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八十七章 威嚇與陷阱,道理與機會
雖然對方已經做出了防竊聽的安排,但孫朗依然凝神靜聽。
雖然他沒辦法悄無聲息地看到信的內容,卻能聽到賈詡說的話,他可以從對方的話語之中提取信息,並且判斷大伯有沒有……說謊。
片刻之後,賈詡說話了。
他冷冷道:“你莫不是在消遣賈某?”
王七爺茫然道:“什麼意思?”
賈詡不滿道:“這信上壓根一個字都沒有,你讓我看什麼?”
王七爺怔道:“怎麼可能?我來……哎喲!”
然後就是火焰舔紙信紙的聲音,似乎如他之前所言,信以特殊材質寫成,即閱即燃,片刻之間燒了個乾乾淨淨。
賈詡沒有說話,而王七爺則是喃喃道:“一個字都沒有?怎麼可能,他們可是鄭重其事地告訴我,將這封信轉交給你的……”
賈詡發問道:“誰?”
王七爺茫然道:“我不能說,我說了,也是個死……”
又生出了這種變故。
保持聆聽的孫朗則是陷入了沉思。
一一沒有字?
這是怎麼回事?也是陰謀的一環,還是……謊言?
是的,謊言。
也許是謊言。
既然能夠算到我能憑著武功偷聽,自然也會在信裡有所提醒,譬如說在信裡告訴賈詡,我在偷聽,所以讓他撒這種謊… …這也不是不可能的。
而黑牢之中,賈詡似乎發怒了,他抓住了王七爺逼問著,鐵鍊摩擦的聲音傳來:“不能說?你還真是不見棺材不落淚嗎?王仁死了,王子興也死了,現在王子善也死了,也許很快就會輪到你,你要乖乖等死嗎?”
王七爺聞言激動道:“子興兄長果然是死在你們的手裡!”
“放屁!”
賈詡再也忍不住了,狠狠地給了王七爺一拳:“王熙鳳殺兄逃逸,將我們賈府陷於不義之中,這一切都是你們王家搞的鬼!卻接二連三地連累我們!”
王七爺之前被賈似道打了兩下,如今又挨了賈詡一下,已經可以拿成就了,他這一下挨得很重,卻含糊不清地咆哮道:“那吃裡扒外的賤人!”
賈詡喝道:“你說什麼?什麼吃裡扒外?”
“你猜啊,你猜啊!”王七爺哈哈大笑,狀若瘋癲,“沒救了,沒救了!王家沒救了,你們賈府也沒救了!遲早都要完!賈詡,你們也沒有幾天好日子了,該吃吃,該喝喝,因為有人已經盯上你們了!”
賈詡恨恨道:“你這瘋子!”
腳步聲由遠及近,孫朗側頭望去,很快,沉著一張臉的賈詡從黑牢中走出,但之前的暴躁與憤怒已經消失得差不多了。
作為一個智者,他的情緒管控很了不起。
孫朗倚在牆邊,若無其事道:“我隱約聽到了爭吵與喝罵聲,大伯,發生了什麼?這貨又說了什麼?”
這樣說著,他觀察著賈詡的表情變化。
事實上,他在思索賈詡在黑牢之中的表現。
大伯表現得很是憤怒和暴躁,如果那封信確實是無字的話,他情緒爆發,抓著王七爺厲聲喝問,也是情理之中的表現。
畢竟他之前很有可能已經從王子善那邊得到了信息,知道了他的大侄子是假的,不僅是假的,而且似乎還給賈府帶來了天大的麻煩,頂著大侄子的臉和名字給家裡添麻煩,這事在賈詡這親戚眼中看來,確實很王八蛋。
而且最重要的是,他這個做大伯的還不敢拆穿,這就很氣了。
所以當敵人利用王子善來傳達信息、揭露事實時,即使知道這是離間計,賈詡也無可奈何,只能暫時觀望,以待後來。
即使知道對方似乎不懷好意,他心里肯定會不由自主地隱隱期待,期待對方給出一個建設性的意見和建議,讓他來綜合考量、權衡利弊,瞧瞧到底有沒有操作性 可能性,力圖讓賈府安穩度過如今的局面。
一一畢竟在其位謀其政,保全家族是賈詡首要的任務。
而這時,滿懷緊張和期待所迎來的第二個信息居然是一張無字的信,這就很尷尬了,簡直就是明目張膽地宣布“我他媽就是要離間你們”這件事,偏偏賈詡還是不能聲張,這無疑會加深他的負面情緒,讓他勃然大怒乃至於情緒失控,乃至暴打王七爺,都半點不足為奇。
但他畢竟是智者,在王七爺身上宣洩完他的怒火、冷莖下來之後,他必須得考慮事後,即如何向我交代。
首先,就得控制情緒、壓抑怒火,最起碼別讓自己看起來太暴躁,否則目光如炬、機智聰慧的大侄子就會發現問題。
比如說一一大伯,何事動怒?啊?無字信?那確實是很氣,可你為什麼這么生氣?那不就是個惡作劇嗎,你怎麼看起來這麼憤怒?
一一難道無字信讓你很失望嗎?你在期待什麼?你為什麼會期待?難道王子善跟你說了什麼事情,讓你期待著這次的消息?
一一但你為什麼要瞞著我,為什麼不讓我知道?有什麼事情不能讓我知道?哦,我明白了,一定是那件事情暴露了吧。
一一桀桀桀桀,看來我只有滅口一途了,或者是用大伯你房間裡的藥,然後找來幾個壯漢,將你們弄得痴傻了,沒錯你們父子都別想逃……
諸如此類的。
所以,賈詡明明知道那是一封無字信,也得忍氣吞聲、裝作渾然無事的模樣,心平氣和地以困惑與憤怒的態度向侄兒轉述這一事實。
而且還得小心,別暴露了自己的小秘密也就是孫朗如今所看到的那樣。
大伯以精湛的演技進行著他的表演,眼中先浮現憤怒與不解,然後冷冷道:“真是莫名其妙,這王七像是在消遣我,先說什麼有人讓他帶著一封信給我看,說那封信瞧了之後就會自燃,讓我快些看完,我打開一看,竟然是一張白紙,這是到底什麼意思?”
一一嗯,就是這種反應,非常正常的,與之前的情緒分析一致。但反過來想,這一切如果都是演的呢?
也就是我的思考全都在敵人的算計之中,或者是幕後主使的指點,或者是賈詡的自由發揮,他進行著這種正常的反應,卻掩蓋了真正的真相……也就是說,那封信其實是有內容的,而且是很要緊的內容,賈詡不想讓我知道,又覺得胡編亂造的難度很大,所以直接宣稱這是一封無字的信,而且做戲做全套,連王七都一起唬了……以防我事後找那廝對口供。
這種可能性,其實也不小啊……
孫朗在心中冷靜地盤算和思索著。現在的情況是,我知道他知道了,但不知道他是不是知道我知道他知道了,他估計心裡也挺想知道我是不是知道他知道了。
而那封薛定謬的信裡,有沒有告訴他我知道他知道了?
孫朗差點被這亂七八糟的事兒給逗笑了。
他心裡雖然有極其豐富的活動,但嘴上卻沒有慢上半分,只聽他故意道:“無字信?為什麼會是無字信?”
賈詡沒好氣道:“我也想知道!”
孫朗心中冷笑一聲,表面上還保持著輕鬆的模樣,倚在牆邊慢慢地沉吟道:“讓我們來分析一下當時的情景,王七一開始視死如歸不鬆口的,但看到王子善的屍體之後就立刻服軟了,他看起來不是嚇的,而是被特殊事件觸發了新對話,而且是煞有介事,只說給你一個人聽……”
賈詡的表情出現了一瞬間的不自然,然後立刻平靜下來。
但這一切都沒有逃過孫朗的眼睛。
孫朗心中淡淡一晒,繼續道:“在這種特殊而鄭重的環境下,王七說出來的情報應該是極其重大重要的,可並沒有,他只是當了一回郵差,而且還是無字的信,這就很奇怪了……”
他來回踱著步子,像是在自言自語:從之前所發生的一切來看,我們的敵人隱藏在暗處,別有用心且做事細緻,步步為營,是個狡猾稱職的對手,這樣的人,做什麼事情都是有目的的。所以,這一封無字信必然隱藏著對方的一個圖謀……”
賈詡還沒說話,賈似道已經搶先問道:“是什麼?”
孫朗的表情變得很是意味深長。
他歪了歪頭,微笑道:“離間啊。”
賈詡的瞳孔猛然一縮。
賈似道吃驚道:“離間?”
孫朗點頭:“想來想去,估計只有離間這一種可能性了,你想想看,如此鄭重其事,讓大伯一個人來看,而且不訴諸於口,只是一封會自燃的信,也就是說,證據完全都消失了,全憑大伯怎麼說一一那麼問題就來了,大伯說這是一封無字的信,我會不會心生懷疑呢?懷疑大伯隱瞞了什麼東西。”
賈似道的表情猛然變化,叫道:“兄長!爹不會這麼做的!”
孫朗沒去看賈詡的表情,而是對著賈似道說道:“舉個例子,你別激動,但事實就是如此啊,對方看起來就想圍繞著這一封無字信做文章……”
賈似道斷然道:“痴心妄想!”
“我也是這麼認為的。”孫朗點點頭,然後對著賈詡說道,“但凡堅固的堡壘,往往都是從內部攻破的,大伯,你說對吧?”
賈詡神色平靜,點點頭:“真是可笑,在我們倆面前班門弄斧。”
似道看起來確實有些擔憂,但聽到這句話之後,就放心了許多。
確實啊……無論是父親還是兄長,行事都是百無禁忌的,用計更是天馬行空、以實用為主,論起玩弄人心、坑蒙拐騙,他們都是個中老手了,肯定不會中計的……對吧?對吧?
想到這裡,賈似道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他的眼神驟然一變,急忙垂下眼簾,擋住了眼中的驚駭之色。
孫朗與賈詡正在互相飆戲,誰都沒有注意到賈似道這一瞬間的變化。
賈似道平息了心中的驚駭之後,偷眼去看兩人,但對面兩個都是積年老賊,老少影帝,其表情控制之完美,以至於賈似道什麼都看不出來。
應該……沒事吧?是我想多了嗎…...
孫朗這邊還在與賈詡狂演,他笑著道:“自鐵甲入明州之後,我從幕後轉到台前,跟朝廷明刀明槍地淦上了,到現在為止,總共發生了三件小事。第一件,是戚冠岩之事,第二件,是帝姬北上之事,第三件,是白家堡之事,大伯可知道,這三件事的共同點嗎?”
賈詡淡淡道:“這我倒不知。”
孫朗點頭:“那我就跟大伯說說,這三件事兒呢,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我的敵人,一直都隱藏在暗處,用鬼祟伎倆試圖算計我或者我身邊的人。”
“為什麼會這樣呢?”
“很簡單,兵者,恃強凌弱、以長擊短也,這是戰爭,他們要揚長避短,那什麼是長,什麼是短呢?”
孫朗望著賈詡,擲地有聲道:“他們的長處,是大勢,是名義,是靈活,是不要臉!他們的短處,是弱!是慫!是垃圾!他們知道,若是正面對決,我一個人就能將他們的整個國家拖入萬劫不復的深淵,他們知道,我如果願意的話可以讓這片大地燃起永遠撲不滅的大火,他們知道,戰略主動權永遠都在我手裡,我不說打,他們就永遠不敢打!”
賈詡沉默不語。
孫朗繼續道:“所以,這三件小事的共同點,是我們雙方的戰術,所有的佈局與計策都是圍繞著同一個戰術展開的,我的所有計謀都在創造一個條件,即尋求與對方的正面決戰,而他們卻永遠在躲,在逃,像老鼠一樣,暗箭中傷,卻不敢撕破臉,只能小心翼翼地行事,避免與我正面交鋒……”
“一如今日。”
“從來如此。”
他望著賈詡,語氣平靜道:“大伯當知之,到底是誰在害怕,只有害怕的人才會不顧一切,只有害怕的人才會行鬼域伎倆。”
賈詡默然片刻,淡淡道: “這個,我自然是知道的,否則又怎麼會選擇支持你,將籌碼都壓在你身上?因為朝廷對待你的態度,小心得近乎微妙。”
孫朗說道:“大伯知道就好。”
身為智者,你一定信不過人心,但你就算信不過人心,也得識時務。
看在似道的份兒上… …我多給你一次機會。
把握住了,你是我大伯,把握不住……你就當一枚將計就計的棋子吧。
他說道:“那麼這裡的事情就拜託給大伯了,我與似道去辦些事情。”
賈詡訝然道:“你不審一下王七?”
孫朗搖頭道:“沒有意義了,對方既然做出了這種事情,肯定也會安排相應的後手,我們不會得到什麼有用的情報,別白費氣力了。”
不僅如此。
對方接連兩次使用離間計,環環相扣,機關算盡,又料到我會偷聽,幾乎將一切都考慮周全,對於刑訊王七之事,肯定也做了相應的安排。
我如果按照他們的思路去審訊王七,肯定正中下懷。
說不定還會有什麼屁事在等著我呢……
如今敵暗我明,他們佔住先機大事,一切盡在掌握,想要破局,首先不能讓他們牽著鼻子走,不能被他們帶著節奏走… …要跳出來。
賈詡問道:“什麼事兒?”
孫朗答道:“王家上門尋釁,王家兄弟兩送機密,這一切都是敵人的安排,也就是說,這一切都在他們的掌控之中,王家兄弟是他們送過來的,眼下王家的難題也是他們遞過來的,我們若是在他們的框架中解題和拆招,遲早會被他們算計死,因此……我們得另開戰場。”
賈詡皺眉道:“你是說……”
“若是跟著王家之事一路追究下去,迎接我們的肯定是敵人的諸多陷阱和算計,敵人料我先機,這一切太過被動了。”孫朗說道,“我們得換個切入點,換一個他們所不知道的角度來搞事。”
賈似道似乎想到了什麼:“兄長是說…....”
“是的,有一件事情,他們肯定不知道。”孫朗微笑道,“他們知道王仁之死的真相,知道王家與誰做了交易,知道是誰殺了王子興,他們能夠影響王家,取得賈雨村的投靠效忠,甚至還是史家的靠山,在這金陵城裡,他們似乎無所不知無所不能,可有一件事情,他們一定不曉得。”
他對著賈詡父子說道:“他們肯定不知道,我們之前將王子興的屍體藏到了史家,藏到了他們所搶回的、王仁的棺材裡……”
“我們就從這個角度切入。”
賈似道終於恍然,他敬佩道:“原來如此!不愧是兄長!這樣的話,我們之前埋下的用來陷害史家的棋子,就可以動彈起來了!”
孫朗笑道:“嗯,如今的王家已經不再無辜了,趁此機會攪起事端,打亂全局,還能將王家和史家逼到絕境,到時候,看他們到底說還是不說!”
他不動聲色地看了賈詡一眼。沒錯,這個秘密,只有我、賈似道和你知道。
如果這件事情也莫名其妙地搞砸掉,那賈詡… …咱們就得算一筆帳了。
到時候,你可別說我沒給過你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