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四章 不要慌,首先我們存個檔……
兩人就這樣相視而笑。
片刻之後,張銀落回過神來,臉上有些紅,先是瞟了兩眼左右,發現並沒有人在旁觀,就鬆了口氣,招手道:“傻站在這里幹什麼?快進來,說起來,你這個人,真是的,說好了開什麼偵探所,結果三天兩頭往外跑,這幾天可要把事情訂下來,好歹弄個開業典禮什麼的,請一些有頭有臉的大人物來,爭取打響招牌,畢竟口碑很重要的……”
她扳著手指頭,考慮著孫朗積累下來的人脈:“張大香頭……賣臭豆腐的,這個……有點微妙。那個女人……哼,不提也罷,來了只會跟我吵架。白雪道長在養傷,而且嘴子很欠,也不要考慮,最後絕對靠得住也願意幫你的,只有胡會首了……”
孫朗仰天打個哈哈,面色從容,心中毫無波動——老胡啊,我剛剛對他裝過逼……
銀落想了想,似乎覺得明州遊俠會首畢竟還是民間私人武裝,並不是很靠譜,她猶豫了一下,臉上微紅,斜了孫朗一眼,吞吞吐吐道:“要不然,我請我爹過來坐坐?你武功很好,畢竟是有本事的,只要表現得老實正派一點,他說不定會……”
孫朗的表情更加溫和了——你爹啊,我剛剛也對他裝過逼,而且差點把他給打了……
然後他轉念一想……誒喲,不對啊,銀落還是要回家探親的,到時候她那爹萬一不懂事,胡說八道一番,讓新聞報導出了差錯,那我豈不是大大的被動?不行,我得來個先下手為強,總之先告一記刁狀……
嗯,他爹啊,脾氣又大又臭,說不定還是個女兒控,精英豪門子弟的臭毛病很多,看起來客氣有禮,其實高傲到了骨子裡,很是瞧不起我,我如果不是這麼能打,恐怕早就裹著水泥墩子沉進大明湖了……想必銀落肯定也很清楚這一點。
所以,我可以利用這一點,先倒打一耙,讓銀落相信是他爹先挑的事情。
——這其實也是事實嘛,我本來客客氣氣地上門請教一些問題,他倒是對我吹鬍子瞪眼的,還對我說出如此之多的粗鄙之語,按我孫某人的小暴脾氣,換個人對我這麼唧唧歪歪,早就一拳把他打成豆瓣醬了,可現在倒好,為了銀落的開心和幸福,我忍辱負重,委曲求全,竟然讓那老頭全身而退,簡直是遭遇了天大的委屈好麼?
所以,我都付出這麼大的犧牲了,稍微將之前發生的事情做一些藝術上的加工,完全沒有問題,對不對?
他打定了主意,要來個惡人先告狀,於是收拾了一下心情,醞釀了一下情緒,然後雲淡風輕道:“我剛剛去見你爹了。”
孫朗的語氣無悲無喜,臉上古井不波,彷彿在說一件尋常的小事,但他的手指在微微顫抖,眼睛深處,隱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痛苦與悲憤,彷彿在極力壓抑著自己的情緒,只為了讓心愛的人不至於擔心。
丟雷樓木,老子這細節演技,絕對是影帝級別的!
張銀落聞言,立刻停下了腳步,果然露出了慌張和驚訝的神情。
嗯嗯,確實是向著我的,很擔心吧,毛手毛腳傻乎乎上門的男朋友被狗眼看人低的家族所欺辱唾棄什麼的……銀落你也很理所當然地能夠想到這種展開吧,一定很心疼我吧,快來安慰我啊,是不是可以趁勢解鎖一些啊?
“你……你把我爹給打了?”
“……”孫朗沉默了片刻,“那個,你為什麼會得出這樣的結論?我在你心目中,是初次見面就打了老丈人的人嗎?”
“什麼老丈人!呸!瘋言瘋語的!”張銀落臉上一紅,狠狠地瞪了孫朗一眼,“你……你別轉移話題!老實交代!”
孫朗仰天長嘆:“銀落,你誤會我了,孫某雖然言行無忌,但心中有你啊!他可是你的父親,我怎麼會傷害他?就算他辱罵我爛泥扶不上牆,說我是憊懶貨色,小畜生,王八羔子,即使這樣罵我,即使刁難和侮辱我,即使覺得我是個出身卑微的泥腿子,我為了你,也會默默忍受,笑顏以對,絕不會傷到他一絲一毫……”
沒想到張銀落聽了這話之後,沒有像預料中那樣露出了感動和不忿之色,女孩兒倒抽了一口涼氣,臉色變得無比蒼白,隨即惡狠狠地望著孫朗,厲聲道: “別廢話!你給我老實交代!到底扔了幾罐?”
“……”孫朗又沉默了,“那什麼,銀落,你是不是對我有某種程度上的誤解?你認真想想看,我是那種除了動人就是扔鯡魚罐頭的人嗎?我真的很敬重你的父親啊,你這麼說,我可是很傷心的。”
“呸!”張銀落翻了個白眼,伸出纖纖玉指,點著孫朗的胸口,“你是什麼人,我還不知道?你會是那種忍氣吞聲的人嗎?感覺把你惹急了,就算對方是皇帝,你也能毫不客氣地把他拖下馬,我父親得罪了你,你能給他好果子吃?”
孫朗竟然有些無言以對,吶吶道:“他可是你爹……”
“幸好是我爹啊!要不是我爹,早就一拳被你打成豆瓣醬了!”
銀落看孫朗還想抵賴,挑了挑眉毛:“怎麼?我還不知道你?是啊,那是我爹,你看在我的面子上,不敢打他,可你這一肚子壞水,就算不動手,也能把他噎得吃不下飯,不用說別的,就他這古板頑固的性子,你直接用你那張破嘴胡說八道,也能說的他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反正你武功比他強得多,他也沒法打跑你,對不對?”
孫朗見抵賴不過,只好攤手道:“不管你信不信,我已經保持了最大限制的克制。”
張銀落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我爹沒說要把我領回去吧?”
孫朗像撥浪鼓一般搖著頭:“沒有,沒有,沒有,他不敢——我是說他覺得你在我這裡能夠學到很多新的姿勢,所以很放心。”
張銀落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後輕聲一嘆:“……那就好。其實他肯定很不解,也很生氣吧,家族給我安排好了未來的道路,這是父輩與祖輩的眼光和經驗,是最穩妥的路子,我如今正是勇猛精進的時候,誰也沒有想到,我會突然辭去捕頭職務,然後跑掉。他們都覺得,是你將我騙走,其實,我自己不願意,誰騙的走我?他們一定很失望,可我,可我……”
遊俠看到了女孩兒眼中的怯懼,人這一輩子的很多選擇,都要在矛盾之中艱難做出,銀落一方面不想讓家族的心血和期待落空,一方面卻嚮往自由精彩的生活,還有一方面,她已經隱約察覺到了世界的黑暗一面。
官場何等凶險,充滿了爾虞我詐和勾心鬥角,以她現在傻了吧唧的性子,即使有家族和師門回護,也絕對是混不開的,要想在世界上最凶險和黑暗的圈子中生存並且變強,只能改變自己,讓曾經光明的靈魂不斷染上黑暗,這是所有世家子弟的宿命……銀落身為張家的掌上明珠,豈能想不通這種道理?雖然了然於心,但她依然抗拒。
有抗拒,就會想著去逃避,不想改變現在的自己,不想變成自己曾經討厭的人……
她眼中閃著惶然與無助,從家裡逃出來,甚至將捕頭的職位給辭了,讓父親辛苦謀劃的佈置就此落空,她也曾經心驚膽戰,忐忑不安,但孫朗有著能讓家族都為之忌憚的力量,他風風火火,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偏偏想做什麼都能做成,在這個人的身邊,她有了前所未有的安全感,每一個選擇,都不需要承擔責任,不會招致惡果,因為他會替你解決一切,承擔一切……
不管這是逃避也好,懦弱也罷,但至少,這樣的生活,其實很快樂……吧?
孫朗沉思片刻,淡淡道:“我以前,認識一個人,是個世家子弟,很精明,很會察言觀色,活得很明白的一個人,非常識時務。他是個合格的世家子,永遠彬彬有禮,永遠心狠手辣,臉上總是掛著笑,手底下卻做著生兒子沒有屁眼的破事……你知道的,戰場上一個很純粹的地方,血腥和死亡會沖淡人的心防,拉近彼此的距離,在那裡,有些秘密,有些心裡話,是藏不住的。”
他拉著銀落的手,帶著她來到了院裡,兩人散著步,張銀落微微低著頭,認真地聽著孫朗說話:“他有一次喝得大醉,又哭又笑,講了很多他小時候的事情,順便也大聲發洩了對我的不滿,他平時都不敢說的——不過這不是問題的重點。”
“他說,他小時候,家裡讓他背的,是恭謙禮讓,是一諾千金,讀的是聖賢教誨,學的是正直聰明,他那時候覺得世界很美好,直到有一天,直到他長大了,世界就變了。”孫朗臉上閃過追憶之色,淡笑道,“父輩變得很陌生,教導的東西,完全變了。小時候,父親說,美味的桃子要讓給年幼的弟弟,手足親情,不可不察,長大之後,父親告訴他,二桃足以殺三士。”
“小時候教他一諾千金,有話直說,長大了就告訴他,說話要留三分餘地,殺人務必斬草除根。”
“小時候告訴他要誠信勇敢,信義守諾,長大了就直接了當地告訴他,英雄好漢不得好死,木秀於林,風必摧之。”
“他無法違抗家族的命令與期許,所以就變了,變成了一個骯髒的大人,被這個世界,打磨成了應有的圓潤樣子,所以,在家族的支持和個人的奮鬥下,青雲直上,立了功勳,他文采斐然,寫了一手好字,手上的功夫也不弱,當年武舉進士及第,中了兵法兼茂科,做過太學學正,在軍中以果敢和正直著稱,大家都覺得這是個不錯的傢伙。但我知道,他自己也知道,他並不是個好東西……”
張銀落聽到這裡,微微一笑:“哪有這麼說自己朋友的。”
孫朗淡淡道:“我跟他可不是什麼朋友,講真,當年我防備最多的就是他了,而且理由很讓他費解。後來接觸了一下,就算勉強可以稱為朋友,現在也不是了,如果能與他再見,還不知道是個什麼光景……”
他眼中閃過了一絲銳利的光,然後很快掩飾下來,遊俠望向銀落,正色道:“跟你說這些呢,是讓你明白,你如果按照家族的道路前進,想要有所成就,回應期待,甚至僅僅是自保,就必須要改變自己,適應世界。官場是個黑暗的地方,你走得越深,初心就越不可守,如果你變成了骯髒的大人,我可會很傷心的。”
銀落聞言,臉上一紅,哼了一聲:“那要怎麼辦?”
孫朗微笑,然後伸出手來,撫摸著女孩兒的秀髮,淡淡道:“世界上的絕大多數憤怒都源於自身的無能,銀落,至少你很幸運,因為你選擇了我,我喜歡現在無憂無慮的你,所以會將你所不想面對的黑暗擋在你的視線之外,希望你,一直都這樣。”
頭髮被孫朗觸及,女孩兒先是身軀一顫,但很快放鬆下來,她輕輕地按住了孫朗的手,將臉頰貼了上去,輕輕道:“不要小看我啊,我可不是什麼沒用的花瓶,有時也會讓你大吃一驚的。”
孫朗笑了笑,並沒有往心裡去,他此時此刻,感受著掌心柔軟的溫暖,瞧瞧吞了口口水。
等等,不要緊張,不要慌,現在這種情況,是不是意味著到了某種劇情的關鍵點了?不要慌,我先去找找攻略書……不不不,果然還是先存個檔比較好,或者說,我是不是應該……
他深吸了一口氣,悄然伸出了另一隻手,慢慢的,罪惡的大手,向前伸去,伸去……
然後。
“孫郎!你回來了!我好想你啊!”
外面響起了雀躍的歡呼聲,然後輕盈的腳步聲迅速地接近。
孫朗快逾閃電般地收回了手。
張銀落閃電般地睜開了眼睛。
哼,不應該來的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