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比目魚‧渡情
夜,月上弦。
竹樓,櫻花葉翠。
落不秋眉頭深皺,盯著浴桶中的人,一點一點的用彎鉤銀針挑著江玉樹身上的蠱蟲。
一道道白色絲線抽出。
身下的人安靜的沒有一絲聲響。
骨節分明,修長的手死死攢住浴桶的邊緣。
——白,虛白。
緊咬牙關,他不退讓。
水汽氤氳,模糊了他如玉的容顏。
眼眸輕睜,身上痛楚漸輕。
他氣息不穩,卻依舊扯出一抹溫和的笑,「落叔,今次爲何這樣快?」
「公子身上的蠱蟲隨著施針次數漸多會減少,隻是公子身子的精‧氣會被過多虛耗,畢竟蠱蟲是以吸食\\精氣爲生,隻怕到時……」落不秋收手,擱淺銀針,爲眼前的人遞了衣衫。面色凝重的搖了搖頭。
男子緩緩穿衣,衣衫所過之處與肌膚摩擦,皆令他更痛一份。
「落叔但說無妨。」
落不秋猶豫一剎,終是顫聲道:「蠱蟲以吸食人體\\精氣爲生,蠱蟲抽盡,人也會……」後面的話,落不秋無論如何也說不下去。
空中傳來一聲嘆氣,帶著無可奈何。
「真的沒有辦法了嗎?」
真的沒有辦法了嗎?
「在下定會竭力尋找方法,醫治公子。」
篤定的話,似一場未來飄渺的夢。
男子臉色慘白,無力的笑笑,垂落在胸前的發倒映出落寞的神色。
落不秋心疼的呼吸一窒,無力言語。
「還有多少時日?」
「十年。」十年……
他低垂眼眸,靜思一陣,再抬頭,清華氣韻。
「十年,夠了!」
十年,足夠做很多事,足夠我幫你奪嫡,看你君臨天下,助你娶妻生子,護你成為盛世明君……
「公子……」落不秋還想說什麼,可看著眼前人倔強、不甘的姿態,他知道所有的話都會顯得蒼白無力。
他要的是自己主宰命運!他是堅信人定勝天的人!
室內水汽裊裊,外頭人影孤立。
院門外一道孤寂頎長的影掩映在濃密樹蔭下。
他灼灼的眸光直直盯著竹樓裡的那一抹光亮。
月色下,那一抹關切的目光遮蓋了月的清寒。
徒留一心溫暖。
他想進去,可終歸是怕。
怕又傷害了他。
上次的癲狂還在腦中迸發。
那是一場錯誤。
他血染白裳,劍化手腕,滴血琉璃的一幕幕在他腦中晃。
揮之不去,忘不掉。
他猶豫,嘆息一聲,更添惆悵。
「誰?誰在屋外?」一記冷聲質問。
趙毅風掩了掩神色,屏氣輕聲,迅速將自己藏在樹蔭裡。
「屋外沒人,公子聽叉了。」落不秋詫異的看著眼前的人。
他挑眉,呢喃自話:「怎麼會?……他…好像…來了……」
落不秋安靜不語,江玉樹也不再說話。
世界似乎都安靜下來,只剩下夜裡涼涼的空氣遊走。
樹葉沙沙作響,知了聲聲慢。
一聲輕嘆,「原來是我聽叉了。」
落不秋意味不明的看了一眼屋外,轉移話題。
「公子,《禮法通要》謄寫可要派閣中人相助?」
男子緊了緊身上的衣,玉簫探索向前,尋了竹椅就坐。
隻手摸著銀針,低頭不語,似一朵霜打後的花。
落不秋急切,「公子……」
「我既答應榆大人,必然要拿出誠意。榆木此人不可失!」
落不秋擔憂,眉宇擰成一團,饒他活了四十多年,還不曾見過瞎子寫字,而且還是一個十七歲的少年。
「公子眼睛看不到,如何寫?」
江玉樹淺笑篤定,「我自有計較。」
落不秋欣然安心,看了看月色,關切道:「公子今日過度虛耗,早些安歇。」
他眼眸空空的望了一眼門外,試圖感受到什麼,回應他的是無聲。
「安歇吧。」
翌日
落不秋,謝易牙剛出屋,就見著江玉樹在櫻樹下。
氣定神閒,俗世不擾。
落不秋吃驚,走至江玉樹身邊一看,心裡恨不得劈了榆木。
「公子所說的法子就是這個?公子這手還要嗎?」
落不秋氣急敗壞,顯然不顧尊卑。
謝易牙緊步而來,就見著江玉樹手上一片紅。
血落在白色宣紙上,似雪地傲然紅梅。
銀針拼湊出字形,固定住骨架。
男子手指摸索每一處起承轉合,感受下筆力度。
大小銀針,高低不一。手指所過之處都是被銀針刺出血珠。
落不秋氣急:「就沒有別的辦法,非要用銀針?」
江玉樹邊摸索邊淺笑回答:「銀針纖細,定骨容易,以此下筆,力過必彎。以此練下筆力度。落叔不必擔憂。」
「若千字皆用此法摸索,公子這手怕是廢了。」
「落叔過慮。我雖眼盲,可心似明鏡。只是一年多不曾握筆,只怕下筆力度不夠。」
謝易牙呆呆的看著江玉樹在一排銀針上摸索,血滴滴答答的落下。
淡然氣度,堅韌性子。
心一顫。
佩服之情油然而生。
孩子跪地,虔誠認真,「公子,求您收易牙為徒,我想學醫。」
孩子水靈靈的眼睛祈求的看著江玉樹。
「為何?」
他問他為何,他心裡想的還是讓他從文。
「易牙想好好護全公子。」
江玉樹手上動作不停,淡然反問,「你想好了?」
一旦決定就沒有反悔的餘地。棄文從醫,沒有退路。
學文易仕途,從醫走民間。
浪跡江湖,四海為家。
孩子身子堅\\挺,似利劍直指九天,果敢道「謝易牙不後悔!」
謝易牙不後悔!
多麼熟悉的話,那時自己說的是『臣決定的不後悔』。
原來都是紅塵執念人。
又是一個痴兒……
他笑笑,白衣水袖在空中劃過一道。
「既如此,你滿了八歲,就行拜師禮。這一年權當歷練。」
「謝公子!」
山間歲月,靜謐安然。
江玉樹手觸銀針,試練筆力。
半月內,力透紙背。
宣紙鋪銀針,紙不破,墨不溢。回鋒、轉合、恰到好處。
風骨嶙峋,字字慘烈,字如其人!
「好了!」江玉樹輕嘆一口氣,擱筆。
謝易牙,落不秋欣喜的看著謄寫好的《禮法通要》,被他頑強的毅力折服。可更讓兩人心疼的是江玉樹的手。
曾經白皙,修長,骨節分明的手。
此時,儘是斑駁血痕。
落不秋顯然還在因榆木刁難江玉樹一事難以釋懷。
「榆木那個老頑固,以後見到他,我定賞他一排銀針。哼!」
落不秋不知道自己以後真的見著榆木,甚至成了冤家。
江玉樹微微一笑,伸手將手上的《禮法通要》遞給落不秋。
「落叔,將此給榆大人送去。」
「可離半月之期還有三天,公子這是……」
「榆大人懂!」
落不秋懷著一肚子的疑問將東西送到榆木家,榆木見都沒見落不秋,徑直讓小廝接過物件後就謝絕見客。
落不秋大老遠來一趟,茶水未討一杯,又被榆木冷臉對待,心裡更加氣憤,又狠狠記了一筆。
榆木收到《禮法通要》後讚歎不絕。
字字雄渾,風骨嶙峋。
若是常人謄寫也就罷了,可偏偏這人是眼盲人。
眼盲謄寫所書,竟比常人出挑。任榆木怎麼想也不知道江玉樹是如何辦到的。
心裡不由得越來尊崇,當然更多的惜才。
人才與人才,會莫名的生出一股惺惺相惜的感情。
尤其是慘烈到骨子的人。
「清玉公子果然名不虛傳!」榆木一聲讚歎,手持墨筆,凝神定定望遠方。
良久,落筆,書信一封。
江玉樹收到書信時,淡然一笑。
禮部,成了!
半月的堅持,江玉樹有些累了,身子精氣過多虛耗,這樣下去只怕油盡燈枯。
淺眠一夢,再醒來,夜已深。
院門外的松樹下一道頎長的影子痴痴的看著屋內昏黃的燈光。
那晚過後,趙毅風每晚都會在院門外守護,深看。
卻唯獨不敢進去。
無奈嘆息一聲,趙毅風撩袍準備離去。
「既然來了,何不進來小坐?」溫溫的聲音,春風吹皺一池春水。
趙毅風不可置信,猶豫要不要進去。
江玉樹摸索出來,淺笑溫和,「既然都來了,進去涼茶一杯,驅解煩悶。」他說完,玉簫在手,一個請的動作。
趙毅風凝定他,觸及他脖間未消的印記,尷尬的抽了抽嘴角。
「清玉,我……我……上次……」
來之前試想了無數次的話,愧疚的,不安的,譴責的,可在看到他的那一刻,所有的一切都是那麼的渺小無力,說出來竟然結結巴巴。
千言萬語,終是匯成一句。
「你可還好?」
男子淺笑頷首,「安好!」
「殿下既然來此,想必是有心事。還請進座一敘。」
趙毅風見他避之不談,心裡瞭然。
大丈夫能屈能伸,何須為過去計較?
撩衣,進內。
「殿下是有心事?」江玉樹執壺倒茶。
「母后催婚,本殿心煩。禮部尚書榆木軟硬不吃,本殿紆尊降貴去見榆木,吃了閉門羹。」
江玉樹執杯淺嘗一口涼茶,淡淡道:「殿下也快弱冠,是該考慮娶妻。至於榆大人,殿下不可心急。」
趙毅風忽的抬頭看向他,似是難以置信他竟然如此乾脆的說出幫自己娶妻的話。
「清玉也認為本殿應該娶妻?」
江玉樹抑制住心中莫名的感覺,堅定道:「殿下皇家貴胄,成家立業不可廢。」
趙毅風忽然像想到什麼,急切道:「清玉精通命相,何時給本殿算一卦?」
『算卦』一詞一出,兩人同時安靜。
那年哲蚌寺,塵緣的話同時迴蕩在兩人耳畔。
他說,你命裡有一「琉璃劫」,琉璃主瓦,此人是個男子。
一旦遇上,糾纏不休。
趙毅風定定的看著眼前的人,心裡忽然有了眉目。
江玉樹心裡一嘆:琉璃劫……
趙毅風意識到氣氛死寂,換了話題。
「清玉隨我下山去聽曲子如何?」
江玉樹挑眉詫異看他,揣摩他心裡想法。
「殿下政事不忙?」
趙毅風起身,走至他身邊,手握玉簫。
「人生百事,難得忙裡偷閒。清玉就隨我一起。嗯?」
江玉樹-抽玉蕭,無奈眼前人下了死力。
抽不脫,又拗不過他,由他牽著下山。
漫天星光,銀河一隅,橫-跨天際。
時不時有流星劃過,趙毅風看到那一抹急速飛去的流星,轉頭看著身後的人。
「清玉,有什麼心願?」
傳說,流星下許願,會很靈驗。
江玉樹一怔,心願?
良久,
他惋惜一嘆:「世間嫣然美景,江某怕是此生無緣。」
趙毅風回頭凝定他如玉的側臉,此刻神情落寞。
白衣荏苒,慘烈之極。
心,抽疼了一下。
一聲細如游絲的話,不由的說出了口,很輕,很輕……
「——我願做你的眼睛,替你看遍嫣然美景。」
趙毅風真誠的、堅定的、深情地一句話,在空中如霧般飄渺散去。
他以為江玉樹不曾聽到,
可每個字都如硃砂般烙入江玉樹心上。
男子神情淡然,靜立漫天星光下,
風吹起白色的衣,在夜中輕擺。
趙毅風,我應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