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脫困
半空中忽地升起一道光,擠開周圍的雲霧,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地界擠出一片空地。若有人從天上往下看,便能看到玄冰淵的一角像個被磕開的雞子,乳白的外膜上裂了一道破口。
魏昭出來了。
他先探出兩隻手,再是一顆頭,吭哧吭哧爬了上去。魏昭想過好幾次自己出來的場面,無一不驚天動地,沒曾想會寒磣得像小時候溜冰掉了冰窟窿,牙齒打著架,落湯雞似的往上爬。舉目四顧,一隻鳥都沒有——玄冰淵附近的雲都往下掉,更別說鳥了。
哦,倒也不是全無觀眾。
古戰場玄冰淵隔上三年五載便可能有古法器出世,都是些被腐蝕得差不多的破爛貨,有點家底的修士都看不上眼。早年還有仙門子弟來此處歷練,後來出了樁慘事,冤死個天之驕子,玄冰淵便成了仙門禁地。如今被稍縱即逝的光柱引過來的只有兩個散修,他們在不遠處打了一架,一個宰了另一個,歡天喜地地跑了過來。
可憐啊,魏昭想,辛辛苦苦跑到終點,出世的寶貝卻是個大活人。
倆修士自然是沖著“寶光”來的,有光柱就有裂口,有裂口必有玄冰淵底下的法器要出世。這經驗的確沒錯,玄冰淵上瘴氣凝結的冰層可不就開了嗎,還從底下跑出個心情相當不好的魏昭來。魏昭在那兒站著不動,看活下來的修士拿出個陣盤,小心翼翼地接近了他。
剛才的透明光柱將附近的雲霧擠到了一邊,讓周圍雲疊雲霧壓霧,連神識都很難透過去。修士祭起陣盤,神識與陣盤勾連,掃視面前的迷霧。才掃了半邊,她面色一變,轉身就跑。
她還沒遁出幾步,忽然被幾根黑氣一纏,驀地拽了回去。
魏昭在玄冰淵上面,只覺得視野前所未有地開闊,區區雲霧不足掛齒。他在百米以外就看到那個修士一張有礙觀瞻的臉,連對方往另一個敵人魂魄上一抓的樣子都看得清清楚楚。那修士倒是在幾步外才看清了魏昭,勉強擠出個笑臉。
魏昭知道自己看起來如何,他的臉只剩小半完好,另外半邊就像被打碎的泥塑,草草糊了些黑乎乎的玩意補上,暗色的血肉裏有黑得發亮的鱗片。他的軀體也好不到哪里去,好在能用黑霧草草裹住,既不用自己看了鬧心也不必擔心沒衣服好穿,還能烘托出令人生畏的氣氛,真是一物多用,反派之友。
他在那裏琢磨“霧氣遮臉嚇人還是把臉露出來嚇人”的問題,被他抓住的修士臉色則一路灰敗下去。她自然不是被魏昭的臉所嚇,而是被黑霧中延伸出來的黑氣死死纏著,驚異於自己看不透魏昭的修為。這修士自知難逃,只好賠笑道:“妾身陵川散修康紅童,敢問前輩有何吩咐?”
康紅童開了口,魏昭卻沒直接回答。他盯著康紅童瞧了半晌,似乎想起了什麼,雙手一拍,恍然大悟道:“血婆婆康紅童?”
康紅童一愣,她今年才過百歲,修為不過築基,無論是年齡還是修為上都不能被人尊稱一聲婆婆。她疑心對方認錯了人,小心翼翼答道:“妾身確是康紅童,但不過區區一介低階散修,何來血婆婆之稱……”
“散修?”魏昭嗤笑道,“魔修吧。”
魔修和道修不一樣,最講究“不枯則不榮”,簡單講就是信奉損人利己之道,在修真界人人喊打。道修遇上了要替天行道,魔修見了彼此也大多除之後快,誰願意讓一條毒蛇待在自己身邊?康紅童連忙辯解道:“前輩何出此言?妾身資質平平,只在陣法上有一兩分本事。恐怕是陣圖陣盤中的幾分血氣讓前輩誤會……”
“魏昭。”魏昭突然說,“我叫魏昭。”
“魏昭前輩,”康紅童介面道,“魏昭前輩有所不知,我這陣盤雖然血氣纏繞,但其實只以赤魂花蜜為材……”
死傷上萬的戰場若有幸位於地脈極陰之處,便可能長出這種吸取血氣的赤魂花,其色如血,味腥臭,不可食,可做陣眼。魏昭對陣法一竅不通,但他卻有個精通陣法的友人。他跟友人禦劍萬里尋過陣材,也給友人摘過赤魂花,采過赤魂蜜。都是很久前的事了。
他想到這裏,忽然沒了和眼前這個魔修繞彎的興趣。
“赤魂花不是陣眼,你這陣盤裏養了一隻凶獸殘魂。”魏昭說,“凶獸有一絲饕餮血脈,每月需食九人精血和一名修士魂魄。有了它,你便能在築基初期奪人魂魄,還能抽調精魂用於佈陣。可惜陣盤越是修復,殘魂的胃口越大,再往後下去,你便只能屠村屠城。還是你已經屠過了?”
魔修驚得魂不附體,還未做出反應,一縷黑氣已將她懷中的陣盤勾到了魏昭手中。康紅童眼中剛閃過一絲喜色,就只見魏昭一手成爪,摁住陣盤上剛冒出半顆獸頭,把它硬生生按了回去。
她膛目結舌,登時老實了。
“這麼弱?”魏昭低語道,頗有些驚訝。他本來做好了費一番苦工的準備,沒料到那縷殘魂一擊即潰,莫說金丹境界,連築基中期都不到。他沉吟片刻,心中隱隱約約有了答案。
“乾天谷的掌門是何人?”魏昭問。
“是陸函波陸真人。”魔修回答。
“飛雲山近來可有大事?”
“並無大事……”
“你知道斷空真人的遺府嗎?”
“斷空真人兩百一十年前隕落于屠龍之戰,洞府不知所蹤,妾身只聽過傳說……”
魏昭一口氣問了一堆問題,要麼人盡皆知,要麼康紅童對此毫無耳聞。魔修額上已經見汗,生怕自己的一問三不知觸怒了修士。
最後魏昭問:“那麼,你可會破七星迷蹤陣?”
聽了這話,魔修終於露出了笑容。她定了定神,回道:“妾身對七星迷蹤陣研究多年,略有所得。只要到了金丹期,妾身就有九成把握能破陣。”
“金丹期?”魏昭皺眉道,“你要結丹,還要用上百年,我可等不了這麼久。”
“只要有一名金丹修士壓陣,妾身亦有五成把握破陣!”魔修急忙喊道,也沒空計較對方怎麼算出的上百年,“七星迷蹤陣向來難解,能在金丹期破陣的唯有妾身!”
兩百年多年前孽龍作亂,精於陣法一道的修士死了十之八九。如今能破七星迷蹤陣的修士實在是鳳毛麟角,而在金丹期以上的陣法師,哪怕是魔修,也早就得了一方勢力庇護,不會輕易離開宗門了。
康紅童要是真能在金丹時期破開七星迷蹤陣,她就的確是個值得待價而沽的陣法天才,落到哪一方勢力中都能保住性命——她之所以現在還是個散修,純粹是為了隱藏陣盤裏的殘魂。魔修正想著如何取信于魏昭,魏昭突然開口道:“唯有你?”
康紅童一愣,點頭道:“陣法一道極為繁複,縱是化神期大能,也只能以力破巧。而妾身能以陣道破陣,不傷陣法所護的洞府……”
“只有你?”魏昭卻像沒聽見似的,發出一聲嗤笑,“難道大門大派的仙門子弟,還比不上你一個百年堪堪築基的散修?”
康紅童面色赤紅,她精於陣法,但資質和心性都極差,蹉跎百年才借著陣盤突破了築基一層。這痛腳要是被哪個不如她的人踩了,她非要拔了對方的舌頭不可。
“修為與陣法上的造詣並無太大關係!”她強辯道。
“但有人在陣道和修為上都遠強於你。”魏昭嘲弄道,“乾天谷的公良至……”
魏昭驀地閉上了嘴,覺得自己不該開口,顯出一副莫名其妙的耿耿於懷來。沒等他轉移話題,魔修發出一聲尖利的大笑。
“公良至十九歲築基,沒錯!可他築基當年就道心破碎,至今再無進異!”康紅童幸災樂禍道,“他遭了掌門厭棄,一直在外奔波,哪里還有時間鑽研陣道!”
她還想說些什麼,聲音卻卡在了喉嚨裏。面前修士身上的黑霧沸騰起來,將他整個人影吞沒。凶戾之氣猛然爆發,饒是魔修也在這可怕的威壓下噤若寒蟬,像只見了貓的耗子。
魔氣。
狂暴的魔氣鋪天蓋地,讓康紅童如墜煉獄。她只覺得脖子被人扼住,半個字都吐不出,對魏昭修為的猜測一升再升,已經到了金丹真人的程度。
但與此同時,康紅童也松了口氣。如此精純的魔氣必是魔修無疑,而乾天谷歸為道門魁首,掌門弟子公良至曾斬殺數十名為禍人間的魔修,也險些死于魔修之手,同門師弟更是被魔修害了性命。倘若面前這位魏昭前輩是魔修,他便不可能與公良至有舊(說不定有仇),亦無法讓正道修士為他破陣。
“公良至……”膨脹的黑霧低聲道,念出這名字時似有切齒恨意。半晌,他甕聲甕氣地說:“你說公良至道心破碎?”
“正是,有傳言說他傾心於一名凡間女子,那女子急病而死,這名天之驕子便道心破碎了。如今他已成笑柄,不足為慮。”康紅童殷勤道。
那黑霧翻騰著,看不出裏面的人是個什麼反應,魔修只好繼續說:“只是陸掌門終究偏愛弟子,將碧水梭給了公良至,諸多仇家也無法對他下手。妾身修為雖然不如公良至,但見識勝過黃口小兒數倍,道心更未破碎,與他相比……”
康紅童想說自己比曾經的陣法天才公良至多上種種優勢,是破陣的唯一人選。她琢磨著面前的前輩怕是發現了哪位元嬰老祖的遺府,非要有人破陣不可,因此也覺得自己一時多半性命無憂,要是運氣好,沒准還能得到前輩輔助,早日結丹。
黑霧中爆發出一陣大笑,忽高忽低,似喜似怒,聽得她心中惴惴閉口不言。只聽得遠處飄來一聲冷笑——
“憑你,也配?”
她一陣天旋地轉,看到了自己的腳跟。一隻巨爪斬落了她的頭顱,緩緩收回了黑霧中。
意識消散前,康紅童忽然想起:公良至那個被魔修所害的師弟,好像也叫“魏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