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一十六章 嗨,孫子
帝國九州之中,秦州多山川險峻。
連綿起伏的山原四下縱橫,連作一體,山澤密林蒼蒼茫茫,峰巒環抱,圍繞在山野懷抱中的盆地與平原孕育出了文明的聚落,人類背靠大山,繁衍生息,這裡是秦州,帝國西境,后土屏障。
秦州最豐饒富裕的區域,莫過於西川群嶺,除了物產豐盈的蒼茫山野之外,還有很多起伏舒緩、土地肥沃的平原,以及浩浩蕩蕩的大河,水草豐足,就意味著極其發達的生態系統,物種豐富,物產豐足,古語云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若是兩者兼具,就是天下一等一的好地方。
這等天下少有的膏腴之地,骯髒卑賤的泥腿子們當然是沒有資格擁有的,更別想著在這裡自給自足、安居樂業,按照人類對土地這一重大生產資料一貫的佔有慾望來看,只有上等人中的上等人,才有資格佔有西川,然後再大發慈悲地賞賜泥腿子一個機會,讓他們來做佃戶。
西川這邊最上等的上等人,自然是白家無疑了,你哪怕是問盡方圓百里地界的人家,無論士農工商、三教九流,得到的回答,不會有第二個。
如果說西川是一個國家,那白家堡無疑就是這個國家的都城,西川白家,就是這個國家理所當然的王族,享受著最好的一切。
整個西川最豐美的耕田草場、山林湖澤,超過七成歸白家所有,整個秦州排行世家,無論是財力、人力還是威望,白家也是當之無愧的第一,秦州大族,以娶白家女為榮,秦州兒郎,以服務白家堡為傲,這個傳承數百年的大族在天元大戰結束之後,其威望與名聲,實在是已經達到了最頂峰。
甚至連秦州大將軍和秦州州牧,都要讓這個家族三分。
給白家帶來這一切的人,名叫白羽威,他被白家的小輩尊敬地稱之為老袓宗,這個傳奇的天元英雄,有著數不盡的光環與榮譽,金曜劍聖,三朝元老,國之干城,天下無雙,他就是白家的擎天玉柱、架海金梁。
而白家被稱為劍聖門楣,也正是由此而來,因為白羽威是威震天下的七曜劍聖之一,執掌太白金曜之劍,剛厲破殺,世之名將。
無疑,是白羽威撐起了白家“西川王”的名號,是白羽威給了白家如今的一切,這連綿的府邸,無盡的財富,如日中天的名聲……都來自劍聖的恩澤。
也正是因為如此,白家當代家主白振明如今像是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在白家堡中急得團團轉。
因為,他的老父親,傳奇的金曜劍聖,威震天下的白老令公,已經失踪很久了,無論派出多少人明察暗訪,都得不到一絲消息。
這些日子對於白振明來說,真像是天塌了一般。
作為白家當代家主,他對白家現狀心知肚明,這如日中天的聲望,這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的興盛局面,其實暗藏無盡的凶險與殺機。
陛下近乎無止境的封賞和榮寵,白家子弟變本加厲的驕縱和狂妄,白家在秦州越發響亮的名聲,無不昭示著危機的臨近。
白振明懂得過猶不及的道理。
但他卻無可奈何,因為人心的貪婪永無止境。
他無法阻攔幾個旁支的叔伯兄弟圈佔土地,他無法管束所有白家子弟安分守己,他也不能懇求陛下不要再封賞白家,畢竟他只是白家家主,沒有足夠的威望扭轉這漸漸變糟的風氣,整個白家堡中,只有一個人有足夠的能力、威望和手段改變這一切。
但這個人,已經瘋了。
這是白家堡最大的秘密,只有家族核心的少數幾個成員才知道。
白羽威,金曜劍聖,三朝元老,被朝野尊稱為白老令公的白家老袓宗,自大荒山之戰結束、帶著無數榮寵與封賞歸家養傷之後,瘋了。
從起初的沉默寡言,到後來的語無倫次,整個人慢慢變得癲狂。
他瘋狂到了什麼程度呢?從來聽不得人誇讚他的戰功,更不許人說他是天元功臣,大荒山之戰更是絕不能提的禁忌。
每次陛下遣使來問安,老父的瘋病便要重上三分,兩年過去了,他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發病的頻率越來越高,他將自己鎖在白家堡最核心的隱秘之地,那裡建了恢弘壯美的佛堂,能工巧匠塑了諸佛金身,老父親就在裡面日夜誦經拜佛,瘋的時候也念,不瘋的時候也念,日日在佛前懺悔。
懺悔的言語,都是極其大逆不道的內容,白振明曾經偶然聽到了一小部分,剛聽了幾句話,就大驚失色地轉身逃跑。
有些東西,即使是兒子,也是不能知道的。
而現在,事情無疑變得更糟糕了。
他那已經變得瘋癲的父親,撐起白家氣象的金曜劍聖,在前些日子嚎叫著離開白家堡,據負責照顧看護父親的老僕說,父親臨走前一直在瘋瘋癲癲地重複著同一句話。
“劍,我的劍,我要找到我的劍,因為他要來了!他要來殺我了!我需要我的劍!沒有劍,我對付不了他!我會被他殺死!”
如果說父親的離家出走令白振明大驚失色,那麼留下的這句話更是令他渾身發抖,無疑,父親是在大荒山一戰後變得瘋癲的,所以……
到底是怎麼回事,難道說……
父親的瘋病,是來自於神智錯亂的臆想,還是實實在在的威脅?
白振明身為秦州第一世家大族的家主,情報消息自然靈通無比,自然知道在月餘之前,明州發生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
而恰恰在那件事情發生的同時,父親的瘋病就加重了,整日裡都能聽到他隱隱的咆哮聲,甚至那座安撫了他兩年的佛堂都被他砸得稀哩嘩啦。
他隱約覺得,這兩者之間有著直接的聯繫,甚至父親之所以離家出走,也是因為明州那邊出了大事,這一切令白振明疑神疑鬼、心慌意亂,短短十幾天,他已經愁得兩鬟斑白,就像是老了整整十歲。
父親一直都沒有消息。
而派去明州的使者,卻已經有了回信。
朝廷以天策上將為欽差,奔赴明州,目的不詳,但欽差大臣的行轅被擋在明州邊境,隨行的數千精銳老老實實地在此駐紮,氣氛極其詭異。
顯然,明州確實發生了驚天動地的大事,所以……
撫鬚沉思的白振明只覺得下巴一痛,竟然有幾根鬍鬚被他硬生生地楸了下來,他不禁變得心慌意亂,老父失踪,強敵隱現,怎麼辦?
已經人到中年的白家家主不禁愴然長嘆,現在的情況真是糟糕透頂了。
父親找不到人,他口中的神秘仇家要是突然找上門來,為之奈何?
能將老父親嚇成這樣,若是來尋仇,白家有誰能夠抵擋?
白振明喃喃道:“他媽的,就算是兩個人一起來也好啊……”
話音剛落,外面就傳來了慌亂的腳步聲,白家主神色一動,看向門外,一位管家慌慌張張地跑來,那是他的心腹。
“老爺,老爺! ”那管家小聲道,“老袓宗回來了!”
這話猶如甘霖一般,滋潤了白家主恐懼的心靈,他頓時覺得整個世界變得鳥語花香,立刻扶住了管家,激動道:“在哪兒!? ”
管家表情微妙道:“回老爺的話,老袓宗是被兩個人帶回來的,他們直接從正大門進來的,小人自作主張,將與他們接觸的門房與丫鬟暫時拘了起來,以防流言,老袓宗與那兩個客人,由小人的兒子與女婿親自作陪……”
白振明聽得心中一暖,還是這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奶兄弟懂得做事,他伸手拍了拍管家的肩膀,溫言道:“你做得很好。”
管家面色還是有些微妙,小聲道:“老爺,那兩個客人……”
白振明聞言一怔,然後點頭道:“確實,我剛剛還想著怎麼感謝他們來著,現在看來,恐怕留他們不得了。他們是不是已經知道父親的身份了?父親的瘋病,可不能流傳出去,白家的老袓宗,是不能瘋的……”
身為白家家主,自然是要捨棄尋常的道德觀念,以家族利益為首要考量,無論那兩個人為什麼將父親送回來,到底是出於好心,還是有求於白家,恐怕……都要委屈他們一下了!
白振明的眼中閃過了一絲厲色,隨即自嘲苦笑,他常常嘆息白家子弟躺在老袓宗的功勞簿上,變得不思進取、飛揚跋扈,現在看來,他這個白家家主,都變得冷血無情、恩將仇報了……
如果父親神志清醒的話,知道我這個決定,恐怕會痛打我一番吧……
白振明微微搖頭,心中嘆息。
若不是迫不得已,誰不想大義凜然、俯仰無愧。
他輕聲道:“走吧,我們去迎接父親。”
管家引路,就他們兩人,一切在隱秘中進行,知道這事的人越少越好。
他們行色匆匆,一路來到了正門旁的迎客廳,周圍的所有僕役都被驅散,管家的一個女婿手持利刃,守在門前,見到兩人之後行禮。
白振明拍了拍他的肩膀,只他與管家兩人推門進去,片刻之後,管家的兒子和另一個女婿推門出來,兩個妹夫和小舅子互相交換了一個眼神,遠遠地散開,不讓無關人等靠近。
進門的白振明一眼就認出了老父,撲通一聲就跪下了: “父親!”
然後他就聽到父親那熟悉的聲音:“你就是我的兒子?”
父親的瘋病還沒好啊… …白振明心中嘆息,然後跪在地上道:“兒子白振明,見過父親,您老人家受苦了……”
“老子沒受苦,只是,你他娘的沒長眼睛嗎?”白羽威怒道, “你爺爺在這裡,你怎麼不磕頭問安?”
白振明愕然抬起頭來,看到那邊坐著一個年輕人,笑瞇咪地向他招手:“嗨,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