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二十五章 想看到的
夜裡風大。
今晚金陵風雨。
可府衙喊殺陣陣,全城走馬吶喊,這一切都與榮國府毫無關係,這裡是全金陵最安全的地方,所有的風雨被擋在了門戶之外。
賈詡孤身一人敲響了榮國府的大門。
隔壁的大老爺,府中誰都認識,守門的門子雖然得了吩咐小心戒備,但賈詡老爺自然不在戒備之列。
寧國公回絕了門子帶路的提議,在府中緩步而行,冰涼的風吹在臉上,他的心情卻說不出的激盪,自學問大成之後,他還是第一次感到如此無措。
都說清官難斷家務事,智者也是,哪怕神機妙算、慮事無缺,依然要在人心面前卻步……自古人心最難量。
他嘆了口氣,輕車熟路地來到後宅,穿過垂花拱門,來到了老太君的院子,裡面亮著燈,外面守著人,裡裡外外,如臨大敵。
因為老太君吐血昏迷,這位以一己之力支持榮國府十數年之久的可敬老人遇到了最難跨過的一道坎……也許是最後一道。
賈詡微不可査地嘆息著。
說明來意,薛寶釵與林黛玉已經迎了出來,她們向大伯行禮。
賈詡嘆了口氣:“老太太還好嗎?”
薛寶釵點點頭:“好一些了,但還是沒醒……”
賈詡默然點頭,他看到了薛寶釵的雙眼,他發現這個來自薛家的聰明女子正在注視著他,明亮的雙眼在微茫的燈光下閃耀著奇異的光,彷彿看透了他心中的茫然與秘密……他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
怎麼可能……
自嘲地搖了搖頭,他說道:“我進去看看。”
薛寶釵微不可査地皺了皺眉,心中飛速地思索著。
她如今已經不信任賈詡了,這是理所當然的,因為夫君已經告訴過她,賈詡被忠順王府的敵對勢力挑撥甚至策反了。
她那時候想要去找賈詡解釋,可被夫君鄭重地阻攔,夫君說這是一個賭局,雖然不知道賭局的內容是什麼,但她卻能看到夫君眼中的凝重。
既然夫君不讓她去,那她就不去了。
不過在這種情況下,賈詡已經不可相信,讓他接觸老太君自然是有一定風險的……這就是薛寶釵所為難的事情。
不過……
片刻之間,薛寶釵已經思索了幾個來回,最終點了點頭:“自然是可以的,請大伯務必小心,不耍驚擾了老太君。”
“那是自然。”賈詡看了一眼周圍,沒有旁人,只有眼前的兩個侄媳婦,他若無其事地低聲問道,“老太君的事情……賈瑛有什麼打算嗎?”
薛寶釵心中微凜,平靜道:“夫君只是讓我們保護好奶奶,其他的事情,一切有他……既然夫君胸有成竹,我們也不必太過慌張。”
賈詡淡淡道:“也就是說,他奶奶驚聞這幾天發生的噩耗,先是最喜歡的孫媳婦涉嫌殺兄逃竄,再是王家家主死於榮國府,後來連兒媳婦都死了,驚怒之下吐血昏厥,整個榮國府亂成一團,賈瑛他看在眼裡,看著一群女人哭天搶地、六神無主,也不肯現身主持局面嗎?”
話音剛落,林黛玉就說道:“哥哥是一家之主,如今他既然回來了,那這榮國府的家事,自然就不用寧國府來操心了。
賈詡沒想到林黛玉居然如此直接,言語無狀,頂撞長輩,簡直無法無天,他怒極反笑道:“怎麼,我這個做長輩的連說都不能說了?”
林黛玉剛想反唇相譏,就被薛寶釵攔下,她以眼神制止了林妹妹,然後對賈詡歉然一笑:“奶奶昏厥,顰兒是最著急的,所以說話有些衝……”
賈詡哼了一聲,再也不理兩人,拂袖進了房間。
薛寶釵望著賈詡進去,語氣埋怨道:“顰兒,你頂撞大伯作甚?”
林黛玉淡淡道:“他似乎不懷好意。”
薛寶釵輕聲一嘆,她當然也聽出來了,剛剛那話之中的挑撥之意。
那賭局……到底是什麼呢?
進了屋中,老太君的丫鬟鴛鴦正在床邊靜坐,見賈詡老爺進來,慌忙起身相迎,賈詡擺了擺手,語氣低沉道:“你先出去吧。”
鴛鴦聞言,面露猶豫之色:“這……”
賈詡驀然間煩躁起來,他冷笑道:“怎麼?連我都信不過嗎?覺得我是來富老太太的?啊?那你就在這裡看著吧!都看著吧!”
鴛鴦雖然是老太君身邊得寵的丫鬟,在府中也頗有威望,但在寧國府的大老爺面前還是很不夠看,見賈詡直接發火,她只能忍著委屈灰溜溜地出去——下人是不能跟老爺啵嘴……我是說頂嘴的。
賈詡趕走了鴛鴦之後,來到老太君的塌前,慢慢坐在床邊。
他抓住了老太太的手,感受著她體內的真氣流動狀態,感受著她的心脈跳動,賈家上一代碩果僅存的老人,曾經以一己之力撐起榮國府殘破門楣的老太太,她如今雙眼緊閉,躺在床上,滿頭霜白。
記憶中那個英姿颯爽、威風凜凜的嬸子,再也回不來了。
賈詡的鼻子不由有些發酸。
他能夠感受到這副衰老軀殼之下的傷痕與虛弱。
前半生美滿幸福,後半生堅強獨行,原本子孫滿堂,但戰爭奪走了一切,奪走了她的丈夫、兒子、孫兒。
無人知道她心中的苦楚,她還得獨自擔起失去了男人們的門楣,她最喜歡的孫兒離家出走、音訊全無,又一時名滿天下、冠絕六軍,但卻在最後一場戰役中折戟,兩年之後,他又重新出現,這本來是足以令老懷大慰、一生有終的大喜事,可命運卻如此殘酷,揭開不忍直言的真相。
真正的賈瑛,早已經死在了八年之前。
如今歸來的賈瑛,其實是個冒牌貨,他遭受了常人所無法想像的沉重命運,心中充滿了扭曲的仇恨與殺意,他將賈府捲進了風暴與漩渦之中,他帶來了殘酷無常的命運,他讓帝國失去了製造帝兵的能力。
這罪名,這罪過,根本無從擬定……帝國從建國之始,哪怕是最惡劣的謀逆,也無法與他做下的事情相提並論。
賈詡苦笑起來,笑中有苦澀、憐憫和不忍。
“你吃了一輩子的苦,支撐你度過這幾年的,是對自己孫兒的憐愛與回憶,可這些是虛假的,甚至那建功立業、光宗耀祖的英雄也是假的,他根本不是你的孫兒,六年的牽抹和兩年的傷痛都是假的……”
說到這裡,賈詡的眼中甚至泛起了淚光
他實在不忍心去想像,想像這位老人最後的歸宿和命運。
得知真正的真相之後,她是否會痛不欲生、五雷轟頂。
就算被瞞在鼓裡,沉浸於重見孫兒的喜悅,可她的孫兒已經成了造反的大逆,正在與皇權進行不死不休的博弈……她哪裡能夠安心?
所以賈詡感到了悲傷和遺憾。
無論老太太最後所看到的是真實的虛假,還是虛假的真實,都是同樣殘酷的命運… …尤其是對於這樣一個可敬的老人來說。
無常之命運,足以令最睿智的智者發出了無奈的嘆息。
賈詡低聲道:“換做是你的話,你希望看到什麼呢?”
沒人回答他的問題,夜風嗚嗚然,史老太君雙目緊閉,躺在床上,呼吸平靜,而窗外夜風如幕,房屋的另一邊,孫朗平躺在房頂的瓦片上,腦袋枕在雙臂上,望著深沉的夜色與無垠的星空,默然不語。
他慢慢地舉起手來,伸向天空,伸向渺遠的虛無,什麼都抓不到。
地球,家鄉,一切早已經遠去,遠到他沒法回家,因為他不知道家鄉在哪兒,他不知道地球是在遙遠的光年之外,還是在另一個宇宙。
已經八年多了。
所經歷的一切,所學會的一切,所失去的一切,回首一看,很多很多,是在地球時所無法想像的。
地球沒有劍聖,沒有一個能砍爆所有人的怪物,沒有武功,沒有天魔,穿越已經八年多了,我來到這個世界上已經八年多了。
已經回不去了。
希望看到什麼嗎?
孫朗慢慢地握緊了拳頭,慢慢地笑了起來。
這是一個賭局。
他在心裡說。
這是我給你們的機會……也是給我的機會,這是我自己的選擇。
眉有人逼我承受,沒有人逼我離開。
沒有人在我一覺醒來就遞給我一把劍,讓我變成另一個人,然後代替他上戰場去砍殺,去被砍,去當什麼劍聖、將軍和英雄。
也沒有人在我適應了角色、放棄了幻想,想要髙髙興興地做劍聖、將軍、英雄和另一個人之後,以不留餘地的背刺剝奪了這一切,告訴我說我不配,說我是個域外天魔,是個異類。
命運由自己掌握,一切可以重新開始,關心我的人,我所關心的人,有時候滿足一個人其實是很簡單的事情,有時候我想要的東西並不多,這裡曾經給過我虛假的溫暖,哪怕是虛假的,也很溫暖。
所以,只是一個賭局而已。
你們做到了,我就能做到。
給你,給你們,給你們所有人。
讓你們看到你們想看到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