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愁春未醒‧互寵
饒是落不秋有『不死醫仙』之稱,可越接近換骨續骨之日,也是坐立難安,夜不能寐。
「殿下!」
趙毅風從堆疊如山的軍務中擡頭,看著落不秋。
「神醫有話請講。」
落不秋輕擦額頭汗水:「殿下,這醫治之法在下也隻是從古書上聽聞,風險著實過大,萬一失敗,不單是公子,就連殿下今生也要與輪椅爲伴。還請殿下三思……」
落不秋行醫多年,見慣人事悲歡,生離死別,對生死已經不懼。就算失敗頂多是以死謝罪,本是孑然一身,了無牽掛,就算死也是幹淨利落。
可趙毅風關乎天傾,江玉樹心繫北璃。真到那時真相揭露,兩人危險,隻怕兩國是兵戈相見,血流成河。
落不秋突然覺得手上沉甸甸的揣著兩國江山。
趙毅風握住硃筆的手頓下,旋即拿出帥印,輕碾硃砂,在潔白的布帛上蓋下那一抹刺目的紅。然後遞給落不秋。
「落神醫放心。本帥以東境三軍統帥,皇家定王名義在此立據——無論此事成功與否,都是本帥心甘情願,任何結果與神醫無尤。東境任何人和皇家眾人不會以任何理由和藉口對先生名聲和先生門徒不利。」
驚訝的接過那道布帛,落不秋心裏微漾。
「玉樹現在所遭受的一切是本王對不住他,能爲他能做的本王都會做。」
落不秋忽的擡頭,靜靜看著他——
玄衣男子劍眉微皺,帶著一股傲世天下的霸氣,攜著一點冷傲,看上去睥睨眾生,萬物不驚。可那雙耀耀閃亮的眸中迸發的愛意像火一般灼痛了人心,而神色上是難以掩飾的落寞無助。
「殿下,在下有一事想問,不知當講不當講?」
「神醫請講。」
看著玄衣男子臉上的倦色,落不秋忽然覺得開口有些艱難。
「殿下……是不是……愛上了公子?」
帳中突然安靜下來。
不能言說的愛戀。
環繞在心頭。
空氣中隻餘燭火燃燒後發出的爆破聲。
半晌,玄衣男子幽幽開口:「是啊……,趙毅風愛上了,愛的無可救藥,不可自拔。爲了他……跌落塵埃……」
聞言,落不秋臉色『唰』的一下慘白,跪地急勸:「殿下不可!公子……不是你能愛的人啊,愛上他——」北璃恐有滅頂之災。
「會萬劫不復!」
趙毅風失笑一聲,一聲淺嘆:「可是已經愛上了,一開始就愛上了,愛上了就再也不能回頭。不是能不能解脫,而是不想……」
身處高位寂寞,卻心甘情願墜入十丈軟紅,不想自拔。
情,究竟是什麽?
落不秋不懂,可看著眼前少年眼角的疲倦,心中陡然生出一種人事易分的蒼涼之感。
「公子……知道嗎?」
「本王也不知道。」
「當我覺得他有一絲回應時,他彷彿隨時要騰雲離我而去。當我清醒尋他,他一直在我身邊,不曾離去。可我感覺自己像抓不到他的蹤跡……」一聲苦笑:「本王是不是很傻,身邊眾人都能看出來,唯獨本王陷入迷離難以自拔。」
微不可查的哀嘆,轉瞬而逝。
「愛到深處大抵就是患得患失吧……」
——風月入我相思局,怎堪相思未相許。
人生苦,百笑言。
少年事,老來悲。
軟紅三千丈,堪不破的,是情關。
落不秋無奈搖頭:兩個癡兒啊,癡兒啊……
「落神醫無需有其他顧念,這都是趙毅風心甘情願。神醫隻需盡力即可。」
「在下定當竭盡全力不負殿下情誼!」
趙毅風願爲江玉樹換骨續骨,取骨中精髓,助他康復。
江玉樹願爲趙毅風取骨來治癒他廢掉的右手,償還情誼。
兩個人,都不言說。心中爲彼此做著力所能及的事。
那天夜裏,江玉樹盛情相邀趙毅風品茶。
江玉樹淺笑溫和,手上動作不停:「殿下可還記得你我在皇子府品茶的故事?」
趙毅風凝定他,笑答:「不曾忘記。也是那次品千島玉葉,玉樹與本王結爲知音。」
「那時江某雖孱弱,卻四肢完健。如今眼瞎目瞽,雙腿失靈,今次煮茶,隻怕再難煮出當年的味道。」
趙毅風苦澀一笑:「玉樹何來此話?玉樹的茶藝向來讓本王望塵莫及。」
江玉樹淡淡一笑:「殿下可想學習煮茶?殿下若是願意,江某願傾囊相傳。」
趙毅風伸手拿起茶葉,輕嗅一刻。
「不了,本王握劍打殺,滿是血腥,心不定,氣不淨,煮茶味道想來也是苦不堪言。若是本王想喝茶,就勞煩玉樹辛苦一番。」
江玉樹搖頭失笑:「殿下是把江某當苦力了?」
趙毅風朗笑:「呵呵……本王在此相邀,還請玉樹不吝施手。」
白衣男子不語,低頭倒弄手上茶具。
「當年江某給殿下煮茶,講了一個故事,今次還想再講一個故事,殿下可願聽?」
「那是當然!」
江玉樹略爲遲疑了一下。
「殿下可知梅花爲何開在冬日?」
趙毅風猛然擡眼看向白衣男子——
白紗輕垂風舞翩翩,睫羽輕動如水流轉,玉容寂寞絕世難暖,櫻紅妖冶奪人魂魄。
清俊秀美,美而不豔,溫和清寒……
這樣的江玉樹不是趙毅風五年前趙毅風認識的他,他隱隱帶著一股清寒、凜冽、冷傲……
說不出的泠然風華,道不盡的孤傲料峭。
似他口中的紅梅,淩寒而開,獨迎風霜。
「爲何?」
江玉樹輕輕一笑,仰望遠處櫻紅紛亂。
「紅梅的前世是白梅,但紅塵是一片戰場,它們因戰落敗,血染沙場,歷盡前世今生,不肯洗盡,含血重生。」
趙毅風在他對坐靜靜聽著,聽茶水汩汩的撲騰聲。傲然一笑,「沒有人在乎他是紅是白,因爲它們在冬天開放,世人喜歡的是它的芳香。」
江玉樹嘴角一抹豔絕天地的淺笑:「所以江某不愛梅花,獨愛櫻花。」
「可有故事?」
「櫻花盛開春日,相比桃花緋紅,不似牡丹豔麗,不若芍藥驕矜。靜靜開放,佔盡春日熱鬧,風雨襲來,猶自掙紮,堅毅不屈。相比而言,江某喜歡櫻花。」
他淡淡的訴說著,泠然姿態,風華豔豔。
趙毅風看定他眉間三點櫻紅,不說話。
「櫻花不似紅梅淒冷傲然,它是春日裏不可或缺的一筆。」
也正如江玉樹是百花齊放中不可缺少的一抹紅。
趙毅風聽他提及櫻花,忽然很想知道:「玉樹你這眼睛是如何失明的?」
江玉樹執茶的手頓了頓,旋即恢復泰然。
「當年在撫國公府,父親遇刺那晚,江某心下煩躁,看著屋中櫻花嬌豔,忍不住心裏怒氣。將櫻花揮落,櫻花藏香,後來找出香濃,香濃承認櫻花中藏有『雙蝴蝶』,本是虛耗我身體,取我性命,未想被我發現,及時救我一命。隻是到後來『雙蝴蝶』副作用發作,江某這眼睛也就瞎了。」
他淡淡的說著,仿若在將一個不相關的故事,那個故事裏的人不是他。
「後來在哲蚌寺你我再相遇,江某是不願說的,畢竟被身邊人算計,江某心有不甘。如今第五香濃已經爲此付出代價,江某也沒有必要糾纏不放。」
「那玉樹的眼睛可還有救?」
江玉樹搖了搖頭,微微一嘆:「江某自小喜愛櫻花,『雙蝴蝶』也不知從何時被植入櫻花,多年了,怕是難啊。」
趙毅風眼有心痛:「落神醫也沒有辦法?」
「殿下應當知曉,有時候神醫也有醫不了沉珂。落叔如果能醫,江某必當策馬天下和殿下並肩廝殺!」
萬物周轉,造化作弄,冥冥中天注定。
「可現在連陪殿下傲世天下的路,江某怕是都難走完,更遑論並肩作戰?」
心疼了一下,趙毅風勉力一笑。
如果時光可以流轉,趙毅風此刻最想的是不認識他。
可遇上了、認識了、愛上了、沉淪了,就如中了蠱,此生沒有解脫。
「玉樹何來此話?」
他看著他輕輕道:「趙毅風傲視天下的路,你一直在,就夠了。」
江玉樹靜默不語,挑手煮茶。
「本王試過不用眼睛和雙腿過活,結果摔的遍體鱗傷,每日惶惶不可安……」
隻有親身體會的人才能理解那種深處無邊黑暗不能行走的忐忑不定。
每一天都是如潮水般的黑暗席捲,不能行走宛如陷身泥沼,清醒卻掙脫不得分毫。
縱使如此,還要頑強的活著。
不是不能放下,是紅塵牽絆太多,放不下。
「趙毅風這才知道,玉樹是多麽頑強。」
江玉樹手上動作不停,臉上平靜的沒有一絲波瀾:「其實失明和失去雙腿也不是什麽壞事。」
「不用見不想見的人,不用去不想去的地方。世間紛亂不擾身,也不擾心。獨得內心安然。」
「再說,江某雙眼雙腿不便,聽覺卻更加敏銳。殿下也見識過江某的玉簫和飛刀功夫。」
手起手落間,一枚飛刀出袖,直直打中一個靜立角落的花瓶。
江玉樹眼眸微動,彷彿證實自己的話:「失之桑榆,收之東隅。」
趙毅風忽然不說話,藉著燭火細細打量他。
江玉樹靜靜倒弄手上的茶葉。
空中隻有兩人淺淺的呼吸聲,夾雜著燭火跳跳躍躍。
五年前,兩人也是這般藉著燭火細看。
那時,趙毅風問江玉樹:玉樹,我很貪戀和你在一起的感覺,你不會離開我的是不是?
如今,江玉樹靜靜的坐在對面,給他煮茶。
歲月靜好,莫過於——
轉身回首間,他眉目依舊,風華如初,不曾離去。
半晌,玄衣男子淡淡開口:「可是,趙毅風還沒有帶玉樹去北璃看櫻花。」
戰火洗禮中,他對他說願意做他的眼睛,替他看遍嫣然美景。
他對他的承諾:此戰後,陽春三月,同去北璃,替他看盡櫻花爛漫。
「也不能帶玉樹去『飄渺山』,並肩看日出日落,看雪花漫天……」
「趙毅風答應過玉樹的,君子一諾千金,趙毅風是君子。玉樹也答應過我,傲世天下的路陪我走一遭,不能失約……」
收斂神色,趙毅風淡淡一笑,眼前突然出現一杯茶。
「殿下,茶水已經煮好。」
伸手接過江玉樹遞過來的茶,趙毅風勉強一笑,稍稍猶豫一剎,衣袖遮面,將茶水飲盡。
一道指間疾風劃過,「嗒。」的一聲,有什麽東西落入水中。
江玉樹眉宇輕皺。
「玉樹煮茶累了吧。快嘗嘗你親自煮的茶,味道應該還是當年模樣。」親手端了杯茶,送到他手裏。
江玉樹摸索接過。
杯中茶,漣漪漸漸平息,茶水色澤漸變。
清冽的千島玉葉。
此時,泛著微微的紅。
茶被下了藥,彈指一瞬間。
喝下後無感無知無覺無痛的茶。
江玉樹端著茶杯。他執杯的動作很很慢,清俊的容顏在泛紅的茶水中漸漸倒影出來,織幻前世今生西泠橋頭他執傘靜候他的一幕。
江玉樹眉宇緊皺:「這茶好像……」
趙毅風眼神一緊,手下緊緊握住衣衫——
江玉樹雖雙目失明,但嗅覺靈敏,善於品茶,難道他察覺出來了。
「這茶可是失去了當年的味道?」
「不是。」
江玉樹朝他微微一笑,慢慢將茶杯送到嘴邊,喝下了那杯被趙毅風下了藥的茶。
長長的睫毛慢慢交織在一起,在白衣男子臉上倒影出些許迷離。
「能站起來固然是好……若是站不起來,有你這般情誼,江玉樹不負為你傾盡所有。」
趙毅風一記指間用力,將喉間的茶水吐出。
疾步奔向江玉樹身邊,扶住他翩然傾倒的白紗。
輕輕抱起他,慢慢向外走去,步步沉穩,生怕摔碎了懷裡的他。
你是知道的吧?
清玉公子尤善品茶,最喜千島玉葉。
煮了多年的茶,是何味道你怎會不知?
「玉樹,你還是不肯承認自己的心嗎?」
他這樣對他說。
就像當年江玉樹說:『願為君故,高山流水』時,他在心裡這般問他?
江玉樹牽絆了趙毅風太多的前世情緣
——櫻花樹下的,西泠橋邊的、以及桃葉渡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