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虞美人令‧拔箭
風,吹皺春水,櫻紅墜。
深入骨髓的愛意,不能言,有誰懂?
花飛織幻影,泠泠染淥水。緋紅隨流水,漸行漸遠……
櫻紅點點翩躚,猶如雨點般搖曳墜落,無處不在。
遠處綿延起伏的櫻花林,溫柔的想讓人駐足。
神思皆緩,無力思量。
薄霧如煙,飄飄渺渺,氤氳成片,伸手拭去,無數細碎緋紅隨著櫻紅意動,在風中打轉,輕輕落下,在他的發絲上,衣襟間——淒豔,絕美。
——痴了心,醉了眼,亂了神。
櫻紅染身,劃過肌膚,絲絲冰涼,卻也幽柔絲滑,宛如軟羽輕觸。
抬步向前,落櫻繽紛中,他執蕭遺世獨立。月白的衫隨風輕擺,風吹起墨發,模糊容顏。
一曲婉轉蕭音,迷離三千煩惱絲。
無端墜入凡塵夢。
離他越近,他的影子卻越來越遠,薄霧環繞,耳邊是那悅耳的蕭音,是《劍魂》,亦是《有所思》。
絲竹之音如此蕩人心弦。
卻又流溢出滿滿的落寞與淒涼。
看櫻花漫天,悲傷在流轉,掩不住斑駁的流年。
山櫻如美人,紅顏易消歇。
亦如他,
溫潤堅毅
剔透易碎
眼前,是他拈花一笑醉流景的溫柔。
依稀可見,他在櫻花樹下,淺笑淡雅,執蕭翩然。
哀婉一曲,櫻紅紛亂。
花亦感傷,人亦徬徨。
伸手接過落下的櫻紅,指間一涼,觸動心腸。
緋紅輕柔的讓人捨不得用力觸碰。
亦如他……
心中某個地方深深一戳,酸澀的整顆心發疼,心如刀割。
來世與君相逢日,玉樹臨風一少年。
與君相逢……
玉樹臨風……
聲音迴蕩——痛、徹、心、扉。
常人無法忍受,只有真正愛過、痛過、哭過的人,才能體會那深入骨髓,萬箭穿心猶自清醒的苦痛。
前緣似霧、似煙、似霾般交織出一幅幅畫面——
那一世,桃葉渡旁,他靜立船頭,手持紅綢,只為等候自己到來。
那一世,西泠橋邊,他執傘靜立,十里長橋,約定走完就是執手。
那一世,櫻花樹下,他持蕭翩然,啣環為約,邂逅擦肩空負流年。
風過,吹動一簇簇櫻花。
數千年的宿世周轉中,年輪模糊了曾經的容顏。
是他,亦不是他……
櫻花落盡之時,不過又是一記滄海桑田。
原來,自己與他竟有幾世前緣。
玉樹臨風,是命裡糾纏……
與君相逢,是宿世輪迴……
那一句話,是三生三世的約定,也是箴言——
曾經的諾,自己負了;曾經的約定,他應了。
櫻花、白衣、玉簫、緋紅……
應了,應了,都應了,他都應了。
這一世,蹉跎年華,是為償還與他……
萬物更替,負了三世。
殊不知,
這一世,我要為你萬劫不復。
你若棄我百年孤獨,定是我前世罪無可恕。
蕭音悠悠不歇,緋紅紛擾,朵朵櫻花碎鋪一地,雙腳踩踏,大抵也會心疼吧……
裊裊薄霧散去,他的影子越發模糊,似是用手輕輕一碰就散了、沒了。
櫻花樹下的少年,靜立翩翩。
他笑意溫暖,恍若九天仙子,不能褻瀆,遺世獨立。
清俊的容顏在薄霧的掩映下給人一種飄飄欲仙的飄逸,好似下一秒,他就要御風離去。
那雙清亮澄澈的眸,仿若只要與他對視,就會自陷其中,此生不願自拔。眉間櫻紅斂盡塵世繁華,紛擾喧囂,都會消散在他的溫恬和暖的笑容下。
虛幻與真實,交織一夢。
薄霧中飄逸的少年執蕭,水袖在空中劃過一道。
溫和一笑,足尖一點。
飄飄離去,無數櫻紅落下,細碎飛花,掩映了那一抹雪白。
他走了,走了。
那道影子沒了。
疾步奔去,試圖抓住那抹白衣的一角,怎麼用力都是虛無。
他又一次離自己而去!
那個雨夜,猶在眼前。
他也是白衣翩然,落寞的背影仿若暖陽藏雲。
這次,他乘風離開,挽留還是無力。
心下苦澀飽脹,手用力抓住那飄落的櫻花。
攤開細看,空空如也。
看著他消逝的影,壓抑的愛意思念如水般淹沒了最後的理智。
「玉樹!別走,趙毅風就在這裡,你不要丟下我一個人。若是我負了你三世。這一世,哪怕萬劫不復,哪怕不得輪迴,我也不願你一生孤苦。」
抬眼望去,四週一片荒蕪,那櫻花爛漫,小橋流水的人間仙境早隨薄霧淡去。
心下大驚,他走了,他真的走了……
抑制顫抖的聲音,回看四周。萬物虛晃在眼中,卻再也沒有他的影。
「玉樹!你回來啊。你回來可好?」
聽聲音黯啞,有人在喚你的名字,一遍一遍。只要你能聽到,請給我回答。
「玉樹!你回來……可好?」用力呼喊,氣息不穩,一聲接著一聲的喘息。
荒蕪的沙漠,高飛的禿鷹,黃沙綿延中不見櫻花嬌柔爛漫。
金戈成林,烽火硝煙,人山人海,刀光血亮。
殺聲,吼聲,哭聲,喧囂聲充斥耳膜。
那裡,有人在拚命廝殺,血流了一地,散落在黃沙中的驕傲。
冷眼瞧著一切,無力出手,也不想出手。
織幻的畫面,他只是局外人。
他要找的是他的玉樹。
「趙毅風——」那裡有人在喚自己。
他雙眼大睜,矗立在屍身上,旌旗迎風飄搖,大刀屹立不倒。
那是江玉芝……
他對自己說——「趙毅風,記住你說的話。」
——趙毅風願一生一世護他安好,此生不換!
眼睜睜看著江玉芝死在敵軍箭雨和鐵蹄金戈下,卻無力援救。
淚水溢出雙眸,又累他失去了親人。
戰場上千軍萬馬混沌一片,宛若泥石流爆發。
風過天地肅殺,沒有蕭音,沒有鼓聲。
沒有他的影子,沒有他的痕跡。
他在哪?自己又在哪?
他說過陪自己的,他明明來了東齊城樓。
城樓上忽的鼓聲大作。
抬眼望去,他在東齊城樓上朝自己溫和一笑。
抑制心內驚喜,疾步向他奔去,想和他縱情相擁,握住玉簫,告訴他:這一世我不會再放手。
步子因欣喜急切帶著不穩。
一道白衣翠綠晃眼,刺痛眼眸深處。
那抹雪白,像蝴蝶一樣從城樓落下。
笑容定格,眼眸大睜,難以置信,他從高處墜下,又要失去嗎?
連虛幻都是這麼殘忍。
愛上,會難堪;可失去,會心痛。
玉樹,別丟下我一人,別丟下我一人……
眼眸酸澀,心驚肉跳,他一聲嘶吼:「不,玉樹!!」
猛然睜眼,彈身而起,左手痠疼,頭腦發暈。
「主帥,您醒了。」斬離雲欣喜的表情出現在眼前。
環看一週,是在軍營,斬離雲,東方不羽,膽寒衣,謝易牙都在,原來是夢……
定住神思,仔細再看,沒有他,也沒有——他。
趙毅風看向一眾人,喉間嘶啞:「玉芝呢?」
眾人欣喜的表情一瞬間消逝,所有人神色凝重,低頭不語。
心下預感不好,戰場上江玉芝欣然一笑的場景定格。
可還是不願相信。
他起身,抓住東方不羽臂膀,用力搖晃:「告訴我,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回應他的是無聲。
轉身抓住膽寒衣,似失去孩子般無助,他話裡哀求:「告訴我,這不是真的,玉芝還活著。玉芝還活著是不是?」
膽寒衣眨眨眼眸,唇瓣微起,欲言又止,看著失控的少年,終是壓下無力的勸慰。
他失笑一聲,忽的握住斬離雲雙肩,眸光直直的看著斬離云:「離雲,這不是真的,玉芝還活著是不是,他一定還活著!」
斬離雲定定看著趙毅風,看他慘白著一張臉,看他笑裡淒涼,看他手臂上的葛布又綻開血花。輕闔眼眸,無力搖頭,低聲道:「主帥,您節哀,死者已矣。」
他踉蹌後退幾步,儘是不可置信,失笑呢喃:「你們騙本王,你們誆騙本王,玉芝還活著,他一定還活著!」
玉芝死了,自己該如何面對他?
他沒了妹妹,現在沒了兄弟。
他沒有家了……
他沒有家了……
他!玉樹……玉樹……
急忙抬眼,掃視室內一週,話裡驚慌,「玉樹呢?玉樹人呢?」
室內安靜,所有人緘默不語,神色凝重。
「說!若有欺瞞,休怪本帥不念袍澤情誼!」青冥在手,眼眸肅殺,似是不查,即可血濺當場!
東方不羽低聲勸解:「主帥息怒,您有傷在身。」
提劍掃過眾人,他眼眸猩紅,似一頭嗜血的雄獅。「說!玉樹如何?非要逼本帥弒殺袍澤?!」
看他因為那個男人失控,肅殺,發怒,那張冷傲無波的臉上出現了一個男人對愛人應有的情緒。東方不羽瞬間確定自己心裡的想法,暗下搖頭:情,害人不淺。這個男人只有在遇到和江玉樹有關的事才會有一絲不一樣。愛之入骨,心急如焚,大抵莫過於此了。
「主帥息怒,公子他……」斬離雲欲言又止。
「噹!」的一聲,青冥落地,他急聲再問:「玉樹如何?可是……」
斬離雲閉了閉雙眼,鄭重提示:「主帥您昏睡一日,武力護體,恢復相較公子自是快些。可公子身子寒涼,虛耗不足,如今——」
「可有性命之憂?」
斬離雲伸手一個請的動作:「主帥隨我去看看吧。」
摀住左臂傷口,他急速奔去。
撩簾入內。隻見他靜靜的躺在榻上,一身月白的袍早已被血水染就,雙眼上的白綾染血淒豔,臉色蒼白剔透易碎,唇上早已沒有了血色。
清雅幽柔孤似蘭,蒼白荏苒不勝衣。
心,疼了一下。
胸口那支箭,刺痛了雙眼。
所有的淒厲色彩都是由那支箭畫出。
血依舊流溢,上好的藥粉止不住那雪梅的傲然綻放。
看向一眾暗下嘆氣搖頭的軍醫,趙毅風不解:「爲何不拔箭?」
一眾軍醫見趙毅風進來,急忙躬身作揖:「見過定王殿下。」
趙毅風面無表情:「嗯。」
眸光緊隨榻上的人,趙毅風按下憤怒:「爲何不拔箭?」
嘆氣聲聲此起彼伏,遲遲無人回答。
榻邊端坐的男子擰頭,神色肅殺,「說!若是清玉公子有性命之憂,本王要爾等陪葬!」
一眾軍醫大驚失色,急忙跪下求饒。
趙毅風斜眼冷睨了一眾人等,又將眸光轉回江玉樹身上:「有何難言之隱都說出來,需要何種藥引隻要本王能辦到的,絕不會缺!」
下跪眾人戰戰兢兢,伸手輕擦額頭細汗。一個不怕死的軍醫擡頭朝趙毅風看去。
感受到那道眸光,趙毅風淡淡發聲:「說吧。」
那人輕擦額頭細汗,顫聲道:「我等灌湯喂藥,公子都未下嚥,盡數吐出。公子身子本就虧虛,若沒有湯藥吊氣,拔箭有傷根本,若是不慎,隻怕——」
「嗯?」一股壓抑的氣勢瞬時襲來,嚇的那人閉了嘴。
「若是連人都醫不好,本王要你們何用?」
那人忽視趙毅風陰沉的氣勢,接著道:「箭矢距心脈三分,一招不慎,心脈受損,血流如注,到那時公子會因流血過多虛耗而亡。」
「嘩!」的一聲,青冥劍出,他眸光肅殺:「你們若是醫不好他,休怪本王青冥無情!」
一眾人活似鵪鶉,匍匐低頭,隻有那個不怕死的軍醫敢於迎難而上。
「殿下息怒,現在最要緊的是如何給公子喂藥吊氣,隻要氣血活絡,拔箭後氣血可固,應該沒有大礙。」
聽到那句『沒有大礙』,趙毅風陰鬱的臉色算是好了一些。「可是需要人參?」
「是。現今讓我等爲難的是公子嚥不下藥,所以我等才會猶豫至今沒有拔箭。」
明白前因後果,趙毅風也不似先前憤怒。人端的冷傲,面無表情。
「殿下,我等醫術拙劣,實在無從下手。還請殿下寬宥我等。」
「嗯。」
看著那月白衣衫上汩汩流淌的血水,心下一痛。
再耽擱下去,隻怕真是……
「拿藥來!」趙毅風一聲令下。
環看一眾人等,趙毅風眉頭緊皺。迅速將人攆了出去。
室內獨留兩人。
手持藥碗,他竭力忍住手肘上的疼痛,將藥向他嘴邊喂去,無奈黑色的汁液進不得分毫,黑色搭配著紅色,死亡前詭譎色彩的交織。
心下一怔,嚥不下去,嚥不下去,如何拔箭?
看著他越來越蒼白的臉,手中的碗因害怕在打顫。
怕失去他,怕再次失去他,那個夢讓人思量。
他等了自己三世。
自己負了他三世。
這一世該如何挽留?
榻上靜躺的江玉樹似一層薄薄的雲,稍稍一碰,就碎了。
那支插在胸口的箭,在諷刺自己的懦弱。
握住他的手,寒冷蝕骨,沒有一絲人的氣息。
輕輕揭下他雙眼上的白綾,那長長的睫毛對剪出些許淒愴。
眉間櫻紅斂盡戰火紛擾。
一夢夢前緣的溫柔。
輕拿起他的手,附上自己的臉,用灼熱的體溫去溫暖那抹寒涼。
玉樹,你感受到了嗎?
我就在這裏,
你答應過要陪我奪嫡;
你說你會竭盡全力護我周全;
你說願爲君故,高山流水,不負箏聲蕭曲;
你說你想去北璃看櫻花;
你說你決定的不後悔;
你說傲視天下的路,你願意陪我走一遭。
君子一諾,此生必踐!
你怎可失信於我?
若是感受到了,給我一絲回應可好?
伸手拿過藥碗,一口藥入,苦口也苦心。
慢慢低頭,吻上那蒼白皸裂的唇。
輾轉,卻得不到一絲回應。緊握那修長的手——
玉樹,你給一絲回應,就一絲回應可好?
黑色的汁液渡不進去分毫。
第一口藥終是吞進了自己腹中,原來這麽苦。
可若失去你,世上任何事都算不得苦吧……
玉樹,玉樹,你可知孤獨一人的感受……
第二口藥依舊收效甚微。
趙毅風的臉上出現了絕望的表情。
一陣微風拂過
無數櫻紅花瓣飄來,櫻紅翻飛,漫天溫柔。
聽帳外有人驚呼——「看!是櫻花。好多櫻花。」
「十月的天,何來櫻花?兇兆!大兇之兆!」
「是花神降臨了?公子有救了!」
玉樹,你聽到了嗎?
百邑需要你,東齊需要你,趙毅風需要你……
緋紅旖旎,環繞兩人,淡淡芳香。
櫻花樹下,無數奪目的紅刺痛眼眸,想看的真實一點,想看的更多一點,慢慢走近,撥開氤氳的櫻紅幻境。
那裏,矗立一道偉岸的影,櫻花落在他玄黑的袍上,柔化了冷硬。
他拿著櫻花,朝自己溫柔一笑:「玉樹,我在這裏。」
淺淺一笑,朝他走近,「毅風,我來了。」
他靜立溫柔,他翩然走近。
他伸手相邀,他搭手回應。,
兩手緊握,他擁他入懷。
一白,一黑,深情相擁定格成一幅浪漫的潑墨山水畫。
忽的,江玉樹雙眼大睜,不可置信的看著眼前的人。「爲什麽?」低頭下看,胸口那裏青冥泛著寒光,帶來絲絲涼意。
血滴滴答答染了白裳。
眸中他的樣子兇神惡煞,面目可憎。
「爲什麽……」痛刺激著倦怠的神經,眸中他癲狂大笑離去,叫人牙根生寒。無數櫻紅散去,連帶著他和青冥也消散。
這是哪裏?是夢嗎?⑧思⑧兔⑧網⑧文⑧檔⑧下⑧載⑧與⑧在⑧線⑧閱⑧讀⑧
胸口的疼痛還在,那裏是他常用的青冥。
「趙毅風!」他猛的睜眼,臉上冷汗滴答。
入眼是一片黑,頭腦昏昏沉沉,倦怠如水襲來
原來真是夢……
看著一瞬驚醒的人,趙毅風欣喜激動。
小心翼翼將口中剩餘的藥渡過於他。
見有了反應,心下大安。
玉樹,你能感受到我的存在,你能感受到的……
「玉樹,現在我要給你拔箭。」
我信你,我相信你可以把自己照顧的很好。
迷糊中,耳邊迴蕩著他深情的話語——「玉樹,這一次趙毅風不會放手!」
胸口一瞬間放空,清涼一剎,疼痛積聚。
接著便是炙熱的手掌包裹。
「玉樹……你要安好……」
我們會一直歲月靜好走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