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章 八苦

　當孫朗正在向兩位鄉紳說出他的絕妙計策之時，魯鎮南邊五里坡的一間破廟，不聲不響地多了幾個怪人。

　一個身材高大、臉色灰黃的男人扛著一柄鋼叉，不緊不慢地向廟裡走去，他戴著一頂破氈帽，穿著一身單薄的衣衫，赤裸著胸膛，就像是一個普通的農夫，可他明明不是農夫，此行也不是去種地，男人來到廟前，聲音低沉而木訥:“人都來齊了?”

　廟中，一個女人的聲音回應道“老太太還沒來。”

　話音剛落，廟外另一側響起了一聲尖銳的笑:“誰說我沒來?來來來，三四十歲的俏寡婦，還沒我這活夠了的老婆子耳朵靈敏，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拐角轉出了這位老婆婆，一手搖著鐵鑄的芭蕉扇，一手綽著一桿秤，慢慢吞吞地踏進了廟裡，環顧了一圈:“呦，有用的，沒用的，該死的，沒死的，全都來了……今兒個怎麼這麼齊全?要收拾誰?”

　農夫跟她一起跨進了廟裡，聞言眉頭一皺:“九斤老太，少說兩句。”

　廟內的這幾個人，簡直是帝國市井賤民的眾生相。

　一名容貌算是端正、身材也不錯的女人一身麻衣孝服，面容清減，眼圈紅紅，似乎剛剛還哭過，此時正倚在廟裡的柱子上，低著頭，她那略顯粗糙的雙手之間，正纏繞著一圈圈細細的棉線，宛如活物一般，在她手中跳躍變幻，構成一道道美麗的圖案，有大象，有鳥兒，還有花，更多的，則是一個小小的人兒。

　——如果這是在鎮上的街巷市並之中，那這一手翻花繩，定然是被孩子們視若神明的絕技，但農夫知道，這一圈圈看似脆弱潔白的棉線，不知道掠過多少人的脖頸，輕易切開他們的頭顱，這個名叫單四嫂的女人，其實是個十足的可憐人……不過，在場的幾個人，誰不是呢?這世道，哪時缺少可憐人了?

　屋內另外一個女子，則是比單四嫂要狼狽得多，衣服破破爛爛，簡直是一個乞丐，頭髮亂糟糟的，眼睛空洞而無神，此時，正望著寡婦手中棉線翻出來的小人圖案，愣愣出神，嘴裡喃喃道:“如果我的阿毛還在，現在也該，這麼大了.……”——老乞婆，狼一般的瘋子，之前嫁了河東霸刀賀老六，結果先死老公，又死孩子，純乎是一個瘋子了……

　此外，還有一個瘦弱的少年，穿著厚厚的夾襖，瑟縮著，咳嗽了兩聲，他看起來身體不適，嘴唇卻出乎意料地鮮紅，他看到農夫和老太太兩人進來，下意識地伸出了同樣鮮紅的舌頭，舔了一圈嘴唇，露出了不算是友善的笑容。——華小栓，身患怪病，要以鮮熱人血鎮壓，咬死父母之後，依然瘋魔了。

　“好哇……”這老太太搖了搖芭蕉扇，看了一圈廟裡的五個人，“生，老，病，死，愛別離……還有那兩個發了蹟的，這八苦，我看是要湊齊了。”

　寡婦頭也不抬，輕聲道:“聽說五蘊熾盛的人選，已經找到了。”

　瘦弱少年也緩緩道:“怨憎會和求不得呢?聽說他們倆昨晚家裡遭了殃，上面特意囑咐他們倆離家避禍。”

　農夫看來是這個小團體中的領袖，他低沉道:“得了消息，他們倆昨夜離開，就沒了音訊，想必是逃了……我們要抓他們倆回來。”

　這話令其他幾人都瞪大了眼睛，詭異的沉默持續了片刻，老太太尖笑道:“這兩個謬種，沒膽子，逃了?拿了好處，就想逃?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現在的年輕人，連一諾千金都做不到，老太活到七十九了.已經活夠了，就是見不得這些不守規矩的人！”

　她的話語並沒有得到什麼共鳴，事實上，對於這些人而言，一諾千金，根本就是很遙遠和陌生的事情……

　那是俠者的諾言，並不是他們的。

　畢竟他們只是一群沾染鮮血、沉淪苦海的死魂靈，與惡魔簽下了契約，不得解脫，無法解脫。

　農夫打破了沉默:“上面已經將這兩人定性，他們是潛逃的背叛者.需要即刻捉拿。”

　“我們五個人一起?”少年有氣無力道，“對付他們兩個人?上面也太看得起他們了吧。”

　“不要做無意義的試探和猜測了。”農夫平靜道，“因為上面下了死命令，要活的。”

　寡婦雙手一抖，手中的棉線交纏翻覆，織成了一隻栩栩如生的猛虎，她抬起頭來，淒然道:“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五蘊熾盛……人生八苦，對應的是我們八個人，我們之前全然不會武功，命運不同，素不相識，為什麼要把我們聚在一起，授予武功，而且就算是抓叛徒，也一定要活的?”

　剩下三人的目光齊齊看向農夫，大家都知道，此人是領袖，立場和成分也最為可疑和復雜，如果說誰能解開眾人的困惑，那非他莫屬。

　農夫依然不動聲色，木然道:“你們一開始因各自的慾望和苦楚而選擇接受力量的時候，可沒有現在這麼多廢話。”

　少年淡淡道:“這不是廢話，只是想知道我們存在的意義和價值。”

　“自然是為主人效命，這是一開始說好的交易。”農夫冷冷道，“其他不需要多問，主人說讓我們做什麼，我們就做什麼，工具不需要有自我。”

　“狗腿子，我就是看不慣你這種沒骨氣的木偶人。'九斤老太閃著芭蕉扇，嘴皮子毫不客氣，“看什麼看，我活到七十九了，早就活夠了，想說什麼，便說什麼。這村里人養狗，是為了看家護院，可不是為了宰了吃肉，我們就是想知道，這上面呢，餵給我們好大的肥肉，是想要讓我們咬人呢，還是想吃我們的肉呢?”

　“看來孔仲吾和謝阿貴的叛逃，也讓你們生出了小心思。”農夫沉默了片刻，緩緩道，“我也不知道，上面到底想要幹什麼，我也想知道，上面到底想要幹什麼… …但可以明確的是，他們兩個之所以叛逃，肯定是知道了一些什麼，我們找到他們，瞧瞧他們怎麼說。”

　單四嫂沙啞著嗓子:“我們能相信你嗎?”

　農夫神色坦然:“我也是人，我也有不顧一切失去理性的時候，我也有事後後悔的時候。”

　少年直起身來，眼神在農夫的脖子上掃了一圈，瞇著眼睛道:“那我們還等什麼?去哪裡抓捕那兩個人?”

　“他們倆不敢跑遠，出了魯鎮，他們死無葬身之地。” 農夫冷冷道，“上面的命令說，讓我們即刻趕到百草園，耐心等待，一旦發現兩人，就開始實施抓捕。”

　“就這樣?”少年愕然道，“他們兩人為什麼去會百草園?上面怎麼確定他們倆會去百草園?”

　“我不知道，上面確到專下了這樣的命令，讓我們照做即可。”

　少年臉上的訝色斂去，沉默了許久，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你們有沒有覺得，這幾年，活得就像是傀儡一樣，上面指頭一動，我們就乖乖出現在某個地方，在合適的時機，做下合適的事情，不需要思考，只需要殺人?”

　“我早就有這種感覺了……”

　“什麼，擂台?”

　趙四老爺和何家主看周少俠的目光，宛如在看一隻從話本裡跳出來的智障。

　“沒錯，就是魯鎮第一武道會！” 周少俠豎起了拇指，一本正經道，“我們在鎮子上，豎起生死擂台，列舉孔仲吾與謝阿貴的所有惡狀，然後向他們公開發起挑戰，利用社會巨大的輿論壓力和勞動人民的圍觀心態，迫使這兩個過街老鼠，不得不站出來，與我一決高下！”

　“屆時！”他仰天長笑，“在魯鎮父老鄉親的殷切期盼下，本少俠力挽狂瀾，將這兩個惡徒擊殺於擂台之上，則閏安民樂，豈不美哉！?”

　美個死人頭……兩人對視了一眼，周少俠這個主意略微扯淡，而且還有一種微妙的羞恥感，趙四老爺猶豫道:“少俠，這個，我們還是再商量一下……”

　“怎麼，嫌麻煩?嫌事兒大?嫌花錢?”孫朗的臉色立刻就變了，轉身就要走，“那你們還是另請高明吧。”

　“……少俠留步，少俠留步！”

　事到如今，怎麼能讓這個腦袋一根筋的背鍋俠跑了?

　兩人又趕忙將周少俠拉住，奈何這個小崽子咬緊了牙關，非要辦什麼擂台，無論兩人好說歹說，就是不鬆口。

　“打擂台啊！打擂台啊！”孫朗指著兩人的鼻子，恨鐵不成鋼道，“這不是武俠文化的一個經典嗎?你怎麼能不支持呢?我跟你講啊，沒有什麼問題是一場擂台賽解決不了的，別說武俠了，你看奇幻校園，來個擂台賽就他媽能水上一大段劇情，你再看看龍珠，這天下第一武道會能講多少故事?你再看看……”

　兩人聽得頭暈眼花，不明覺厲，但此時終究是賣方市場，雖然唯一指定的背鍋俠提出這種令人為難的請求，但為了大局考量，不答應也得答應啊一一何春來和趙老四對視了一眼，眼中同時閃過了一道寒芒，默契地點了點頭，心中同時發狠。

　——直娘賊，事後甭管你幹沒幹死謝阿貴和孔仲吾，非得翻手把你做成火燒謝家和夜襲孔家的賊子不可。

　但不管心中如何賭咒發狠，何家主和趙四老爺不得不捏著鼻子，開始派人傳訊，準備開拔魯鎮，商討討伐無良惡霸謝阿貴和孔仲吾的大事。

　分工很明確，趙四老爺是十里八鄉的鄉紳，派人向周圍村鎮大肆宣揚周少俠給工藤……呸，給孔謝二人的挑戰狀，而何春來則是吩咐組織人手，搭起一塊擂台來，孫朗看著兩人開始忙活，瞅了瞅人群，冷不丁突然問道:“死豬……哦不，何先生啊，昨晚把你拖回家的那個安保哥哪裡去了?”

　何春來心中一凜，不動聲色笑道:“是那個陳士誠?少俠放心，何某恩怨分明，他又是受少俠之手送回家，在下豈會為難他?給了他一些銀兩，將他打發了，此事我家里人都可以作證，少俠如果不信，我現在就派人去尋……”

　孫朗假惺惺地擺手道:“我怎麼會不相信何先生呢?只是隨嘴一問就是了。”

　“那人也不過是見風使舵的市井之徒而已，怎堪少俠尊口一問?”何春來也笑了笑，“小人物，不必在意，不必在意。”

　資本的力量是很大的，鄉紳的力量也是很大的，資本主義和封建主義相結合，力量是巨大的，短短時間之內，爆炸性的大新聞就傳遍了十里八鄉，周少俠等人回到了魯鎮，一塊平時用來請梨園唱戲、家裡做壽之類的公共用地已經搭起了擂台，與此同時，江湖少俠周迅懲惡揚善、挑戰惡霸孔仲吾和謝阿貴的爆炸性消息，也傳遍了整個鎮子，連十里八鄉，都有人嘻嘻鬧鬧地跑來看熱鬧。

　孫朗點了點頭:“民心可用，民心可用……何家主你做的不錯。不過呢，你做得還不夠好……”

　他對著何先生低語了一番，拍了拍對方的胸膛，就跟指揮馬似的:“懂了吧，快去快去，做好了，我給你指一條賺錢的明路…… ”

　何家主的表情又為難起來:“這……”

　孫朗眉毛一挑:“何先生，你再這樣，我可不念詩了。”

　……媽媽的，這小王八蛋。

　罷了，丟人的事情都做了，也不差這麼一件··…他咬了咬牙，伸手叫過了自家的管事，低聲囑咐幾句，那管家就帶著便秘一般的表情，猶豫著離去了。

　一段時間之後， 稚嫩的童聲傳遍了魯鎮的大街小巷，一群小屁孩拿著剛剛到手的糖葫蘆，到處亂喊。

　“魯鎮皮革城，魯鎮皮革城，王八蛋老闆孔仲吾跑路了！孔仲吾王八蛋，不是人……”

　“善哉，善哉。”孫朗聽到了人民群眾的呼聲，撫掌道，“一會兒再來幾個勁爆的段子，肯定能把這兩個傢伙引來……”

　——或者說，會收穫一些意外的驚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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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四千字……今天就到這裡吧，我寫死神去了……

　ps2:以及，關於書客今天凌晨到上午的抽風事件，你們啊，不要聽風就是雨，想要搞什麼大新聞，報導出了差錯，就等於說，你們也是有責任的。說什麼工商局突擊檢查boss急中生智一記旋風掃葉腿轟殺服務器……想太多了，真的，他要是這麼殺伐果決，就不至於現在如此身家都找不到女朋友了……
sea6076: 之後不定期更 要幫忙代貼也可 但請將錯字改正跟缺字補上 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