業的社會人,怎麼好跟一介女流一般見識?幫一幫吧。
――於是,本著這種人道主義精神,大家雖然心裡恨得牙癢癢,恨不得直接派出刺客弄死王氏,但依然不得不捏著鼻子響應幾句,然後口嫌體正直地前往明州來給王氏撐場面,並且心裡盤算著此事一過該怎麼秋後算賬。
這些內情,這些真相,這些利益的交換,這些骯髒的妥協,共同交織成這一場驚動明州的大事,並且隱藏在冠冕堂皇、師出有名的表象之下,而這些被掩蓋的東西,最廣大的人民群眾這輩子都休想知道一絲一毫。
明州北門城牆,孫朗、胡守信和陸守炎站在一處城垛上,眺望遠方,大門早已關閉,要進城的人已經聞到了不妙的氣息,早已經避得遠遠的,而遠處沙塵漸起,隱隱有一條黑線向這邊壓來,不知是哪路軍馬。
孫朗瞇著眼睛觀察了一番,笑道:"如今形勢是槍打出頭鳥,雖說明州各府守望串聯,齊齊出動,講究的是一個法不責眾,陸大人你也許沒能耐跟明州全軍算帳,但哪支軍馬靠得太近,你記在小本子上事後告個刁狀,還是可以的……諸位將軍都不笨啊,他們大概只會停到那裡了。 ”
“是,公子明察秋毫。”陸守炎小小地拍了個馬屁,“如今城門關閉,各衙門出動,安撫民心,彈壓動亂,城裡是不會出亂子的,如今您就穩坐釣魚台,等那王氏出招,然後摧枯拉朽,大獲全勝吧。”
孫朗想了想,突然哈哈大笑起來。陸守炎納悶道:“您何故發笑?"
孫朗指著外面笑道:“我笑那王氏畢竟無謀,摩下丘八少智,既然弄出了這麼大的陣仗,想要把黑鍋扣在我們頭上,竟然不知道發動人民群眾?"
陸守炎訝然道:“啊?"
孫朗搖頭嘆息道:“局限性啊,封建官僚主義與地主階級的局限性啊,瞧不起中下層普通民眾,你們說說,他們聲稱是我們軟禁了戚冠岩,所以他們才聚眾前來討個公道,那為什麼不將此事大肆宣揚,弄得滿城盡知呢?就算屁民們成不了大事,但總能弄得我們焦頭爛額……”
胡守信擦了擦額頭上的汗:“……你他媽就少逼逼兩句吧。”
陸守炎在一邊強笑道:“公子是在查漏補缺,提醒下官注意輿情嗎?您多慮了,雖說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云云,但歸根結底,所謂民眾的力量,其實也就那麼回事。確實,黎民百姓人數眾多,全天下的百姓加在一起,力量確實足以翻江倒海劈山裂地,但問題是...…他們的力量加不到一起啊。”
孫朗神色一動,欣然道:“說下去。"
他垂手低頭道:“事實就是如此,若無英雄人物帶領,這黎民百姓,就是一盤散沙,是待宰的豬羊,是兢兢業業的耕牛,以辛勞與汗水糊口,創造出永遠都不會屬於他們的源源不斷的財富與賦稅,養活我們這些人,誰都沒有將他們當回事,因為他們根本就不是事兒……”
州牧大人看了一眼面露怒色的胡守信,淡淡道:“胡將軍不必如此看我,我是一州父母官,也希望治下風調雨順,小民能夠安居樂業,我也盡力理政,力求政通人和,百業興盛,讓他們過上好日子,但這並不妨礙我看透他們的本質……這煌煌人史,千古悠悠,縱觀風雲變幻,朝代更迭,天下舞台英雄地,成敗功過,斑斑青史之上,就從來沒有泥腿子說話的份兒。
胡守信冷然道:“那些起於微末的草莽英雄被你吃了?"
“說得好。”陸守炎平靜道,“但敢問胡將軍,那些起於草莽微末的英雄,在功成名就之後,是鮮衣怒馬、豪宅輕裘呢,還是繼續扛著鋤頭回家種地?"
胡守信張口結舌,孫朗這邊就笑了起來:“陸州牧是明白人,確實不需要過分誇大民眾的力量,也不必過度神化這個。老鄉們是不在乎主義與理念的,也不會懂什麼付出與犧牲,想要藉助民眾的力量,必須要先亮出實在的好處……取得成功的,從來都是現實主義者,是幹實事而非空談的人。”
他豎起了一根手指,笑道:“就好比如今的局面,王氏想要藉助民眾的力量對我們形成輿論壓制,如果僅僅是裝可憐,說什麼我們軟禁了她的丈夫,那肯定是球用沒有的,她沒了老公,又關大傢伙兒什麼事?"
“但換個思路來講,如果將戚將軍被軟禁與大傢伙兒的切身利益給綁在一起,那老鄉們的積極性就大大上升了。”孫朗笑道,“比如說,大軍圍城,物價飛漲,人心惶惶,都是州牧軟禁大將軍的錯,百姓們吃不飽心也慌,肯定就心不怨忍,埋怨陸大人怎麼就綁架了大將軍呢?這人啊,從來都只有自己的利益受損的時候,才會站出來跳腳啊…… ”
陸州牧心中嘀咕,但他作為文官,肯定知道給上司背鍋的必要性與妙處,居然面不改色地接受了“陸大人綁架大將軍”的說法,拱手道:“公子如此說法,倒是發人深省,不過諒那悍婦王氏,也想不出這個主意……”
孫朗皺了皺眉:“這可說不定……你沒有收到任何異常?"
“決然沒有。”陸守炎正色道,“六扇門網羅市井人物以為耳目,民間沒有類似消息流傳,下官也請胡將軍魔下游俠相助打探消息,同樣沒有異樣。”
孫朗的神色變得微妙起來,輕聲道:"可奇怪了……”
陸守炎不知道孫朗在想什麼,剛想發問,城垛下面就傳來了腳步聲,一名公人挎著腰刀,匆匆拾級而上,來到三人面前向陸州牧拜道:陸守炎淡淡道:“府尊!"
"這裡沒外人,直說吧。”
“是! ”那公人大聲道,“城外有大將軍府的信使求見!"
三人互相對視一眼,孫朗笑道:“戰書來了,看來王氏的戲台子搭好了。”
陸守炎看向孫朗,目露質詢之色。孫朗想了想,說道:“都到了這份上了,也不必玩什麼陰謀詭計,直接在這裡見他一面,問問來意便是了。”
陸州牧不假思索地點頭道:“好……開門讓信使上來見我。”
那公人領命而去,孫朗衝著胡守信一笑:“我們先迴避一下。”
孫朗是天下有數的強者,屏息簡直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情了,而老胡身為天元軍中有名的神箭手,自然也懂得暗箭傷人,比半藏髒多了,兩人隨便找了個地方一藏,除非來使是戚冠岩級的大高手,否則還真不容易發現他們。
――顯然對方肯定不是。
隨著州牧命令一下,厚重的城門開了一道縫,讓來使閃身進入。
在城防精銳的監視下,來者登上城牆,拜見了陸守炎,那人身姿挺拔,眼睛有神,舉手投足間一段軍人氣質,武功不弱,能在這種情況下被推舉為使者的,大概是明州軍中的豪傑吧。
他行禮道:“無名小卒見過州牧大人。"
陸守炎在孫朗面前低眉順眼、能說會道,但在別人面前,就要擺一擺省委書記的架子了,他一拂袍袖,冷然道: “免了,爾等引軍進犯明州,驚擾良民,挑釁君威,恐怕已經是喪心病狂了,就不必對本官如此惺惺作態了。”
那無名小卒笑道:“大人說這話未免無趣的很,大軍為何前來,您心裡清楚,咱們只是不得已為之,畢竟家有老小,好好地吃著朝廷的飯,怎麼會無緣無故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 "
陸州牧冷冷道:“你……”
那人直接打斷了陸大人的話,低頭道: “大人也不必跟我這小人物辯論,我只是一介信使,替夫人與眾位將軍送信的,您就算駁倒了我,也沒有任何用處,咱們還是開門見山吧。”
他從懷中取出了一封信,雙手遞給陸州牧,朗聲道:“今時今日,明州文武兩道乃至豪族世家,大傢伙兒都在明州城外恭候,夫人廣邀明州豪傑,是請他們做個證見,於光天化日之下將事情說開,當面對質大將軍的下落,請少牧大人務必賞臉出面解釋,既能洗刷冤屈,也能免去一場兵災。”
陸守炎伸手接過了信,冷哼道:“免去兵災……說得好聽。再者,爾等圍困明州,卻讓我去你們的老營說話,這不是脅迫嗎?既然有心解決此事,王氏為什麼不來明州城裡,讓本官做東招待?"
來使從容道:“這次來的,除了文武兩道與豪族名士之外,還有成千上萬的普通兵卒,他們念著大將軍的好,為了報答知遇之恩,也不惜做出了這種事情,所以,他們也有第一時間知曉真相的權力……夫人自然可以進入明州城,但他們總不能都進去吧?還是請州牧大人出城比較好…..."
他想了想,解釋道:“大人如果害怕不安全,也可以帶勁卒與高手隨行保護,無論多少都可以,況且大家這次來,是要解決問題的,而不是打架的,放著明州文武百官與豪族名士在此,也不會讓你受傷害。”
孫朗與胡守信在一邊旁聽,對視了一眼,心中一動。
王氏果然不肯進城……確實如此,她要是真的跟進來了,進了靖安侯府,這邊戚冠岩一出來,她就是個死。
換句話說,她執意將見面與談判地點放在城外她的主場,是不是也安排好了什麼陰謀詭計,等我們去自投羅網?
而陸守炎思忖了片刻,按照孫朗的交代,說道:“好吧,在城外也可以,但會面的地點,還是要我來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