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遺府
那麼問題就來了。
魏昭大半個月前才在心中決定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大有自己已經看破紅塵的錯覺。但如今冷不丁發現竹馬在他死的第十年依然過著他的生日,魏昭又覺得有些……唔。
念頭通達,哪有這麼容易。
他為這種當斷不斷的猶豫惱羞成怒,就像叛逆少年放完狠話瀟灑轉身,卻發現自己和放狠話的物件走一條路回家,有種自打臉的尷尬。同時魏昭也覺得奇怪,越來越奇怪,如果公良至真的如此懷念他,事情為什麼會走到那種地步?
《捕龍印》不僅僅是一本書,它在魏昭腦中過了幾年後,變成了栩栩如生的畫面,如同一段段從未發生過的記憶。魏昭“記得”自己如何背負著巨大痛苦和怨恨來到乾天谷上空,長老公良至遙遙與他對峙,一雙眼睛毫無波動。公良至看著他,像看飄過的一片雲,像看路上一棵草,仿佛他與芸芸眾生毫無差別。
他幾乎疑心公良至沒認出他來,也希望只是如此。但接著公良至叫他“孽龍魏昭”,大陣升起,幾乎將他切成碎片。
魏昭從這“回憶”中睜開眼睛,公良至正關切地注視著他,看著他打出最後一式鍛體拳。
公良至恢復到行動無礙就帶著魏昭離開了他們之前留宿的小鎮,繼續往飛雲山前行。不管魏昭有著什麼百轉千回的心思,修煉還在繼續。
他收功站定,公良至滿意地頷首,說:“你淬體已至巔峰,養氣亦有所成,再過幾個月或許就能嘗試入道。”說到這裏,他感歎道,“一個月時間接近入道,恐怕唯有上古時期的修士才能與你相比。”
“還要幾個月?”衛釗不知天高地厚地說,“我覺得這個月就能入道了!”
公良至沒嘲笑他異想天開,道士沉吟片刻,說:“等到了飛雲山頂,你可以試試看。”
魏昭心情複雜到懶得裝相,於是衛釗的修煉速度快得讓人咂舌,換成別的名門子弟發現了,多半會迫不及待地引薦他入門。魏昭想了一堆解釋的理由,然而公良至既不問,也沒表現出想收徒的意思,讓魏昭白費了心思。
他們在這一日的中午爬上了飛雲山,山頂平整得像被削皮過——不是像,就是被削過。當年飛雲山還有靈礦的時候,幾個宗門天天爭鬥不休,最嚴重時兩個門派的元嬰真君都動上了手,把一度有著奇峰險地之稱的飛雲山主峰剃成了平頭。此戰奠定了一個門派對飛雲山的擁有權,然而此後不久,本以為能開採上千年都沒問題的礦脈被發現是中空的,參與爭奪的門派全都元氣大傷,剩下的零碎靈石也成了雞肋,再沒有人開採。
公良至帶魏昭來,就是為了殘存靈石礦逸散出的靈氣。
魏昭在山頂盤腿而坐,五心向天,開始觀想。周圍的靈氣向遊俠身邊湧去,變成一個肉眼不可見的漩渦。這漩渦的力道並不大,按照一個才修煉一個多月的准修士的本事,能調動方圓一裏內的靈氣已是天賦異凜。
靈氣漩渦緩慢得像龜爬,初時慢慢變快(從蝸牛的速度變成烏龜的速度),過了一炷香功夫又慢慢變慢。遊俠雙目緊閉,額頭上都是汗水,仿佛在竭力把周圍的靈氣往身體裏擠。但無論怎麼天才,他畢竟積累不足,隨著他額頭上的青筋暴起,靈氣運轉的速度不僅沒有變快,反而開始混亂,眼看著就要散開。
公良至等著靈漩散開,他對這結果早有預料,並不打算在對方失敗後上前為他疏離靈氣。這種程度的靈氣不會造成嚴重損傷,頂多有點疼,也好讓衛釗感受一下樂觀過頭的結果。道士這樣想著,沒在靈氣變化的第一時間做出反應。
靈氣流動忽然又變快了,一絲一縷的靈氣從山體滲出來,補充進快要散開的靈漩中。衛釗面上一喜,咬牙繼續。靈氣運轉得越來越順暢,仿佛水從高處流向低處,輕鬆灌入了他的身體。
此時公良至才發現不對。
入道並非有靈氣就能完成,靈氣不過是輔助,最要緊的是自身生出一縷真氣。但靈漩穩定後真氣未生,也沒因為超出可控範圍而散開,反倒加倍快速地旋轉不休。靈氣就像高處沖下的水,下落時間越久速度越快。越來越多的靈氣從山體中冒出來,擠向漩渦中心的衛釗,眼看著就要超出一個凡人能承受的限度。
公良至立即出手,真氣包裹住衛釗,想要截斷周圍暴動的靈氣。然而他的真氣剛沖入靈漩中,一股巨大得可怕的力量在他身上一扯,居然將他本人也扯向了衛釗。身在其中才覺出蹊蹺,公良至只覺得整個飛雲山的山勢壓在了他們身上,一時間幾乎無法站立。
衛釗突然發出一聲驚呼,公良至眼前一暗,頭頂的太陽消失了。
狂風將山頂的落葉沙石吹得胡亂飛舞,針刺般的風壓讓人快要趴倒在地。公良至抓緊了衛釗,竭力抬起頭,只見一座巨大的浮空島不知何時出現在了他們上空,遮天蔽日,撕裂雲霞,勢不可擋地壓了下來。
斷空真人的遺府。
不同于其他金丹真人,斷空真人的遺府是活動的,而它的根基其實在飛雲山上,吃空了飛雲山原有的靈石礦。魏昭有本事提前讓它出世,自然也有本事讓它回到原位。他看著公良至露出了錯愕的神情,心知道士想發動碧水梭失敗了。
斷空真人的洞府特殊至極,前後五百年恐怕沒有一個洞府能與之相提並論。唯有金丹以下且身負龍氣的修士能進入,同時,不到金丹且身負龍氣的人,一旦進入了遺府所在範圍,即便有著金丹乃至元嬰境界的法寶,也無法逃離洞府的牽引。
沒龍鱗又如何,公良至不是抓著活生生一個魏昭嗎?
洞府劈頭蓋臉地砸了下來,陰影下的兩個人在被砸中前一刻不見蹤影。
此時洞府中,修士們紛紛運起了護身功法,驚疑不定地四下張望。洞府內部無比安穩,完全感覺不出它剛剛驟然飛過上萬里。但就在方才,洞府禁制震動,在入口附近的修士驚恐地發現,入口閉合了。
數名修士集中到了入口處,其中不少人形容狼狽,甚至血跡斑斑,距離彼此都隔著一端距離。他們面色凝重地看著原來是入口的地方,洞府的大門不見蹤影,只有堅實無比的山壁。有個急性子的修士向牆上砍了一劍,飛劍被反彈回來,牆上連一道劍痕都沒留下。
另一些人盯著入口新出現的兩個人。
公良至眼前一花,剛才撲面而來的浮空島不見蹤影,面前光線昏暗,站著好幾個修士,臉色都稱不上友善。
他心中一緊,面上卻對這敵意一無所知,向他們打了個稽首道:“諸位道友,貧道帶著門中小輩出門歷練,忽然有巨石從天而降,一眨眼就到了此處。敢問諸位道友,這是哪里?”
“這是斷空真人的遺府。”一名修士答道,懷疑地看著公良至,“沒有龍氣根本無法進入,能進來的人無不費勁心思,道友倒是在外歷練突然就有洞府投懷?”
“道友一來,門便沒了,也不知誰做了什麼。”渾身血污的修士嘶啞地說。
修士們的表情變得更加難看,斷空真人的遺府已經開了一段時間,入口附近的不少修士本來就彈盡糧絕準備離開,卻撞上了這等怪事,難免沉不住氣。這點時間公良至飛快地掃過他們,從這些修士身上的打扮來看,恐怕沒有一個是大門派的弟子。
末流小門派,散修,或者更糟,魔修。
“道友此言差矣。”公良至說,“倘若貧道一開始便打算入遺府,難道會帶上一個剛入道的累贅嗎?機緣雖好,要有命拿才行。”
說著他拍了拍依然暈乎乎的衛釗,將幾道符籙塞進對方手心,同時手指掐訣,乾元真氣在他身上架起一層護罩。
符籙塞得隱蔽,護罩倒豎得正大光明。渾厚的乾元真氣在空氣中升起,即便認不出這是乾天谷的傳承,也能輕易看出它屬於正道,並且十分強大。
指向公良至二人的敵意變淡了,或者至少變隱秘了。但圍著他們的人群並未走開,他們談話間又有新的修士來到這裏,站在不遠處,審視著被圍在當中的人。
“的確如此。”一名新來的修士說,“只是眾所周知,唯有元嬰真君的洞府才能活動自如,斷空真人卻只是金丹真人。”
“我只問一句,這兩位道友一進來,洞府入口便沒了,這是不是真的?”又有人說,“道友莫非動了什麼東西?還是……拿了什麼東西?”
這便是來意不善了。
“我修了火眼金睛術,道友敢不敢打開芥子袋讓我檢查一遍?”一個尖細的聲音說。
“啊呸,誰不知道你黃老三妙手空空大法修至七層,看到什麼就能偷什麼?”有人看不過去地嘲諷道。
“不然呢?要是他藏了什麼關鍵之物,難道我們要困死在這裏不成!”被叫破的黃老三說。
“大家別吵,別吵!”突然一道聲音插了進來,“我可以作證,這事兒和這位道友沒關係!”
這聲音一出,爭執的人停了下來,想反駁的修士轉頭看到了來者,也紛紛閉上了嘴。一些修士如臨大敵,偷偷消失在了人群中,另一些則一臉如釋重負,幾名散修齊聲道:“少盟主!”
修士中分出一條路來,一名修士穿著錦衣華服,腰上懸著玉佩,手中搖著扇子,不像個修真者,倒是一派世家公子哥風範。他啪地合上扇子,對公良至拱了拱手,未語先笑道:“公良兄,好久不見啊!”
“占少閣主。”公良至回禮道,臉上的表情放鬆下來。
“怎麼那麼生分?叫我占奕就成!”占奕自來熟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眼珠子往旁邊一轉,看到了衛釗,“哎呀,這位小哥是誰?怎麼這樣看著我?我長得很奇怪嗎?”
魏昭心中的震驚簡直難以言表,不是因為占奕是散修盟的少盟主,不是因為他的先天數術之道元嬰以下無敵手,更不是因為他與魏昭曾是好友,而是因為,此時的占奕絕不應該出現在這裏。
如今築基巔峰的占奕能一路修到元嬰,而斷空真人的遺府第一次出世,進入者無一生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