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七十七章 忠臣
事情已經說到了這個地步,實在可以說已然攤牌了。
戚冠岩不是蠢人,他明白孫朗的說法。
所謂讓皇帝捏著鼻子請他回去云云,已經跟謀朝篡位沒什麼區別了。
一一唯一的區別就是,那個名義上的位子由誰來坐,很顯然,眼前這個曾經的傳說,已經失去了對皇權的所有敬畏與忠誠。
他緩緩道:“你要獨攬大權,行廢立之事? "
孫朗傲然道:“比你想的還要復雜,這個國家的體制出了問題,只有我能救它他們早晚知道什麼才是正確的選擇。”
戚冠岩望著孫朗,平靜道:'這是大逆之罪。 ”
孫朗神色平靜:“誰來定?誰能定?誰敢定? "
“當然是皇……”
“皇帝他不敢,否則如今朝廷就不會一片沉默,否則御史台就不會默然無聲,大臣的立命之本是揣摩上意,所以聰慧而睿智的臣子們感受到了皇帝心中的恐懼與猶疑,他們同樣默不作聲,等待著跳出來的第一個傻瓜。”
孫朗的聲音深沉而晦澀,蘊含著看透一切的寒意,令戚冠岩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一一眼前的人是曾經的傳說,是這個世界最偉大的將軍與戰士,當他將那舉世旨知的勇氣、奮烈、殘酷、智慧與智謀對準了他曾經效忠的國家和君主,到底有誰能阻擋得了他?
他將一切都看透了,天知道他這兩年到底推演了多少種可能性,才能對朝堂發生的一切了然於心......,他甚至對君王的想法了然於心。
“皇帝不敢,打贏了域外天魔、名垂青史的皇帝不敢,這位偉大的統治者,世界上最有權勢的人,他曾經做了無數正確的事情和自以為正確的事情......所以他現在不敢。 ”孫朗低笑道,“他甚至不敢將此事公告天下,不敢以皇天后土賜予他的權柄,在他的國家大聲宣告我的罪行......”
“為什麼不敢? ”戚冠岩的聲音帶著一絲自己都察覺不出的顫抖,“你做了什麼,你到底做了什麼,你到底掌握著什麼…… ”
“想知道嗎? ”孫朗平靜道,“那就追隨我,他日金殿之上,我與這片土地至高無上的權力平視的時候,當整個朝堂只有我一個聲音的時候,我可以告訴你真相,那時候,我允許你做出你想做的選擇。 ”
大將軍閉上了眼睛,平靜道:"你會謀朝篡位? "
“通常而言不會。”孫朗笑了起來,“知道帝姬為什麼一直很提防我嗎?在八年前她就親口對我說了,她說她覺得我很危險......。"
戚冠岩睜開了眼睛,望著孫朗,他很好奇原因。孫朗告訴他原因一一曾經的元帥大人眼中閃過了追憶,那時的場景就像是幻夢一般,至今思之,恍若隔世。
他輕聲道:“因為我心中沒有對皇權的敬畏....…不是那種憤世嫉俗的瘋子,也不是那種不知天高地厚的反賊,更不是那種強行輕皇權、傲王侯的裝逼販子,而是沒有,根本就沒有,我心中根本就沒有對皇權的概念……”
孫朗望著戚冠岩的眼睛,總結道:“也就是說,我從一開始就發自內心地覺得,皇帝這種東西,從來就不應該存在。”
沒有說謊,不是謊言,這個人說的是實話。
戚冠岩震驚地望著孫朗。
他想像不出孫朗為什麼會有這種想法,他不知道沒有皇帝的國家會是什麼樣子,帝國已然立世千載,人們已經習慣了效忠皇家,就算時間倒轉到很久之前,朝代變更,也不過是另一姓坐那天下……怎麼能沒有皇帝?
孫朗笑了笑:“所以,你不必擔心我謀朝篡位,暫時來說,我還沒有那個精神需求,也不習慣一群人跪著對我山呼萬歲……"
一一就現在這個階段而言,比起坐北朝南、稱孤道寡的皇帝生活,我更加中意動輒夜寢內宮、橫臥龍床、皇帝老婆輪著睡的重臣生活……
心中盤算了一下權傾朝野的天下重臣所擁有的種種權力,孫朗覺得非常帶感,畢竟早已有董卓和阿瞞這些人給他樹立了各種正面與反面例子。
況且,遠有東印度公司,近有華爾街,那些紳士也給他提供了另一種操縱國家的思路,所謂中西結合,兩手都要抓,兩手都要硬……
孫朗已經在心中打定了主意,微笑道: “明白了嗎?你…… ”
戚冠岩打斷了他的話:“那也跟謀朝篡位毫無二致!國家大權旁落,國家事務操於你一人之手,皇帝成了擺設,這跟造反有什麼區別? "
孫朗笑道:“至少給皇帝留了個體面,至少不必讓他宗廟夷平,身死人手而為天下笑,至少不用令朝野動盪、人心生亂,至少能避免你一直想要避免的戰爭……至少最無辜的黎明百姓不用經受太大的波瀾。 ”
戚冠岩怒極反笑:“我還第一次聽說做權臣有這麼理直氣壯的! "
孫朗冷笑道:“怎麼,誰規定老子不能做權臣了?老子要是權臣,兩年前就沒有大荒山之事了,如今的我早就封侯拜相、權傾帝都了,你這個抱大腿的蠢材都能做到明州大將軍,你以為我呢?我給這個國家打了六年的仗,軍功赫赫,天元第一,以至賞無可賞,封無可封,戚冠岩,我問你,就因為這個原因,我就該被朝廷清算,被君王猜忌,被鳥盡弓藏嗎! "
他目光鋒利如刀,毫不退讓地對視著戚冠岩的雙眼:"說吧,你說,你遇到了這樣的事情,該怎麼做?你從小接受你父親的教誨,想要成為一個正直坦蕩的軍人,現在站在你面前的,就是曾經這個國家最耀目最無瑕的將星,他的結局你說你能猜個八九不離十,如今你可以對他橫加斥責,以一個忠臣的身份對他橫眉冷對,但他蒙受的不公,他所受到的冤屈,誰來給他呼一聲不平? "
“飛鳥盡則良弓藏,鳥獸死則鷹犬亡,自古至今,人們視功成身退、辭官還鄉的名臣名將為智者,視貪戀權位不去、被君王清算的臣子為庸人莽夫一一我來問你,你覺得這樣正常嗎? "
戚冠岩心中巨震。如果孫朗只是威逼利誘他,如果孫朗只是怒罵朝廷、控訴不公,他還不覺得有什麼,但這話確實戳中了他的心坎。
他父親是一名正直的軍人,雖然武職不高,但一生堂堂正正。父親從小就教導他,要一身正氣,要頂天立地,要保持心中浩然,不要被污濁的世道吞沒,與那些卑鄙小人同流合污。
他曾經謹記著父親的教誨,他曾經以為軍人的一生很簡單,只需要勇猛殺敵、報效國家,就能建功立業、光宗耀祖。但他錯了,他在軍中處處碰壁,被同僚排擠,被上司刁難,他甚至沒有上陣的機會,如何建功立業?分到的士兵都是老弱病殘,怎麼上陣殺敵?
漸漸他發現,原來世道跟他想像的不一樣,軍中從來都沒有這麼純粹,那些隱藏著軍帳之下的黑暗令他作嘔,他不知道事情為什麼會是這個樣子。他在這迷茫與痛苦中碌碌無為,寸功未見,意志消沉,一身本領無處發揮,他漸漸開始動搖,每一個輾轉反側的夜晚,他都被一個可怕的念頭折磨得渾身發抖,他想這麼做,但他不敢這麼做……
直到,直到又一次回家,夫人向他說了一件事情。
原本以為,那只不過是夫妻夜話中的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現在看起來,那是早有預謀的開始,那是深淵……想起了那一段黑暗的日子,令他最終徹底絕望、最終決定投入天策府魔下的那段痛苦掙扎的時光,他跪在父親的墳前嚎啕了一夜,磕了無數的響頭。
說不是做兒子的沒骨頭,是這個世道不許他有骨頭。
說不是做兒子的貪戀富貴,只是一身所學不得施展,域外天魔咄咄逼人,國難當頭,蒼生倒懸,生靈塗炭,大丈夫不能獨善其身。
然後他就做了一條狗。滑稽的是,做狗竟然比做人好。明明只是搖尾乞憐的一條狗,但所有人竟然對他笑臉相迎,上官點頭哈腰,卑微到骨子裡,平日裡見都沒有資格見的將領,竟然也專門來見他。
只是因為有一個人說了一句話,整個世界就都變了。
變得那麼光明,那麼美好,上司對他青眼有加,主將對他百般欣賞,同袍與他稱兄道弟,簡直就像是他在沒投軍前做過的夢一樣。
但他卻一點不開心,因為他付出了最沉重的代價,他背叛了父親,他背叛了自己,每每想到這件事情,他的靈魂都像被撕裂一樣痛苦。
戚冠岩沉默地看著眼前的孫朗。
一一眼前這個男人,恐怕無論如何都想不到,曾經有一段時間,這個人的傳說,會是自己在巨大的迷茫與痛苦中的唯一一道光亮。
楷模。
聖人。
幾乎無法用言語描述出,這個人當年所具有的意義。
簡直就像是彌補所有妥協於現實的人心中所殘缺的那塊遺憾一樣。告訴大家,努力就會有收穫,告訴大家,世界上其實是有公平的,告訴大家,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一句空話。
戚冠岩緊緊地握住了拳頭。
當年與大元帥通過的信件,每一封他都視若珍寶,每一次收到回信都讓他欣喜若狂,他曾經想像著,如果當年投到了這個人的靡下,那該有多好,他曾經想像著,如果自己處在他的位置,能不能做得跟他一樣好……
然後。
傳說就隕落了。
一一眼前這個男人,恐怕無論如何都想不到,曾經有一段時間,這個人的傳說,會是自己在巨大的迷茫與痛苦中的唯一一道光亮。
但現在,他的出現,擊碎了太多的東西。尤其是他的詰問,令自己無言以對,不知道如何回答。
曾經的楷模、聖人與天下將士表率,曾經神聖無瑕,曾經被天下仰望,如今,完美的軍人被他的君王所背叛。
孫朗的質問在耳邊迴盪:“我問你,君讓臣死,臣就不得不死嗎?這是誰他媽規定的道理?你大聲告訴我,你吃不吃這一套! "
戚冠岩無法回答。
他沒有這麼厚顏無恥。
他也沒有這個資格。
他不能說,軍人就應該頂天立地、坦坦蕩盪,就應該為國為民、建功立業、無所顧忌,就算是被君王所忌憚清算也坦然受死、無怨無悔。
因為這兩件事......他一件都沒有做到。
孫朗拍了拍戚冠岩的肩膀,放緩了語氣:"你我都知道,這是錯的。現在我告訴你,君王不應該為所欲為,有些事情必須要得到糾正,這個世界上有太多不公正的東西,我們無法一下子全都解決,但可以一件一件來做。 ”
這是錯的……錯的……
皇帝是錯的……
鳥盡弓藏是錯的……
光明磊落者不得善終是錯的……
戚冠岩突然感覺到了一股巨大的恐懼正從心底噴出,他的忠誠不允許他非議帝王,但他的經歷卻自行判斷出了是非對錯,他總是如此為難,因為他從一開始就走錯了路,他無法回頭,卻希望回頭……
大將軍的身體晃了晃,他轉過身來,瞪著神色各異的胡守信與陸州牧,厲聲道: “你們呢?你們也是這麼覺得嗎?你也覺得他的行為是正確的? "
陸守炎避過了他的視線,心中卻不屑地哼了一聲一一老子卻是讀過史的,君不明則臣投敵國,有什麼大不了的,難不成皇帝想殺我,我還伸著脖子讓他砍不成?我又不是白痴,元帥這話,可真是說進我的心坎裡了。
一一皇權就應該被限制!天下就應該由君臣分治!這皇帝權柄過大,想殺誰就殺誰,弄得朝堂上下人心浮動,忠臣良將無法保全,長此以往,不是社櫻之福,如今天元戰終,天下安定,這君權,也該收一收了。
想不到我等文官一脈的共識,元帥大人也認同的很……真是意外之喜,那老夫倒是可以給幾位故友寫封信……
他這樣想著,平靜道:“重臣攝政,不是沒有先例,國家照樣強盛,聖人也曾經說過,民為重,社櫻次之,君為輕哩。”
胡守信則是說道:“我在乎的是這個國家,是黎明百姓的福扯。”
戚冠岩望著他們兩人,慘笑兩聲,突然哇的一聲,吐出一大口鮮血,然後仰天就倒!
“哎喲! "
三人齊齊一驚,搶上前來,將戚冠岩扶住,但見大將軍已經面如金紙,氣若游絲,實在已經虛弱到了極點。
陸守炎略通醫術,號了號脈,說道: " 大喜大悲,精神動盪,加重了內傷……他昨晚也受過傷嗎? "
孫朗點頭道:“是 … … 先讓他臥床休息,等等……
他目光一閃,似乎想到了更好的主意。
“我有一個大膽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