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三章 元帥不死於秦檜
一場久違的鬥毆。
胡守信仰天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地盯著天花板。
拳腳相加,私鬥一場,在當年軍中本來就是常有之事,天元大戰期間,軍人連番血戰,戾氣重,髒話不離嘴,葷段子常伴身邊,就算是受過良好教育的高級將官也不能免俗,所以孫朗在一幫兵痞中混得如魚得水,當年他初步獲得軍中的認可,不是靠著他英勇無敵的斬將奪旗,而是因為他說的一嘴好書。
當年每當輪戰休憩的時候,總有一些不怎麼體面的將官搬著小馬扎往孫朗的營帳中鑽,在那個唯有女人與酒、血與死亡的令人瘋狂的時代,後方每旬派來一次的戲劇班子都成了大家望眼欲穿的精神享受,在這種情況下,一個帶著不知道從哪裡學來一肚子艷情故事的年輕人,對於這幫精神極度匱乏的丘八而言,簡直是傳說中三言兩語就能使天花亂墜、地湧金蓮的佛陀。
好作用,總是有的,據統計,在孫朗開始講經說法之後,將官們晚上有了去處,也有了疏通的渠道,不至於滿腔精力無處發洩,四處找茬鬥毆、互相敵視。
另一個好作用就是,成家的將軍們在聽了女塾師白先生的故事之後,紛紛心有所悟,家書從一月一封暴漲到了一月五封甚至更多的地步,而且還三天兩頭往主帥那邊跑,要求請個探親假回去看看,夫妻之間的羈絆得到了增強,實在是可喜可賀。
而還沒有成家的年輕小伙子們也一臉凝重,表示天魔未滅,何以為家,並且用奇異的眼神打量著老大哥們的頭頂,彷彿那裡有了一頂無形的裝備,然後露出了帶感的笑容,據說戰爭末期年輕一代的軍官們成家都很晚,有人還至今光棍,每每談到這事,孫朗總會露出得逞的怪笑。
大家賭咒發誓的話語也從“死後殺千刀”和“生兒子沒屁—眼”這種沒創意的與時俱進成了“你老婆第二天就被高義高祭酒給拱了”之類的話……
胡守信想起了這些舊事,眨了眨眼睛,嘴角露出了一絲追憶的笑容。
打架這事,也是有的,尤其是孫朗這廝,性格甚是惡劣,有時候喜歡惹了他的人開涮,譬如有人與家裡的表妹結親,他就要講一個因為與妹妹玩得太嗨結果最後被砍了腦袋的故事,譬如有人與一對姐妹花糾纏不休,他便要說個主角被催眠結果一對姐妹花全都被別人啪啪啪的故事,若是那人已經成了家,夫妻恩愛,郎才女貌,那便是休了,這廝一肚子的故事保管讓你感到頭上一沉,這般對症下藥,看人下菜碟,實在是欠揍的緊,被人追打,也是不足為奇。
這廝啊,一肚子壞水,從不肯講個正經故事,不是女子出軌,就是血流滿地,最好的結局莫過於苦主毫不知情地養著別人的孩子,最壞的結局連這些看慣了生死的老兵都不想再提,最嚴重的,日後聽一句“只是朱顏改”的唱詞都要下意識打個哆嗦。
偏偏他還講得精彩紛呈,令人雖然自覺不妥,但還是不由自主地聽下去,享受著心中痛楚與快樂的雙重禁忌,每當這廝大發慈悲,高高興興地講了個開心愉快的好故事,那可真是全軍沸騰,四處流傳,連老頭子們都要被驚動……那時候,回想一下,真是……
可愛啊。
為了這種事情,高興得像是過節一樣,只是聽了一個不算過分的故事,就高興地擁抱在一起,擊掌相慶,為國家廝殺的將士們,為了這樣的小事就會覺得無比愉悅,每個人都這樣純粹,每個人都面帶笑容,戰場是殘酷的地方,也會讓人與人之間變得單純,但戰爭結束之後……
胡守信嘆了口氣。
戰爭結束之後,當年生死託付的兄弟漸漸分道揚鑣,你保二皇子,我家卻與六皇子有舊,龐大的天元英雄一脈山頭林立,沒有了名義上的領袖,都成了一盤散沙,被陛下與朝中諸公有意識地劃成了不足以形成威脅的一個個小團體,開始為了一些別的事情,怒目相視,劍拔弩張起來。
打仗的時候,雖然總是在死人,雖然大家其實都很苦,但卻不會像現在這樣,那時候,兄弟袍澤,意味著性命的託付,彼此之間不會有所隱瞞,只有坦誠,才能換來戰陣之上的並肩,而現在,為什麼會這樣呢……
摀住臉的右手微微一緊,他深深地吸了口氣,然後緩緩吐出,眼眶有些發燙。
孫朗……我之前從來沒有想過,我們會走到這一步,我想不到你會對我起殺心,我也想不到有一天我居然想死在你的手上,你想復仇,我們甚至會幫你,但你復仇的對象這個世界,我怎麼能跟你再次並肩?
這裡……這裡不僅僅是我的家,不僅僅是我所愛的人生活的地方,我的袍澤兄弟們所長眠的地方,那也是你的啊……
那些喜歡聽你故事的人,那些與你勾肩搭背、稱兄道弟的人,那些與你並肩殺敵、慷慨戰死的人,你的袍澤,你的兄弟,追隨你的,保護你的,喜歡你的,敬佩你的,那些付出了生命才換來今天和平的人……你真的想要將這樣的太平盛世毀掉嗎?
我……我到底應該怎麼做……我也不知道啊……
“哭了?”
“沒有,只是有點……嗯?”胡守信下意識地回答,然後猛然睜開眼睛,發現孫朗不聲不響地趴在門邊,一個腦袋探出來,兩手扒著門框,一副乖巧的樣子。
胡守信的面孔漲得通紅,感覺渾身的血液都在沸騰:“你……你又回來幹什麼?”
孫朗若無其事地說道:“嗯,兩件事情,第一件事情,忘了問了,這次的欽差是誰來著?”
胡守信皺起了眉頭,他似乎感覺到有些不對勁,下面似乎有些安靜,他不答反問道:“第二件事情是什麼?”
遊俠摸了摸腦袋,赧然道:“你那些下屬很沒有幽默感,我剛剛下樓的時候,他們問我你怎麼樣了,我說你被洒家一拳打在太陽穴上,卻似做了一個全堂水陸的道場,磬兒、鈸兒、鐃兒一齊響,洒家看時,只見胡大棒子挺在地上,口裡只有出的氣,沒了入的氣,動撣不得,然後他們就都沉默了,看來想在沉默中爆發……”
“我看我如果繼續下樓,非要出人命不可,這些都是你的崽子,打,我是可以隨便打,但是出了人命,就是打你臉了,所以我想了想,還是退了回來……”
他說到這裡,撇了撇嘴,悻悻然:“一群鄉巴佬,沒文化,沒見識,連水滸傳的梗都不知道……”
孫朗話音剛落,只聽下面發了一聲喊,轟轟隆隆,似乎是一夥人搶了上來,大聲叫著胡會首,中間夾雜著狂怒與悲憤的咆哮,說要跟那小子拼了,孫朗聳了聳肩,閃進身來,踢了胡守信一腳:“快點說,欽差是哪根蔥?”
胡守信剛剛差點哭出來,醜態被孫朗撞個正著,又被孫朗剛剛的話給閃了一下,所以此時怒氣未生,懵逼先來,聞言傻了吧唧地回復道:“秦惠。”
“……丟你老母。”孫朗上前又是一腳,“滿朝文武找誰不好,居然找來這個跟老子犯沖的。”
胡守信聞言納悶道:“我就奇怪了,他允文允武,溫文有禮,好好的一個人,你怎麼一直看他不順眼?”
孫朗翻了個白眼,抬腳又踢:“有臉說!老子當年做了元帥之後,突然有個叫秦檜的跳到我面前,我理所當然要砍死他好吧!”
胡守信伸手一擋,怒道:“這是哪門子的因果關係啊!憑什麼做了元帥就要砍死秦惠啊!”
孫朗聽到外面的遊俠已經噔噔噔衝了上來,大喊一聲:“都不要進來!誰敢進來,我踩爛胡守信的小雞雞!讓他死無全屍,下輩子直接進宮服侍太后去!”
這話十分之狠,外面的遊俠雖然已經認為會首被這喪心病狂的廝給害了,但還是被嚇住,一時之間,不敢擅動,孫朗蹲下身來,拍了拍老胡的臉:“說話小心點,他要是知道我還沒死,那他就不用活了,懂嗎?看著我的眼睛,我是認真的,再說一遍,你要是讓秦惠知道我還沒死的事情,那我就當即殺了他,你要是敢攔我,就不止是挨一頓打了。”
老胡皺起了眉頭:“你……”
“不必多問了。”孫朗擺了擺手,推開了窗戶,跳了出去,扒著窗框,突然探頭道,“順便,你居然為老子流淚,老子很是感動,可惜沒有相機。”
胡守信愣了片刻,隨即勃然大怒,抓起手頭的東西就扔了過去:“滾!”
孫朗哈哈大笑,跳到街上,一路高高興興地往家跑,渾然不顧發現會首“死而復生”而亂作一團的忠義樓,他用臉上的笑容遮擋著心中的陰霾,就算有再多的哀傷和憤怒,都不要讓他所在乎的人看到……本來就不必讓她們看到。
所以,孫朗笑著推開了釣仙樓的大門,望著面有憂色、回頭看去的幾位少女,張開了雙臂,大聲道:“銀落,我們去趙小姐家裡住幾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