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二十八章 獵獸
時間緩慢而堅定地向前推進著。
天氣越發陰沉,不見一絲日光,抬頭看天,陰沉沉的,黑雲轟降降壓下來,偶爾能聽到沉悶的雷聲,但雨還是沒有下。
這樣的天氣已經堪稱詭異了,因為這陰沉的天氣竟然在持續不斷地陰沉著,偏偏不下雨,所以讓人煩躁——因為越來越黑的天光與越來越厚的烏雲不斷增加著預定的降雨量,這意味著一場大暴雨會越來越大。
偏偏還沒下。
“金陵的天氣都這麼邪門嗎?”
在帝都長大的忠順王也意識到了這天氣有點怪異,問身邊的人。
可惜身邊沒個南人,沒有人能夠回答他的詢問,蘇秦似乎很有心事,他總是抬頭看著天,目光又驚又疑,帶著些瞠目結舌式的不可置信。
老僕還是一副八風不動的模樣,向殿下報告著情報與訊息。
“賈似道已經在寧國府中發號施令,但卻沒有什麼大動作。”
“榮國府很平靜,薛寶釵和林黛玉守著史老太君,賈探春在料理家務事,人心已經開始動盪,府中流言四起,沒有人能夠鎮壓局面。”
忠順王哼了一聲:“賈瑛還真坐得住。”
老僕繼續道:“據最近一次探馬回報,諸路援軍已經行至中途,約莫下午時分,就會陸續抵達金陵,我們已經做好了接應工作,屆時如何行動、如何作戰,就要由王爺制定詳細計劃。”
忠順王慢慢地點頭,隨即冷笑道:“事已至此,也不用什麼計劃了。賈瑛用謀,是因為他獨木難支,而我們佔據大勢,只需要一巴掌拍過去就行了!”
他望向蘇秦,問道:“先生以為如何?
蘇秦微皺眉頭,望向老僕:“付老,榮國府沒有一點動靜嗎?”
“是。”
蘇秦喃喃道:“那可真是奇怪了……賈瑛打算做什麼?”
“做什麼都沒用。”忠順王對老僕說道,“多派人手,給我盯死榮國府!”
時間毫不停留地向前行進著。
忠順王期待,蘇秦不安。
事到臨頭,兩者的心思各有不同,一個是自以為是的膚淺者,一個是謹慎多疑的智慧者,兩者考慮問題的深度不同,所以就有不同的反應,忠順王興奮地等待著援軍的到來,然後兵發榮國府,打一個漂漂亮亮的大勝仗,將前元帥賈瑛狠狠地踩在地上。
而蘇秦在擔憂。
他有些不安,哪怕如今的局面是他一手造就,哪怕他早已經預見到了今日,哪怕他能夠猜到晚上會發生什麼事兒,但他依然開始不安起來。
事到臨頭,一切的謀劃已經謀劃了,一切的考慮已經考慮了,接下來,一切交給天命,一切已經無法掌控,一切充滿了變數,最大的變數就是孫朗,就是那個傢伙……你永遠不知道他能夠搞出多麼驚天動地的大動靜。
可不管他如何擔憂,榮國府依然風平浪靜,什麼都沒有發生。
但到了下午,申未之交,蘇秦猛然望向天空,不多久,也有快馬傳來急訊,說一隻巨大鐵鳥沖天而起,往北邊去了。
說的就是熾天使,孫朗那台。
榮國府那邊總算有了動靜,但這個動靜讓蘇秦更懵了。
忠順王匆匆趕來,小王爺也沒有蠢到離譜,同樣覺得這個動靜有些詭異:“如今多事之秋,賈瑛顯然不願意分散兵力,我們的計劃是挑動賈詡向賈瑛發難,如有可能,再串聯賈似道、薛寶釵等人向賈瑛施壓,逼迫他去接魯淑仁,哪怕他自己不去,將他那來去如風的飛行器調走也好……”
“但如今他已經聯合賈似道搶先動手、軟禁賈詡,那挑唆反目之事就不成立了,他完全沒有理由派走飛行器……他這是要幹什麼?”
蘇秦捏了捏眉心,搖頭道:“蘇某也不知……”
忠順王皺眉道:“難道他自已跑了?”
蘇秦失笑道:“這不可能……”
迎著小王爺疑惑的目光,蘇秦快速編織著解釋,他總不能說實話,諸如“孫朗一個人就能把我們全都砍死所以我們都跑了也輪不到他跑”之類的話是萬萬不能說出口的,否則事情就全砸了。
所以他說道:“賈瑛不可能跑,否則他就不會回來了,他的奶奶,他的未婚妻子,他的家族都在這裡,他拋棄家小逃之夭夭,名聲還要不要?傳揚出去,他就休想在朝堂上立足了,他會成為一個大笑話。”
忠順王勉強接受了這個合理的解釋,隨即笑道:“就算他不跑,也很快就會成為一個大笑話……”
蘇秦卻沒有半分輕鬆之色,他沉吟道: “王爺,事情可能有些奇怪,他明明跑不了,而且還軟禁了賈詡,整個金陵已經不會有人來妨礙他了,在這個時候他遣走熾天使,是有什麼陰謀詭計嗎?”
忠順王想了片刻也不得其法,最後搖了搖頭:“算了,不想了,也許賈瑛在琢磨什毒計,不過完全沒有用……別的不 說,哪怕那台飛行器一路北上到了明州,它就能安全返回嗎?北邊也有人在等著吧。”
蘇秦愣了一下,然後點頭:“嗯……小王爺說的是。”
罷了,不用想了,反正熾天使也好,魯淑仁也罷,事情的重點從來都不是這些……這一場博弈的格局其實早就超脫了金陵,所謂四大家族,所謂連環兇殺,不過是掩人耳目的迷陣罷了,是勝是負,本來就不重要…...
重要的是……孫朗,我們是要狩獵你的。
蘇秦望著窗外陰沉的天空,想明白了這件事情之後,陰沉的天氣已經無法影響他的心情……他露出了笑容。
與此同時,千里之外,帝都皇城,御前禁宮。
“女兒還是不明白。”
宮城浩大,如九天之殿宇,人走在其中,就像是一隻小小的螞蟻,登龍閣旁的寬闊大道上,一對父女並肩而行,身後遠遠跟著一眾太監宮女,小心翼翼地隨行著,保持著絕對的距離,不敢靠近一步。
因為前面一對父女,是這個帝國最為尊貴的人。
皇帝年過五旬,早已蓄成了威嚴的鬍鬚,鬢髮也染上霜白,帝國尚武,皇帝是帝國的象徵和化身,自然也被大內的諸多異寶與秘笈堆成了了不得的高手,雖然九五之尊通常不必與人動手,但武藝精強、內功深厚,往往意味著永遠健康和活得更久,對於皇帝而言,武功有這好處就夠了。
以現在的年齡,這位帝國至尊也可以說得上是年富力強,他在位期間打贏了綿延數十載的天元大戰,以帝國雄冠全球的扛把子身份,這意味著名垂千古,意味著萬世留名,如無意外,一個千古一帝的名號是跑不了。
如無意外。
所以,處理意外,就是他接下來的重中之重。
而帝姬此次前來,無疑也是為了那個“意外”,她向父皇提出了疑問。
皇帝不疾不徐地走著,他身為帝國至尊,城府極深,髙高在上,統管著群臣與萬民,至尊者稱孤道寡,因為沒有朋友,也從不將心事講給任何人聽,久而久之,就成為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他的聲音很好聽,甚有磁性,就像是每一個事業有成的中年人那樣,沉穩,寬厚,大度,有禮一一表面上而言。
他笑著說道:“詩兒,還記得你五歲時,父皇帶你去打獵嗎?”
帝姬略加思索,就點頭道:“記得,父皇抱著我去打獵,在追獵一只分水玄角犀的時候,您教了我一些狩獵的道理。”
記性極佳的孩子本來就討人喜歡,何況這是關於父女間的共同回憶,他身為皇帝與父親的雙重身份都為之欣慰,皇帝微笑道: “這天底下的頂尖道理,大抵都是相通的,譬如圍獵……如何獵得一隻強大的獸?”
帝姬說道:“耐心以及……取捨。”
“是,那頭犀牛,力氣很大,皮糙肉厚,生命力極其旺盛,以力量與氣血而論,能勝他的武者少之又少,可它還是死在了一群遠不如它的人類的手裡……”皇帝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和心臟,“關鍵就是……耐心和取捨。”
“因為猛獸很兇惡,力量很大,與它正面交鋒的代價太大。”
“所以要圍住它,消耗它的體力,不斷傷害它。”
“但卻不能打得太狠,因為把它打得太疼了,它就會不管不顧地發狂,再也不會想逃跑的事情,也不要上來就衝著它的要害打,這會讓它立刻明白如今的現狀……要慢慢的,一點點的,給它放血。”
“這就是取捨……目光要放長遠些,甚至可以讓它佔點便宜,讓它覺得情況沒有那麼壞,所以它才會放鬆警愒,才會繼續戰鬥。”
“就這樣一直耐心地與他交鋒,明智地取捨。”
“到了最後,它就會發現,自己已經沒了力氣,自己的血……已經快要流乾了。”皇帝平靜地說道,“然後,我們就贏了。”
帝姬思考了片刻,慢慢地點頭:“女兒大概明白了。”
“明白就好。”皇帝拍了拍她的肩膀, “你很好,若不是女兒身,恐怕現在什麼事情都定下來了,為父知道你的想法,也從來沒有阻攔你,女子想要坐上那個位置,得比男子做更多的事情才行……我都在看著呢。”
帝姬平靜地點頭,不驕也不躁。
“白家堡那邊的事情,安排得怎麼樣了
“已經佈置妥當了。”
“那就好……讓我們先給他放一點點血。”
皇帝勉勵了幾句之後,就此離開,跟上來的太監宮女們向帝姬行禮,然後匆匆跟上了自己的主人,天策大將軍站在原地,目送著父皇離去,望著他的背影,國朝名聲最盛的公主輕輕咬了咬嘴唇。
她沒有明白,至少有件事情,還不明白。
腦海中回想起了五歲那時的光景。
圍殺那頭猛獸,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是有代價的。
她記性很好,而且那天的記憶也尤為深刻,哪怕是步步為營,耐心與取捨兼具,他們也付出了極大的代價方才獵獲了那頭猛獸。
一共一百二十名侍衛,折了七人,重傷十五人,輕傷三十七人,這才給那畜生放乾了血,耗完了力氣。
她記得那樣的場面,死去的人,受傷的人,她記得父皇也差點受傷,也記得父皇一腳踏在那畜生腦袋上哈哈大笑的得意樣子,他記得父皇重賞了侍衛部隊,死了的人有撫卹,家人都得到了極好的照顧,孩子可以進國武館中習武,活著的人也得到了很好的醫治與賞賜。
所有的人都很滿足,甚至死了的人也會覺得滿足。
她還記得那些侍衛感激涕零的模樣,他們勇於向君王展現自己的勇武,也願意隨時隨地現出自己的生命,整個帝國有太多太多這樣的人,對於父皇來說,死傷數十人的代價,根本不值一提。
因為斬獲這頭猛獸所得到的好處與愉悅,已經遠遠抵過了所有傷亡。
但那只是一次圍獵。
帝姬的心有些微冷。
她有一句話沒敢問出來。
天家無親情,皇帝是孤家寡人,哪怕是親生的女兒,也會有所保留,就像是帝姬不會將剛剛父親的暗示和勉勵放在心上……想要做皇帝,首要就得明確一點,你不能相信任何人。
所以,帝姬也只敢將那個疑問放在心裡。
父皇,這次的圍獵,可是不同於往日啊。
敵人也不是只有蠻力和血氣的笨拙的猛獸……他狡猾,強大,而且也充滿了耐心,懂得取捨,又有仇恨驅動,他是這個世界上最致命的獵手。
可您似乎勝券在握,一點都不覺得心急與焦躁。
難道是已經勝券在握了?
或者說……
就像是上次那樣,數十人的傷亡您都不放在心上,難道這一次也一樣嗎?在您心裡,如果能獵到這一次的獵物,哪怕是付出再大的代價、再多的損失,也根本不值一提……是這樣嗎?
可……這是你的國家啊,這一次死的人,可不是想補充多少就補充多少的侍衛隊,這次死的人,也許會很多很多啊……
哪怕是這樣,都無所謂嗎?
皇城風大,帝姬突然覺得好冷好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