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四十一章 聖旨
賈府舉哀。
從內宅門到大門,一扇扇門戶開啟,紅彩換做白紙,孝棚高起,豎起牌樓,府中人四處報喪,哀傷輕輕地流淌在這曾經輝煌過的宅邸。
這一輩碩果僅存的老人,終於放下了她的擔子。
老太太雖然沒有明說,但誰都知道,她將榮國府的未來託付給了孫朗,雖然已經變成了外姓人,但孫朗還是擔負起了責任,誰都沒有提出異議。
他行使了身為家主的權力。
喜喪。
不必靡費,不必繁瑣,將悲傷收在心田安靜送她一程,老太君的臉上猶自帶著笑意,她在最後一刻沒有任何遺憾。
守靈三日,殯殮成服,原本前來參加婚禮的賓客們只得多留幾日,心中頗有些戰戰兢兢,雖然改了名的賈元帥往來應答、頗為自如,但在眾人眼裡,他老人家就像是一號正在熊熊燃燒的特大爆竹,不知何時就會炸開。
停靈正寢,金陵的很多人都來自發探喪。
這幾年賈府雖然日益衰敗,但當年的擎天之柱已然回歸,一個二十多歲的人傑可以讓家族輝煌五十載,甚至可以打下千載傳承之基,若不是大荒山之事太過詭異,元帥大人的政治立場實在存疑,否則前來哭喪的人肯定要擠在榮寧大街上情真意切地連續嚎上三天三夜,保證比死了親媽還要悲痛。
榮國府是國公府邸,雖然這些年敗落,也不是實權勳爵,可畢竟是個國公,老太君是正兒八經的國公夫人,作為那一代碩果僅存的老人,是御前親封的一品誥命,去世之後,是要上奏禀報的。
以賈詡的名義奏報,他是寧國公,是老太君的子侄,很合適。
除了禀告老太太逝世之餘,他也說了老太太臨走之前所說的事情,就是有關孫朗的真實身份,孫朗在最後落了款,也就是“臣賈詡奏表以聞”之類的話的後面,寫了一句“我是孫朗,就是這麼一回事”。
賈詡沒有什麼異議,因為大伯很機智,他看出孫朗心中的悲傷與憤怒,若是對這句亂七八糟的話提出一點異議,恐怕憤怒的大侄子就會直接扯碎奏章重寫一道,那肯定是國朝有史以來最驚世駭俗的奏本。
奏章跨過大江北上。
守靈弔唁第二天,朝廷的使者火速而來,不過不要搞錯了,這是第一批,也就是忠順王連夜逃竄回京帶到了孫朗的威脅之後、朝廷一番吵鬧後所敲定的應對,禀報老人去世的奏摺還在路上。
榮國府依然是中門大開,可沒有一個人出來迎接使者,傳旨的太監這一路死命狂奔,連睡覺都在馬上睡的,可在半路上就聽到了老太太去世的消息,嚇得幾乎就要丟掉皇命、連夜逃跑……他終究沒有趕上。
經過了很長時間的心理掙扎,再加上身邊也有內衛監視,就算是想要潛逃也逃不了,伸不伸脖子都是一刀,雖然心中恐懼到了極點,但他還是戰戰棘棘地走近榮國府的中門。
使者一路畏畏縮縮,低眉順眼,沒有半點御前欽使的威風。
他活了半輩子,傳了很多旨意,無論是重臣之家還是普通門戶,哪個不是恭恭敬敬、受寵若驚,哪怕是貶謫下獄的旨意,也得說一句謝主降恩,連帶著對傳旨的太監也得客客氣氣,少不得銀兩相贈,那狐假虎威的感覺,真是讓人舒坦到心裡……但這次,一切都倒過來了。
此時榮國府往來弔唁之人不少,有見識的人認出了傳至太監的打扮和手中明黃黃的捲軸,吃了一驚之餘,本能地就要避開跪下,可又卻看到了太監那戰戰兢兢的表情,愣了一下,下跪的動作就慢了下來一一誰也不是天生的賤骨頭,下跪又不是什麼有趣的事情,還是再看看吧。
傳旨的太監以餘光看到這些人的微妙表情,他出身皇宮,最擅長揣摩別人的心意,哪裡不知道對方的所思所想?念及這裡,心中不由苦笑一聲,雜家這惶惶然如喪家之犬的模樣,是個人都能看出來了啊……
一路穿過正堂,走進內宅們,在僕人的指引下,來到了老太太的正寢,遺體就停在房中,供親人守護,古老相傳,人死之後,三天之內會回來看看,看看無法放下的人,這是最後的別離。
踏進這座院子,傳旨的使者心有所感,猛然抬起頭來,目光與房中的一人對視,剎那間,他呼吸一滯,無邊的恐懼浮上心頭,雖然早有耳聞,心中也早有預料,但看到這個人之後,他彷彿被閻王扼住喉嚨。
他聽到了那人的嘆息,語氣很熟悉,沒錯,就是他。
“啊……高力士,來的人是你,你得罪誰了?”
這一瞬間,什麼大宦官的傲氣,什麼傳旨太監的體面,什麼皇家的尊嚴,全都被高力士拋在腦後,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連滾帶爬地撲了進來,腦袋在堅實的地面連連叩下,發出咚時哼咚的響聲。
他一邊磕頭,一邊哭喊道:“元帥!元帥明鑑!雜家接到聖命之後,騎快馬一路南下,沿途換馬,吃喝拉撒全都在馬上,未敢有半點差池拖延……”
孫朗淡淡道:“收聲。”
高力士立刻閉嘴,腦袋抵在地上,咬緊牙關,強行抑制了所有的聲音。
孫朗問道:“皇帝讓你帶什麼來了?”
高力士立刻從懷中掏出一個錦盒,雙手舉高奉上,聲音顫抖道:“除了傳旨之外,聖上還讓我將此物交給老太太……”
孫朗接過錦盒,打開看了看,發出了一聲嘆息:“通靈寶玉……”
他將錦盒丟在地上,又從兜里取出一樣東西,是兩枚古玉,在燭光下閃耀著淡淡的光彩,只是一枚已經碎裂,色澤也黯淡,而高力士送來的這一枚卻散發著令人迷醉的光,似乎有神秘的力量在其中匯聚。
碎裂的那枚,是王熙鳳交給他的,這位名義上的嫂子與姐姐在昨天強撐著傷勢回來,差點哭到昏厥。
這所謂的通靈寶玉,是延續老太君生命的關鍵,大概是類似於能量電池一類的東西,王熙鳳當時襲殺親兄王仁,就是為了奪走王仁秘密保管的一枚通靈寶玉,其中的種種內情緣由,又是一個非常漫長的故事。
機關算盡,總算不到人心,王仁死前拼死一搏弄碎了通靈寶玉,王熙鳳意識到自己的計劃已然敗露,不得已逃出金陵,一邊試圖轉移視線、牽制敵人的注意力,一邊尋找修復通靈寶玉的辦法可最後的最後,是老太君自己了卻遺憾、主動擁抱死亡,就算找來一千枚通靈寶玉也沒有用處。
孫朗捏著溫潤的玉,裡面蘊含著他無比熟悉的力量,他面無表情,將玉收盡懷裡,看了一眼瑟瑟發抖的高力士,平靜道:“別害怕,我不怪你,這是老太太自己的選擇,不是因為你遲到了。”
雖然這麼說,但他心中依然浮起淡淡的悲傷。
如果高力士早到一天,在老太太壽元將盡的時候送來了通靈寶玉、強行延續老太太的生機,那有些事情終究會有所不同。
別的不提,皇帝手中捏著老太君的性命,就有很多辦法讓他陷入被動乃至選擇妥協吧……也許老人也是預見到了這一點,才選擇放棄生命,不做這人不人鬼不鬼的傀儡'以免連累孫兒。
孫朗轉過頭,望著老太太那平靜的面容。
她死之後,身體不僵,身軀不冷,面色依然紅潤,這本意味著老太太的身體早已發生了某種不可逆轉的改變,但生前之事,也不必追究細查,他寧願相信這是老人最後的愛和饋贈,以最平靜的姿態離世,好讓記掛和愛著她的人不必太過悲傷。
她的嘴角還帶著溫暖的微笑,神色安詳,思念著遠方的人而離去,面容如生時那般慈愛溫暖,在那生不如死、盡是絕望的六年,也是老太太將思念與愛訴諸筆尖的文字,讓他回憶起久違的親情的滋味。
而在生命的最後,完全洞悉和確認了真相之後,也能以善良和包容將最大的愛和光明留給本不是她孫兒的陌生人,解放了孫朗為期八年之久的心結和執著,從此,名為孫朗的人屹立在陽光之下,微風之中,從此心中復無怨懟……而他卻無法報答這一切。
也許,就像他之前所承諾過的一樣,從今往後,好好地活著,就是對老人最大的報答與感謝……走出黑暗,擁抱光明。
孫朗長長地嘆了口氣:“聖旨呢?”
雖然於理不合,但高力士還是以最快的速度將聖旨遞了過去,事到如今,沒人會在意形式上的問題……性命是最重要的。
孫朗看了幾眼,臉上浮現出了譏誚的笑:“名字寫錯了……我的本名叫做孫朗,老太太在臨終前講明了我的身世,要我恢復本來的名字,你拿回去,讓皇帝再寫一份吧。”
高力士不知如何應答,剛想伸手去接,孫朗拿著聖旨的手在空中停了幾秒鐘,他似乎想到了什麼事情,又說道:“來都來了,就讓這一道聖旨給賈瑛的人生畫上一個句號,這是孫朗與賈瑛共同的榮譽……”
他將聖旨遞回去:“念吧。”
高力士接過聖旨,下意識地想要站起來,心想也得提醒一下元帥大人不必跪了……不過看他老人家的意思,好像也沒有跪下聽旨的打算。
可他剛想起身,一隻手就按在了他的肩上,高力士驚愕地抬頭,眼前,元帥大人的表情很平靜。
他說:“跪著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