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重逢
蕭無塵,蕭無塵,蕭無塵……
這樣三個字,在蕭君燁的心裏像是生了根,發了芽,再也移不去,趕不走。
好在蕭君燁對此頗為心甘情願。
他在乎蕭無塵,喜歡蕭無塵。雖不知在蕭無塵的心中,對他又是怎樣的感情,不過,那又有甚麼重要的?在此刻的蕭君燁看來,他只要對蕭無塵有大用處,就能在蕭無塵身邊站穩腳跟,甚至影響蕭無塵的決定,至於將來……
他總有機會的。
蕭君燁如此想罷,沐浴之後,就拿起蕭無塵這兩年裏頭陸陸續續送來的畫像開始看。
少年一直在成長。
無論是個頭還是眼神,俱都在慢慢變化著。
雖然少年的畫像與真人還是有些不同,但蕭君燁還是心中滿足——瞧,即便他不知道少年心中所想,但是,單單憑著少年肯這樣一次一次的滿足他的要求,親自畫了畫像,讓人送了來,蕭君燁就覺得,蕭無塵的心裏,其實是非常非常在乎他的。
這也就足夠了。
至少現在是足夠了。
蕭君燁睡覺前,將蕭無塵的畫像看了又看,撫、摸了一遍又一遍,才又將幾張畫像都珍而重之的放在了一隻烏木盒子裏,然後放在了枕邊,接著,才手握那只蕭無塵送給他的平安扣,這才翹著唇角,安然睡去。
駐軍是紮營在長安以北的,因此雖然還是十月,卻已經也有些涼了。
蕭君燁翌日晨起,去了元帥帳中,與眾人商議了軍中事務後,他眉心皺緊,有些不太明白匈奴一方這次為何會這麼合作。若是從前,匈奴單于雖看重大王子,然而單于多子,單單是那些正式的姬妾所生的兒子,就已經排到了二十幾了,即便是看重大王子,適當的妥協一二倒也罷了,可是現下,匈奴來使極其謙恭,仿佛他在戰場上虜獲的不是匈奴的大王子,而是匈奴的下一任單于。
蕭君燁想到這些,不禁越發奇怪起來。
元帥瞧見他的模樣,知曉這位昭王不但天生將才,心思細膩,以為他察覺到了什麼不妥之處,便道:“昭王爺可是覺得有何異處?你我都是大興人,若王爺有何想法,盡可說出來,你我一同參詳。”
蕭君燁想到蕭無塵即將要來邊境,頓了頓,便面無表情的搖頭:“元帥誤會了,本王只是在發愁,這邊境辛苦,太子身子不好,若是來了,豈非是要難過?”
元帥聞言,亦愁苦起來,道:“王爺所言甚是。若是太子身子好,吃幾日苦,倒也罷了,陛下也不會怪罪。可是太子身子本就不好,若是來了之後,吃上十天八個月的苦,然後在邊境重病上一場,到時還不知道陛下要如何怪罪……”
元帥說到此處,忽而一頓,沒有繼續說下去。
蕭君燁心知元帥沒有繼續說下去的緣故。因為先前陛下看重太子時,對太子的一應事務,自然是極其看重,太子若是在邊境病了,陛下說不得要發雷霆之怒。可是現在……
蕭君燁垂頭,告辭離開。
等到了自己帳中,剛剛坐下,就見侍從從外頭喜氣洋洋的回來,行禮之後,道:“王爺,您瞧,這是太子給您的信!”
蕭君燁一怔。
侍從已然繼續道:“說來也奇怪,從前太子給王爺的信,都是直接寫了王爺的名兒的。今個兒這信,卻是小的從家裏給小的的信裏頭發現的……”
昭王身邊的侍從,自然也因著昭王身份,水漲船高,不說每月,每隔上半年,都能和自己的老子娘傳上一次信。這次太子給昭王的信,就是夾雜在這侍從的信裏頭的。
蕭君燁心思百轉,很快就猜到其中有異,接過信來,就道:“此事不可說與他人。”
那侍從自是心中有數,他原本就是昭王府的人,昭王讓他如何,他自是如何。
等著侍從離開,蕭君燁才將那封信打開。
信中並沒有甚麼不可對人言的秘密,可是蕭君燁還是從裏頭看出了蕭無塵的目的。
蕭無塵的這封信和尋常的信並無不同,只是兩次提到了匈奴大王子,還有重新簽訂納歲貢約定的事情已經被陛下交給了寧陽侯主要負責。
蕭君燁將信默默地看完,又伸出粗糙的大手,把那兩張薄薄的紙,來回摸了好幾遍,才終於將兩張紙折疊成很小的塊,扔進了帳篷裏正煮著茶水的小火爐裏頭。
順便將他之前對匈奴單于的懷疑,咽回了肚中,決意誰都不會再提。
——既然這件事是蕭無塵所希望發生的,那麼,他就任由這件事發生好了。
而洛陽城裏,此時已經到了十月中旬。
蕭無塵依舊是悠閒自在的太子,和承光帝除了在丹藥上意見不同外,幾乎是事事唯皇父是從。
而承光帝心中其實也不想讓蕭無塵和他一樣吃那些“靈丹妙藥”,見蕭無塵雖然不贊同他繼續服食丹藥,但也不曾再像之前那樣逼迫他不許服食,便對著即將要遠行的兒子越發慈善了幾分。
蕭無塵心知自古以來,太子這個位置都難做。而史書記載,真正能從太子順順利利做到皇位的人,就更是少之又少。前世他身子孱弱,又是承光帝僅剩的三個兒子中最適合繼承皇位的人,還是承光帝最在意的皇后所出,承光帝憐惜他身體不好,自是願意對他諸多疼惜。
甚至在知道了他有可能因為身子孱弱而終身無子的時候,承光帝依舊頂著壓力,讓他繼續做了太子,最後繼承皇位。
蕭無塵對承光帝不是不感激的。
畢竟,對他來說,他是皇后所出的嫡子,又是三歲起就做了太子的人。若是當真不做太子,不繼承皇位……那他就當真沒有任何活路了。
可是,越是如此,蕭無塵就越發不能明白,為何他現下、身體好了,父皇卻越發開始疏遠他。
父皇從前最是清醒理智,早早就批判過秦始皇縱橫一生,偏偏死前糊塗,為求虛無縹緲的不老丹而耗盡了大量的時間、人力和金銀,最後不還是不得善終,客死異鄉麼?還道始皇荒唐,生老病死,乃世間常事,但求死前不愧對先祖,將大興朝打理好,交予後來人就足矣。
當年父皇的話猶言在耳,可是父皇卻已經不是原先的父皇了。
蕭無塵想到父皇如今為求長生,而信任諸多道士,並允諾在大興朝各地開設道館,招收道士一事,心中就忍不住生怒。
道家講究順其自然,然而大興朝如今雖不是四面楚歌,卻也有匈奴、鮮卑等虎視眈眈,如何能順其自然?若當真順了,這大興朝的天下,豈非要改姓了?
而大興道教,就意味著大興朝會有更多的人為了躲避朝廷的徭役、賦稅而混做道士,到時,原本就不穩定的大興朝,又給如何面對周遭的匈奴、鮮卑等蠻夷?
且,現下父皇所允諾的道館,都是建在了非分封地之上。而分封之地的諸王,雖有人上行下效,開始興建道館,但數量都不算多,諸王也嚴格限制了道士的數量,顯見是心中明白道士增多,失去的不但是可以打仗的人,還會失去這些人所應該繳納的賦稅、徭役,以及成親生子的數量等等。
可惜蕭無塵身為太子,如今卻甚麼都不能勸。尤其是現下邊境大勝,大肆興建道館的影響也沒有立刻顯現出來,蕭無塵又如何能規勸承光帝?要知道,承光帝做了三十多年皇帝,難道會看不出道士和尚太多的危害麼?可是即便如此,承光帝依舊這麼做了,顯見是下定了決心,根本不需旁人相勸的。
蕭無塵心中再次歎氣,只不明白父皇身邊到底是出了甚麼樣的奸佞小人,如何會讓他的父皇變得如此糊塗。
蕭無塵如何做想,暫且不提。
魏陽侯府中,很快傳來了沈貴妃想要再生一子的打算。
這原本就是魏陽侯和魏陽侯夫人努力促成的事情,夫妻二人聞得此事,心中自是歡喜。
魏陽侯被蕭無塵冷落許久,心中明白,因前番諸事,蕭無塵早就對他和魏陽侯府冷了心。現下不處置魏陽侯府,也不過是為著老夫人還在,蕭無塵還是太子的緣故而已。
魏陽侯先前或許還寄希望于八皇子這個小外甥,可是眼瞧著八皇子得了天花之後,控制不住自己將自己撓成了如今的模樣,且不說陛下了,就是他這個親舅舅見了,都不願意多看八皇子一眼,這樣的八皇子,將來又能成甚麼事情?
倒不如趁著陛下如今老當益壯,好生讓沈貴妃再生一子的好。哪怕沈貴妃這次生得不是兒子,只要法子得當,一旦沈貴妃再次有孕,他們只要趁著陛下大喜的時候多想些主意,或許陛下就會高興之下,將沈貴妃冊封皇后。
皇后不同于貴妃,一旦陛下賓天,將來蕭無塵還是要尊她為太后的。而一個太后,保住魏陽侯府,卻是綽綽有餘了。
魏陽侯不能不為此下了大工夫。
魏陽侯夫人心中卻是想著,若是沈貴妃將來當真能如願,或許她千嬌萬貴的小女兒,就不需要再嫁給八皇子了呢?畢竟,她的小女兒是她心尖上的肉,哪里捨得嫁給八皇子那個醜陋和狠厲之人?
魏陽侯夫人這般想著,就將心裏的話說了出來。
魏陽侯心中一歎,道:“夫人莫不是忘了,當年八皇子得了天花,還是蕊兒傳染的八皇子?”見魏陽侯夫人身子一僵,他心中不忍,仍繼續道,“咱們不為別的,就是為了讓妹妹心中不對整個侯府生厭,蕊兒將來,也必須要嫁給八皇子。否則的話,若咱們一力將妹妹扶上了皇后甚至太后的位置,結果妹妹卻恨侯府害了八皇子,那咱們豈非是白忙一場,平白還賺了妹妹的怨恨?”
魏陽侯夫人泣道:“可是,八皇子若當真只是貌醜便罷了,我聽說,他小小年紀,就開始自己拿著鞭子鞭打那些侍候他的奴婢了。他這般暴戾……”她掩面又道,“還有,妹妹現下需要侯府便罷了,若妹妹當真生了兒子,做了皇后,將來想到八皇子的病症,未必就肯原諒了咱們。”
魏陽侯聞言只笑:“這件事夫人大可放心。為夫既要這般大費周章的幫著妹妹成事,自然是不能半點好處不得的。夫人你忘了,魏氏如今,已經有孕七個月了,為夫已經找大夫問過了,當是女兒。所以……”
魏陽侯夫人不必繼續聽下去,就已經知道魏陽侯的打算了。
她的嫡女因當初可能傳染了八皇子天花的緣故,無論願或不願,現在都要給沈貴妃做侍女,留在宮中,將來都只能嫁給貌醜且暴戾無為的八皇子。而那魏氏的還沒出生的女兒,即便只是庶出,因魏陽侯的殷勤打算,將來卻有很大的可能嫁給沈貴妃還沒懷上的孩子!
魏陽侯夫人在魏陽侯還在的時候不露聲色,等著人離開了,才趴在床上,泣不成聲。
宮中承光帝為了尋求靈丹妙藥為那些道士修建的道館裏頭,其中一個仙風道骨鬚髮皆白,然而面容卻只有四十歲左右的道士,正盤膝坐著,拿著一本書看,待聞得承光帝前來,這才悠然起身。
倒也不跪,只稍稍躬身,如此就算是行了禮。
承光帝倒也不在意這些,見狀只道:“道長何必拘禮?這些俗禮,凡夫俗子方才需要去做,道長是半個仙人,自不必做這些。”
那道長捋著鬍鬚,道:“陛下有容人之量,不介意老道這等世外之人。然而太子看重禮法,若是知道老道不行這些瑣碎的凡俗之禮……”他一頓,沒有接著說下去。
可是其中的意味,卻是不言而喻。
承光帝亦是頓了頓,不提太子,只笑道:“道長今日,怎的沒有守在丹爐旁?朕記得,道長素來將煉丹當做每日必行之事,今日閑了看書,倒也奇怪。”
那道長也不再提太子如何,只揚了揚自己手裏的書,道:“陛下且看,這書中的丹藥,陛下可喜歡?若陛下喜歡,老道在煉製延年丹之餘,倒也願意騰出功夫為陛下煉得此丹,讓陛下龍馬精神,老當益壯,再將陛下命裏本就有的兒女,自天生召來凡塵。”
承光帝微微一怔,將那本書細細看完,才明白了道長的意思。
這是一本煉製能讓男子的房事方面恢復壯年的丹藥。
承光帝如今的心思都在長生不死上面,見到這等丹藥,也只是大致瞧了一遍,就道:“道長方才說,朕命裏,還有一二子女?那一二子女,還是天上來的仙人的投胎轉世?”
那道長立時就笑了:“天機不可洩露。只是陛下當知曉,陛下做了一世仁君,那麼,上天便不會只給陛下幾個讓陛下煩心早逝的兒女。至於剩下的這一二子女,要或不要,只看陛下心意。”
承光帝若有所思。
於是,蕭無塵在出發離開洛陽城之前,去最後拜別承光帝的時候,就見承光帝猶猶豫豫的開口。
“無塵,可還想要一個弟弟?”
蕭無塵:“……當然,多子多孫是福,兒子當然願意父皇福氣滿滿,平安長壽。”
承光帝聽了,稍稍扯了扯唇角,還是道:“你是你母后唯一的孩子。你說,若是你母后知道,朕在她走之後……又多了一二子女,她可會在地下,生朕的氣?”
……
蕭無塵是沉默著離開的。
他的身體已經不是兩年多前,剛剛重生回來的模樣了。現下他身體好了許多,從父皇的宮中走去東宮,已經是他的身體能承受得住的了。
只是他或許憑藉安插在沈貴妃身邊的人,猜到了沈貴妃想再要一個孩子的事情,也知道沈貴妃會通過她舉薦的道士出手,可是,他顯然沒料到的是,他的父皇當真心動了。
不但心動,還將此事說與他聽,詢問他以及……他母后的想法。
蕭無塵在聽到父皇問他此事的看法時,就知道他不能干預這件事情了。哪怕他有著前世的記憶,除非他打算學廢太子那般,逼宮奪位,將父皇趕下皇位,否則的話,他就只能任由父皇做他想做的事情。
包括寵愛沈貴妃,生兒育女。
蕭無塵走在青石路上,耳邊猶自迴響著父皇的聲音“無論如何,她是你母后唯一的同胞妹妹,也是最像你母后的女子”,所以,父皇縱然後宮佳麗三千,仍舊只打算讓沈氏生子。
蕭無塵的腳步邁的越來越快。
跟著他身後的阿壯和阿醜勸也不敢勸,只能由著太子如此。
好在東宮並不算遠,蕭無塵一路快步走回東宮的時候,身子也無礙。
只是因為走得太快,身上出了汗,阮公公瞧見,還是哎呦兩聲,忙忙讓人快些把一直燒著的水抬上來,讓太子沐浴擦身。
蕭無塵一路快走,回了東宮,聽到阮公公又開始憂心他的身體,這才漸漸壓下了心頭的火氣,任由人拉著他去沐浴更衣用膳。
罷罷罷,父皇究竟為何會和前世那般不同,他在父皇開始變了的那一日就開始調查,直到現下也沒有查出個結果來。既然如此,他又離開在即,倒也不必在苦心思索這些,還是好生休息一番,待到明日,啟程往邊境去。
去見他的皇叔。
到得第二天,蕭無塵趕在早朝前最後去見了承光帝一次,接著就和寧陽侯一道往北行去。
寧陽侯如今年逾四十,自持身子強壯,直接上了馬,一路很少上馬車。
而蕭無塵則不同。
他只在每日晨起和黃昏時候,會有半個時辰的時候出來跑馬,其餘時候,都是待在那個他特特令人佈置的很是奢華寬大的馬車裏頭。
依照寧陽侯的意思,既是趕路,那麼,出去夜裏歇息的時候,自然其餘時候,都要在路上匆忙趕路才是。
可是寧陽侯雖然是四公主駙馬的兄長,還有侯爵的爵位,但仍舊擰不過身子嬌貴的太子殿下。
蕭無塵與皇叔兩年多未曾相見,雖然心中十分想念,但也知道他此行不能太急——太急了,就仿佛他是特特有所求而去。況且,他的身體,也容不得他這般趕路。
因此一日之中,他只肯在路上花費四個時辰的時間,其餘時候,尤其是中午時候,蕭無塵是決計不肯趕路,而是要散步鬆散骨頭以及午休的。
寧陽侯被這位太子殿下的“胡鬧”氣得心肝發顫。他的弟弟是四公主駙馬,四公主又是元王的嫡親的姑姑,寧陽侯自然也是站在元王這一邊的。因此看到太子如此胡鬧肆意,在“規勸”過太子之後,就將此事寫在信中,令人快馬加鞭回報給承光帝。
寧陽侯原以為,承光帝這一兩年裏既然表現的不那麼喜歡太子了,他這封太子偷懶的信一出,承光帝定要大發雷霆,斥責太子。
孰料他等來的根本不是承光帝的斥責,而是承光帝的聖旨。
“……太子身體孱弱,一路艱辛當妥善休息,每日行路時間,不得超過三個時辰。一旦太子有勞累跡象,當日不可再繼續前行……”
寧陽侯在接到這道聖旨的時候,整張臉都綠了起來。
蕭無塵似笑非笑看他一眼,沒說話。
可是寧陽侯卻忍不住上前道:“陛下愛惜太子是好事,可是,如果咱們每日只行路三個時辰,又如何趕得上和匈奴談判的時間?這等功勞……若是耽擱了,那當如何是好?”
蕭無塵看他:“耽擱了又如何?左右孤此去,只是為著四處瞧瞧,看一看我大興將士而已。至於那些功勞不功勞的,孤心系百姓,並不在意。”
正是為了那份功勞才願意辛辛苦苦而來的寧陽侯:“……”
寧陽侯終於後知後覺的“猜到”了蕭無塵此行當真不是為功勞而來了之後,也只能硬著頭皮,繼續慢悠悠的往前趕路了。
好在他們雖然慢,但在十一月末的時候,終於趕到了邊境。
看到了正騎著一匹大黑馬,披著黑色的狼皮斗篷,頂著一臉黑乎乎的大鬍子的蕭君燁。
朝他們疾馳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