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九十九章 化而為劍
白羽威的心臟宛如被大錘狠狠地擂了一下。
數十年戎馬生涯,他不知看著多少英雄豪傑溘然長逝。
但都比不上現在這般撕心裂肺。
不僅僅因為懷中的死者是他親生的兒子,還有他離別前的詢問。
英雄,這兩個字就像是最鋒利的匕首,插在他的心臟上,攪出血水來,讓他感到羞愧、傷感、絕望、悲憤……
因為他已經不是了,他不配了。
一個否定了人生、失去了所有的可憐蟲,哪裡是英雄?又有什麼資格教導自己的兒子,向他展示何為英雄。
他什麼都沒有了,什麼都無法挽救,兒子的生命,自己的命運,所有所有的一切……他就像是棋盤上的棋子,達成目的,就被棄如敝履。
就像現在,他只能看著兒子死去,卻什麼都做不到,連他最後的遺願和遺憾都無法達成……簡直是天底下最失敗的父親。
他甚至……無法哭泣。
白羽威茫然地睜著眼睛,他的表情很扭曲,甚至想擠出一絲淚水來,但他卻無法哭出來了,悲傷和絕望佔據著自己的心靈,排斥著所有的一切,他仰望天空,甚至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
他的表情似笑非哭,不知在嘲笑著可憐的自己,還是哀嘆自己的命運,他替兒子合上眼睛,低聲道:“英雄……英雄……”
這個詞,離他已經很遙遠了……很遠很遠。
他揪著自己的頭髮,按著自己的心口,彷彿有什麼熟悉的東西在躍動,在咆哮,就像心底有什麼東西在燃燒,努力向全身傳播著光與熱。
但過去的傷痕遮掩了一切,黑色的天空籠罩著心田。
他慘笑著,說出了不敢對兒子說的話:“我已經不是英雄了……我不配……像我這樣的人,又有什麼資格成為英雄……”
“不……您是的。”
聽到這聲音,白羽威猛然抬起了頭。
眼神兇得像一頭老狼。
謝唯倚著妖劍,坐在地上,小妖精的臉色很虛弱,她望著白振明的屍體,臉上帶著悲傷,她輕聲道:“在白先生眼中,您是的。”
白羽威惡狠狠道:“你……你懂什麼……”
謝唯對他那凶狠的態度視而不見,緩緩道:“我懂……就像我的父母,即使我知道了大荒山之戰的真相,知道他們參與了那場不正義的戰役,難道我就要將他們視為無知的走狗與皇帝的爪牙,否定他們的一切嗎……”
白羽威浄獰道:“難道不是嗎?做出了那樣的事情,難道還要腆著臉,以英雄的身份自居,厚著臉皮佔據著功勞嗎?”
謝唯低聲道:“所以,這場天元戰爭,從頭到尾都是孫朗一個人打的嗎?”
白羽威怔住了。
“您征戰沙場幾十年,所做的一切都是騙局嗎?打臝的戰役,拯救的百姓,幽郡解圍,鳳城奔襲,大沙河鏖戰……難道這些也是孫朗一個人的功勞嗎?朝廷對您的封賞,天下對您的敬仰,全都是因為最後的大荒山之戰嗎?您身為三朝元老,位極人臣,都是因為最後這一場勝利嗎?”
白羽威黯然嘆息: “再多的功勞,也抵不上最後的愚蠢,我……”
“可白先生不會在乎……”謝唯的眼中流淌出同命相憐的悲傷,她望著白振明的屍體,輕聲道,“在他的心裡,您是完美的,正如在我心裡,我父母依然是天元英雄……”
“他們也許在生命的最後行差踏錯,但並不意味著可以否決他們一生的功績與犧牲,哪怕天下人都如此看待,我作為他們的女兒,也不應該妥協……”謝唯平靜道,“我不會否認他們所做過的錯事,但也不會遺忘他們立下的功勳,我會銘記他們的一切,無論是好的,還是壞的……”
白羽威喃喃道:“這沒有任何意義……”
謝唯低聲道:“但為人子女,怎麼能看到父輩陷入泥潭之中……就像白先生臨行之前,念念不忘的就是他父親光輝奪目的身姿,那是他心中對您最永恆的印象,無論他是好是壞,無論您是好是壞,你們都是父子……”
白羽威憐愛地撫摸著白振明漸漸冰冷的臉頰,他低聲道:“他是個好孩子,我卻不是一個好父親,我沒有好好教導他……看到我現在這個樣子,他一定很失望吧,因為我沒法教他什麼是英雄,我早就不是了… …
謝唯嘆了口氣:“是的,他很失望……可並不是因為這個。白先生是帶著遺憾走的,因為他看到了一個可憐柔弱的老人,而非是記憶中頂天立地的父親,他即使毫不猶豫地承擔了守護您的重任,但心裡也一定渴望看到記憶中那個如同英雄般的父親,而非是現在的您……”
白羽威喃喃道:“可我不是了……我已經廢了……”
謝唯神情一黯:“可惜我發現得太晚了,現在說什麼也沒有用了,孫朗的遺憾恐怕無法彌補了……”
她的話像是在自言自語,但落在白羽威的耳中,聲若洪鐘。
他猛然抬起頭來:“什麼?孫朗的遺憾?”
謝唯轉過頭,看向孫朗的身影,之前孫朗將白振明踢向白羽威之後,就又迎上了蓐收,宛如銅牆鐵壁一般,擋下了金曜劍靈所有的攻擊。
就好像是在給白家父子留下最安全的告別機會一樣。謝唯嘆道:“孫朗應該……跟白先生一樣啊。”
白羽威就像是被一道雷霆所劈中一樣。
整個人都在戰慄。
全世界都在天旋地轉,他顫聲道:“這……這不可能!”
謝唯低聲道:“我也是不久前才發現的……但一切早有跡象吧。孫朗原本可以早早殺了你的,但卻堅持治療您的失憶……”
白羽威用力地搖著頭:“不是這樣的,他想將我治好,只是不想殺一個瘋子,他要看到真真正正的我,然後才……”
小妖精咬了咬嘴唇,輕聲道:“那您甦醒之後,對他低聲下氣,否認自己一生的功績,自承一個小丑,對蓐收的冷嘲熱諷充耳不聞,表現得極其卑微,閉目待死……可孫朗動手了嗎?他甚至還在生氣,你可從他臉上,看到一絲一毫仇人俯首的快意?他……他……”
謝唯的聲音染上了悲傷:“他根本就不想看到您這樣啊……”
白羽威的靈魂戰慄著,顫抖著,他的內心彷彿有一團火焰在劇烈燃燒,整個世界都轟鳴作響,天空化作了濃郁的血色。
謝唯的話語,像是在天邊。
“蓐收和魯姐姐都說過,孫朗將您當成了既如父親也似師父的角色,您教導著他,提點著他,將他視為接班人和最好的弟子,您與他並肩創造了如此之多的功績……您在他心中,也是一名頂天立地的英雄吧……”
“所以,就算是發生了大荒山之事,使他恨不得殺你而後快,但您在他心中留下的影子也不會變得卑劣黑暗,他所銘記的,依然是光耀天下的金曜劍聖,想殺的,也是光耀天下的金曜劍聖,而不是一個自甘卑賤的可憐蟲……”
白羽威激烈地晃著腦袋,否認著:“不……不應該的,我……我不信!不會是這樣的!我……我這種人……我這種人……”
謝唯輕聲道:“我對您說過的,可您不信,我說,孫朗即使殺掉現在的您,也不會覺得開心……因為他不認識現在的您……您明白嗎?”
白羽威心中早已經波濤翻滾,他覺得心底有什麼東西在掙扎和怒吼著,他按住澎湃跳動的心臟,他口乾舌燥,他甚至感到惶恐和退縮,他期待著一絲光明,卻害怕這假象之後,又是深重的黑暗。
鬼使神差的,他大喊道:“孫朗!”
與蓐收鏖戰的孫朗轉過頭來。
兩人的目光在空中相撞。
不需要詢問,只需要眼神就夠了……如果是孫朗的話,在戰場上並肩作戰、十蕩十決,與他最為默契的袍澤,如果是孫朗的話,一定會看懂的。
看懂他的眼神……卑微的,祈求的,期待的,恐懼的,眼神。
對視只持續了一秒鐘。
孫朗揮灑劍氣,在蓐收的攻擊中游走。
他淡淡道:“還能打嗎?”
就像過去一樣,就像是在戰場時一樣。
只有四個字,就像是四道光芒,穿透黑暗的雲,撕裂天空的幕布。
白羽威的眼淚洶湧而出。
連兒子死去都未曾流下的淚,大滴大滴地流下,他哽咽著,大哭著,用力著,顫抖著站起身來。
就像是一座山重新佇立。
謝唯驚訝地望著白羽威,她覺得老人變得不一樣了。
然後她看到了淡淡的白色的光,起初是零星的光點,然後匯聚,匯聚成小小的雲,然後是河流,然後慢慢的,是奔流的江海。
天空中的蓐收陷入了無比的震驚,他無法理解眼前這一切,劍靈震驚道:“這……這是什麼!你怎麼還能凝聚出金曜劍氣!這……這是怎麼回事! ”
白羽威沒有回答他,他看向了孫朗,眼中有愧疚,有憐惜,有歉意,也有感激,假如這是你的願望的話,那就讓我們彌補最後的遺憾。
璀燦的劍光從他身上升起。
生命,肉體,靈魂,意志,所有所有的一切,都閃耀出奪目的劍光。
少年意氣風發的白羽威,青年軍中得志的白羽威,中年沈穩大度的白羽威,三朝元老,軍中宿將,百戰不殆,縱橫沙場的血戰,天下揚名的功勳,一刀一槍拼殺出來的榮耀,鑄就著金曜劍聖的赫赫威名。
他的一生都融入進了這奪目的劍光之中。
他是金曜劍聖……無論劍靈是否背棄,無論武功是否存在,他都是金曜劍聖,因為這名聲不是皇帝所授予,也不因聖劍而存在,這是他的人生,他的功績,他的一切,無論如何,他曾經為了這個國家,為了無數的黎民奮戰於天元戰場之上,這功績不會被抹消。
因為有人還銘記著……銘記著他們曾經並肩的當年。
白羽威右手虛握於空中,然後一寸一寸的,向上拔出。
白色的劍光由暗轉明,漸漸凝聚出光芒四射的實體,那是一柄劍,這柄劍成就了他的赫赫名聲,撐起了白家秦州第一的門楣,如今,在失去之後,這柄重新鑄就的聖劍有了新的意義。
見到這柄劍之後,蓐收的聲音不可遏制地帶著震恐,它尖叫道:“金曜聖劍!這不可能!我才是金曜之靈!怎麼還會有另一柄聖劍!那我是什麼?我算什麼!我算什麼!? ”
沒有人理會這個瘋狂的魔靈。
無論孫朗還是白羽威……他們只是想完成,一些沒有完成的事情。
孫朗淡淡道:“跟上。”
然後,他沖天而起,沖向了天空,沖向了蓐收。
白羽威手持聖劍,飄然起身。
一前一後,兩道雄渾無匹、縱橫山河的矯矯劍光沖天而起。
沒有任何言語的交流,他們再次並肩。
蓐收狂叫道:“不可能!我才是蓐收,金曜劍靈!吾乃聖族之靈格,誕生於群山之中,你們休想打倒我!你們休想否認我!”
金曜之力悍然翻騰,無數的石頭沖向山空,匯聚在一起,形成一道浄獰的惡魔之面,然後向著孫朗與白羽威轟然砸去。
孫朗劍光飛射,劍氣飛舞,攪碎層層疊疊的落石。
白羽威緊跟其後。
兩道劍光在空中狂舞。
白家堡所有的人都看到了這樣的景象。
天空中猙獰的魔臉,兩道宛如匹練閃耀奪目的光芒,就像在天魔亂世、寂然黑暗的大地上,天元英雄們拯救一切。
魏忠賢等人愴然淚下,因為他們在天元大戰時曾經看到過相同的景象,兩位天下無雙的天元名將配合無間,並肩作戰,雙劍聖的輝芒閃耀於戰場之上,令所有的將士感到安心與振奮。
想不到時隔兩年,能夠再度看到這一切。
孫朗切開了碎石,打開了最後的通道,在他身後,白羽威猛然衝出,璀燦奪目的金曜聖劍閃耀出世間難尋的絕世光芒,宛如英雄一般,閃耀於天空的聖劍挾著主人一生的榮辱,劈入夢魘般的過去。
然後,蓐收的感覺,消失了。
它從這個世界徹底消失了。
孫朗與白羽威落在了地上。
白羽威手中的聖劍閃耀著銳金的光芒,他將聖劍插在地上,天空中墜落的石頭被無形的力量牽引,緩緩落地,崩潰的群山趨於穩定,劇烈的震盪漸漸消弭,一場浩劫,終於進入了尾聲。
謝唯站起身來,高興地跑向兩人這邊。
她看到孫朗與白羽威相對而立,沉默不語。
小妖精似乎意識到了什麼,她慢慢地停下了腳步。
然後,白羽威拔出了聖劍,望著孫朗,突然一笑:“該結束了。”
孫朗也笑了起來,他抬起了手:“很好。”
小妖精心中一震,悲傷從心底浮現,她想大聲阻止,卻又不想阻止,也許這是最好的結果,因為確實該結束了。
無論是孫朗與白羽威的夢魘。
還是兩人至今尚未結束的天元戰爭。
謝唯閉上了眼睛,緩緩道:“魯姐姐。”
計都猶豫道:“你……”
小妖精抬手,計都化作一道紫色的光芒,沖向了孫朗。孫朗持劍在手,白羽威挺劍直刺。
兩名戰爭的亡魂,他們的兵刃最後一次交擊。
然後,分出勝負。
金曜的劍鋒停在孫朗的頸前,計都的劍尖破開了白羽威的心臟。
老人無力地倒在孫朗的懷中,他的頭枕在孫朗的肩上。他們最後一次擁抱,因為白羽威的身體漸漸化作了白色的光點,一點一點的,融入到金曜聖劍之中。
老人的嘴角露出了一絲微笑,他慢慢地閉上了眼睛,在孫朗的耳邊輕聲說出了遲到了兩年的話。
“對不起。”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