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八章 第一次交鋒
秦惠與萬元忠,兩人都是文官一脈。
——也就是比較要臉的那種,知禮節不威福,在沒有損及自身利益的前提下,通常寬容善良且彬彬有禮。
萬大人在發表見解時肢體語言過大,不小心打到了路過的行人,顯然是他自己做錯了,他自然也沒有那種“你沒長眼嗎”的低級惡霸型反派的思路,再聽此人話語語調,顯然是一個老道士,以一個讀書人應有的德行,無論是老者,還是道者,都要給予尊敬。
於是他急忙回身後退兩步,道歉道:“是小可的不是,給道長賠禮了。”
秦惠也將笑容斂起,先是不動聲色地打量了一下那摀住胸口、呲牙咧嘴的道士,他那謹慎的性格和小心的習慣讓他不會放過任何一件可疑的事情。
嗯,髮鬚全白,儀表堂堂,堪稱道骨仙風,古語云相由心生,應該是個真道士。
只是臉色蒼白,身形略微佝僂,最近應該是受過重傷。
神色匆匆,面帶警惕,應該是有急事而怕人知,所以猝不及防之下,才會被元忠兄打中……
欽差大人稍稍放鬆了警惕,雖然有些好奇,但他今番身負皇命,靖安侯府之事又復雜之際,他實在懶得節外生枝。
——一個平平無奇的道士罷了。
他笑著拱手道:“道長有禮,我這位賢弟性子急了些,不小心冒犯了道長,我代他向您賠罪了。”
至此,按照正常劇本來發展,這件事情應該到此結束,只是一件小誤會罷了,不小心犯錯的人禮數周到地道歉,被冒犯的人也沒有什麼損失,見對方態度誠懇,肯定也不會追究,兩方相逢一笑,泯然釋之,乃是一件典型的恭謙忍讓的小事,但是……
那道士捂著有些疼痛的胸口,打量著眼前這兩個讀書人,表情驚訝了一下。
“這位相公……”他對著秦惠打了個稽首,緩緩道,“貧道精通一些相面之術,您最近看起來……怕是有血光之災啊。”
——這他媽就尷尬了。
——相當尷尬。
由於這個世界的特殊性,帝國對神佛之說的敬畏和信任並沒有那麼濃厚,畢竟當年域外天魔來攻,大好河山淪陷,無數百姓死難,軍隊節節敗退,國器一度動盪,絕望無奈之下,自然會想到求諸天神佛,可不管如何誠心求禱,不管如何虔誠祭祀,天庭也沒派來一個天兵,西天也沒顯化半個羅漢,到頭來山河奪還,社稷守護,還是要靠百姓與將士的鮮血寸寸澆築——既然不能幫我等渡過難關,那你有個錘子用?
加之帝國尚武之風盛行,武者煉精化氣而成人中之龍,靠的是自強不息,信的是天道酬勤,對神佛冥冥之事,大多敬而遠之,覺得這玩意兒最大的用處就是愚民而固社稷,肉食者們是不信的,尤其是秦惠這種天元出身的武功大夫,更是不會將這些玄之又玄的東西放在眼裡。
如果放在平時,突然有一名神神叨叨的道士說你有血光之災,秦惠多半會一笑置之,如果對方危言聳聽,糾纏不休,那就將他投諸官府,令他長長記性,但是……
他的臉色刷的一下就沉下來了。
這道士竟然誤打誤撞,在這要命的節骨眼上說出了如此聳人聽聞的話語——他奉皇命來明州,又暗中背負著特殊使命,遊走在立場不明的胡守信與心機深沉的趙飛凰之間,與他們虛與委蛇,暗中圖謀大事,做的就是險中求富貴的要命勾當……你他媽的說我有血光之災?
——我秦某人今天就要打死你啊!
這話聽在萬元忠的耳朵裡,同樣令這位忠心耿耿的掌旗官面色一變,他也是存著與秦惠差不多的心思——你這道士,真會挑時候拱火!
他上前一步,怒視著這道士,也不管之前自己的失禮了,瞪著對方,怒道:“我常聽說在大城小邑中,常有欺世盜名之徒扮作雲遊道士,號稱鐵口神斷,專門跟人算命,騙人錢財,見到那家境殷富者,或出言威嚇,說人有血光之災,或一臉震驚,說怕折陽壽不敢算命,等釣到其人的胃口,誘他汝甕,就憑著三寸不爛之舌,哄他將出錢財積蓄,騙他一個七葷八素,然後逃之夭夭——說的就是你這種賊道人吧!”
那老道士不悅道:“貧道往日遊歷天下,雖然以相面為生,但只求溫飽,從不多收,哪裡會騙人財物?況且今天貧道有急事,只是見兩位相公溫文知禮,又看這位相公大難臨頭,一時不忍,所以才出口提醒,完全是出自一片好心,你這小子,惱羞成怒而出口傷人,好沒道理!”
他瞇起了眼睛,仔細看了一眼萬元忠,咦了一聲:“仔細一看,你最近也不會太安穩啊,而且看這面相,似乎……”
道長瞧了一眼萬元忠,又看了一眼秦惠,臉上疑惑之色漸濃,欲言而又止:“你們二人……是不是……”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萬元忠心裡咯噔一下,然後勃然大怒——你這牛鼻子,想說什麼?我跟秦兄,清清白白,什麼都沒有!
他大怒道:“住口!無恥老賊,不僅敢胡言亂語恐嚇我兄長,竟然還把主意打到了我的頭上,真是可惡至極,還不快滾,否則定將你扭送官府,判個妄言之罪!”
那道士也有幾分火氣,吹鬍子瞪眼道:“貧道只是看你們倆還算知禮,所以出言指點一二,又沒想要你們的銀子,你我素不相識,我誑你們做什麼?雖然忠言逆耳,但聽聽又沒有壞處,你那兄長觀其眉眼,最近確有血光之災,而他……”
萬元忠不聽則已,聽則更怒:“住口!你可知我兄長身份?慎言慎行,還不速退?他忠誠王事,頂天立地,不負友人,正氣浩然,自有多方貴人相助,又有猛士相隨,以志慮忠純之心,行堂堂正正之事,可謂是佔盡天時地利人和,怎麼會有性命之危?啊,你跟我說,他怎麼會有性命之危?”
道長不甘示弱,梗著脖子道:“朽木不可雕也!這世間哪有萬無一失之事?所謂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就算你兄長做好萬全準備,焉知不會一招算錯,滿盤皆輸?”
萬元忠勃然道:“你這道士,盡會危言聳聽!我兄長堂堂正正,從不以陰謀算計行事!他大好年華,身居高位,此行功成回去,必將青雲直上,光宗耀祖,澤被家人,前途無可限量,你這牛鼻子狗奴才的嘴巴,真是如鮑魚之肆,臭不可聞!”
道長跳腳道:“我好心助你,你不領情也就罷了,竟然一而再再而三地攻擊貧道,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別提你兄長了,我瞧你也自身難保!你眉眼正直,正氣環繞,卻是愚直之輩,信念必遭反复,近日便有無法決斷的兩難大事!勸你趁早擦亮眼睛……”
萬元忠哈哈大笑道:“一派胡言,莫名其妙,我追隨兄長,為其前驅,哪有什麼無法決斷的事情?你這道士,不要危言聳聽了,爺爺我就是不信!你不是會相面嗎?我也替你相上一相!我看你神色慌亂,精氣虛弱,定然心中有鬼,惶然逃竄,今番在這里大放厥詞,小心報應就在眼前!”
那道長覺得自己的專業領域受到了挑戰,揚眉冷笑,擼著袖子,斷然道:“不見棺材不落淚!好好好,今天道爺我就……”
就在這時,一聲低沉的佛號在幾人的耳邊響起:“阿彌陀佛……”
剎那間,那趾高氣揚的道長如同老鼠見了貓一般,臉色大變,叫道:“苦也!”
他顧不上教訓眼前這個不講禮貌的小崽子了,兩股顫顫,就要先走,但是幾人感覺風聲一動,人影一閃,一名身披華麗袈裟、手持九環錫杖的女尼就出現在旁邊,她容貌極美,身材高大,一頭青絲流瀉下來,除了那身僧袍之外,沒有一處看起來像是出家人——就連那神聖的九環錫杖和脖子上的佛珠,都給人以莫名其妙的猙獰感。
她一手執杖,一手行禮,先向兩位吃瓜群眾打個稽首,又向著那道長溫言道:“白雪師兄,您傷勢未癒,就隨便亂跑,讓諸位師伯師叔都很為難,請隨貧尼回寺。”
那道號白雪的道長一臉驚恐,就像個弱氣的小媳婦,一點都沒有剛剛那指點江山的架勢,他可憐兮兮道:“貧道想念恩人孫大俠,許久不見,不知他身體怎樣,是否快樂,他是貧道的救命恩人,貧道卻無以為報,只求見他一面,如他安好,我就放心了——可不可以啊?”
這位被孫朗戲稱為“巨尼”的妖僧乃是大覺寺的女尼,某種威名似乎弛於修行界,以至於讓白雪道長只聞其名就畏如虎狼,法號三藏是也。
當日白雪道長被角虎襲擊,身受重傷,一時半會兒沒法回師門正陽宮休養,本著同氣連枝、守望相助的原則和天下佛道是一家的封建主義和諧宗教觀的指導思想,正陽宮致信大覺寺,請大覺寺的道友們代為照顧治療這個八十老娘倒繃孩的可憐孩子——從白雪道長聞訊後的仰天長號與賭咒發狠中,我們可以清楚明白地知道,此事之中定然有著難以想像的朋友交易與邪惡陰謀,因為大覺寺是個尼姑庵。
讓一個男道士乖乖住在尼姑庵里,簡直像是把一個東方眾丟進一群月廚的隊伍。
白雪道長的心情可想而知,據他本人說,這是師門正陽宮針對他的邪惡陰謀與可恥打壓,一定會遭到他千倍萬倍的打擊報復——雖然是這麼說,但他畢竟還是難擋那唐家三藏的蠻力與脅迫,被迫捏著鼻子跟著她去大覺寺養傷,不過,雖然他的身體屈從了,但他的靈魂卻一直都是自由的。
這一次,他趁著那群尼姑不備,逃離了大覺寺這個是非之地,本來想要直接殺回正陽宮找那群落井下石的王八羔子理論,但自覺傷勢未癒,準備不足,貿然回去多半還是要被師父與各位師兄弟再打一頓,著實不美,況且大覺寺的尼姑們發現他逃了,肯定會進行追索的吧……
他苦思冥想,最後不得不承認,為今之計,還是要趕緊去明州,找孫大俠進行托庇。
那日怪醫前輩仙去之後,不知怎的,繚繞在孫大俠身上那宛如迷霧一般千變萬化的命數,變得稍稍清晰了一點,雖然觀之依然有那種眼花繚亂的欲嘔之感,但好歹能看清楚一點東西了,白雪道長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又仔細看了看孫大俠的面相,得到了一條重要的情報收穫。
——此子,恐怕打遍天下女子無敵手!
是的,那露出的冰山一角確實顯露著這樣的消息,孫大俠似乎是天下女子的剋星,哪怕是成名已久的武道宗師,天下無雙的絕世猛將,只要是女人,不管有多強,在孫大俠手中完全走不上幾個回合,他的面相,確實表明他對所有的女人有著天然的壓制性優勢,就像是虎狼以牛羊為食一般自然。
——雖然不知道這是個什麼原理,為什麼只對女人有效,但毫無疑問,孫大俠顯然是一位能夠通殺從八歲稚童到八十老嫗間所有女性的強者。
其中自然也包括那兇名赫赫的唐家三藏。
所以白雪道長見自己逃脫不得,就可憐兮兮地提出了這樣的請求:“我就見孫大俠一面,就一面,確認他安好,我就老實跟你走……”
這樣說著,但道長的內心卻在不住冷笑——孫大俠忠厚質樸,心地善良,到時候我哭求一番,他定然會為我出頭的。
不過麼,受人之恩,必將湧泉相報,之前救命的恩德尚未償還,今天又有求於他,卻無一二報答之處,就算貧道是出家人,也會感到慚愧的。我一介出家之人,身無長物,唯有相面之術拿得出手,正好能夠報答孫大俠……
——常言道物極必反,萬物平衡,孫大俠克盡天下女子,也必然被天下女子所忌,看似周圍女子環繞,實則陰陽難濟,不成正果,貧道不才,也不能看著好朋友孤獨一生,正好這妖僧塵緣未了,必有一段孽緣,與其便宜別人,不如看看是否對孫大俠有助益……嗯……
……不過,是不是有點不太好呢?
就在他稍稍猶豫的片刻,就聽那妖僧笑道:“阿彌陀佛,師兄與孫大俠的情誼,貧尼佩服之極。不過請師兄放心,前些日子貧尼完成使命,從靖安侯府離去的時候,曾經與孫施主短暫一晤,他神采奕奕,眉宇間隱隱的陰霾又消散了不少,想必是又想通了一件心事,師兄放心否?這便隨著貧尼回寺…… ”
——哦哦哦哦哦哦哦決定了決定了決定了!你這妖僧,貧道這次坑定你了!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秦惠先是遇到了這個胡說八道的道士,又遇到了這個奇奇怪怪的尼姑,聽這兩個不識趣的出家人當面自顧自聊起天來,覺得有些尷尬,剛想拂袖走人,突然聽到了“靖安侯府”的字眼兒,這個詞對於如今的欽差大人來講,簡直不吝於霹靂雷鳴。
他突然露出了驚喜的表情,拱手道:“這位大師,您剛剛在說靖安侯府?”
白雪道長在旁邊冷眼一看,心中微微一凜,那張道骨仙風的臉上不動聲色,心中卻微微一哂。
哼,裝得好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