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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捕龍印》第20章
第20章 心魔

  “什麼不在?”魏昭一臉迷惑,“我不是在這兒嗎?”

  他伸手要來碰公良至,公良至卻向後退了一步,閉上雙眼,就這麼直直從飛劍上摔了下去。這一摔一點真氣也沒提起,公良至身上一輕又一重,再睜開眼,自己穩穩地踩著地面。

  好似清風拂過湖面,周圍的景象起漣漪似的波動了一下,立刻恢復了原狀。魏昭急匆匆地從飛劍上跳下來,公良至一錯不錯地看著他,心緒不再劇烈起伏。

  “良至,別鬧!”魏昭急道,“門就在前面,我們出去再說?這地方忒邪門,你現在不清醒。”

  “我再清醒不過了。”公良至笑道。

  他想了起來。

  占奕的確沒進門,他在門口停下,聲稱見到了故友就可以功成身退。說完他從懷裏零零碎碎地掏出不少一次性法器,都塞給了公良至,拱手說“我走了”,這便噗地一聲消失不見。原地留下他的一套衣服,衣服中有一把扇子,扇子上掛著一個精巧的人偶掛墜。占少盟主本人壓根沒進洞府,只是拿了替身偶人前來一觀——這玩意材料罕見,價格昂貴還只能用一次,真是財大氣粗。

  進門的人的確是兩個,公良至和衛釗,那個剛入道的練氣士。至於魏昭,十年前留在玄冰淵了。

  公良至至今不想說他“死了”、“去世”,只說他“遠行”、“不在”,好像不說死,魏昭就真的還有一線生機似的。

  可他很清楚,魏昭早已不在他身邊。

  “多謝一路相陪。”公良至說,“但我不能跟你走。”

  面前的“魏昭”聞言深深皺眉,那副神情和記憶中的故人一模一樣。他整張臉都皺了起來,又像有什麼顧忌,不能直接來碰公良至,只氣道:“為什麼不跟我走?跟我在一起不開心嗎?”

  “沒有的事。”公良至低聲道,“我這十年以來,沒有一天像今日一樣高興。”

  公良至偶爾會做夢,有時他在夢中聽見夢牽魂繞的一聲呼喚,看見一道影子,碰見一片衣角……但定下神來去找,卻從來沒找到魏昭。眼下雖然是幻境,能看到這樣活靈活現的魏昭,倒是意外之喜。

  只是,真的不在了,沉迷假的有什麼意思?魏昭倘若知道,一定要笑話他。

  公良至掏出懷中的醒神佩,灼熱的玉佩哢嚓一聲碎成了兩半,要不是公良至及時察覺,他就得自己發現幻境之事。

  “那用來煉製洞府的蛟屬大妖,恐怕是只蜃吧。”公良至說。

  “你跟占奕走,不跟我走?”那“魏昭”看著玉佩,重點不對地臉色一沉,“他這麼好?”

  這都是哪兒跟哪兒啊。公良至聽得好笑,說:“天下無人能與你相比……”

  說到這裏他心中一緊,緘口不言。有些話說不得,哪怕對一個幻影。

  公良至開始邁步前行,他拿出陣盤,抬頭一看,果然剛才“魏昭”想帶他闖的是死門,真走了穩死。生門依然不知所蹤,開門和休門倒可以一探。他向正確的方位走了幾步,幻境開始漸漸剝離,露出青磚與夜明珠的微光。

  那個“魏昭”還沒消散。

  他亦步亦趨,跟在公良至身邊幾步遠的地方,瞪著那個的陣盤。他看了一會兒,說:“你在找人?”

  魏昭雖然沒學過陣道,但他和公良至相交多年,也能看出每個陣盤大致有什麼作用。公良至覺得魏昭能看出來,這個贗品“魏昭”自然能看出來。

  公良至在找衛釗,這事沒必要和一個幻影說。他沉默不語,“魏昭”的臉色更難看了,說:“你在找誰?”

  公良至不答。

  “魏昭”的面孔蒙上一層陰鷙之色,這神情在那張熟悉的臉上格外突兀。公良至扭開了頭,只聽“魏昭”在耳邊低笑道:“你巴不得我死。”

  “是啊,你巴不得我死,懷念一下有多容易?死了的魏昭比活著的魏昭好。”他喋喋不休道,“你擺出一臉哀傷的樣子,別人還要安慰你節哀順變,莫傷心神,嘻,我死了倒讓你賺同情?他們怎麼不想想我是怎麼死的?沒有你,我如今還活得好好的呢,十年能修到築基高階,沒准築基巔峰,金丹金丹可期,哪里像你這個廢人?”

  “我活著,你不夠格時拿我當藉口,因為魏昭格外出色,出色如你只能屈居第二。我死了,你混成這樣子也敢繼續拿我當藉口?生生死死萬事無常,我們同期已經死了多少?我們上一批的師兄師姐留下來多少?師傅那輩呢?天天有人死於非命,有人壽盡而亡,死個師兄弟怎麼了?哈哈,就你公良至特別多愁善感,死一個我就能道心破碎?廢物,你的道藏讀到狗肚子裏去了!”

  “又或者,你氣恨一輩子都超不過我?乾天雙壁,我為主你為輔,明明自己也才華橫溢,卻事事被我壓一頭,你就不妒忌?恐怕你妒忌死了吧!可憐可憐,只能屈居人下……”

  聽到這裏,公良至反而笑了。

  他說:“贗品終究是贗品。”

  “魏昭”一露出那副小人嘴臉,與他模仿的正主再無相似之處。他既與魏昭不再相似,那任他長得多美多醜,說得天花亂墜,都與公良至毫無關係。

  真正的魏昭和公良至下山修心那些年,曾經遇到一個魔修。那魔修將他們分開,卯足了勁兒挑撥離間,想讓他們以為對方已經背叛了自己。那時候的魔修也對公良至說過類似的話:魏昭與你在一道,就是因為你事事不如他。你當他朋友,他卻對你毫不關心,何其可悲!

  公良至假意逢迎,找到機會殺了魔修。另一邊的魏昭幾乎同時斬殺了魔修的另一個分身,他在屍身上踢了一腳,啐道:“這廝肯定沒朋友。”

  他倆是真的要好,無論在生死大事還是雞毛蒜皮的小事上。他們戰時能把後背交付彼此,平時天天混在一塊兒也不覺得膩,這樣兩個人只會盼對方更好,哪里會為所謂的比不上心生嫉恨呢。

  公良至知道魏昭胸懷磊落,如光風霽月,有時也有些孩子般的天真殘忍。他這樣的天之驕子很難考慮到別人的自卑、苦惱和種種糾結情緒,就像自身發熱的太陽意識不到有人會凍死。他可能無意傷人,可能無心地招人憤恨,唯獨不會像那個魔修和這個幻影一樣,用如此陰暗的惡意揣測他人。

  “贗品?我?我不是魏昭誰是魏昭!”那“魏昭”面目扭曲地吼道,他越氣急敗壞,身形越發無法維持,因為公良至快要從幻境中脫身了。

  大概發現了這點,“魏昭”忽然平靜下來。

  “那你覺得魏昭是什麼樣子的?”他說,念出了公良至剛才的所思所想,“胸懷磊落,光風霽月,如旭日般光芒萬丈……要是有一天他不再如此,你也要指控他不是魏昭?”

  公良至的握著陣盤的手緩了一緩。

  “可憐。”那“魏昭”說,“我不是說你,是說你的魏昭。他把你當朋友,你愛的卻只是你心中那個完美的幻影。”

  公良至的手心沁出一層細密的冷汗,他忽然覺得舌頭發乾,後背寒毛直豎。

  “可憐啊。”那“魏昭”冷笑道,“他拿你當朋友,哪里知道你在用什麼齷齪的眼光看他?”

  公良至只覺得咽喉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扼住了。

  他張了張嘴,半句話也沒說出來。他控制不住地轉頭去看“魏昭”,剛才那個陰沉冷笑的贗品已經不見蹤影,忽然又變回了分不出真假的英俊青年。魏昭驚疑不定地看著他,像被這個消息嚇住了。

  他忍不住說:“阿昭,我……”

  魏昭後退一步,驚異的眼神變了,變得驚嚇中帶著點噁心。公良至的腦袋像被大棒重重擊中,大腦暈乎乎一片,耳朵裏嗡嗡直響。他脖子後面都是冷汗,舌頭像被凍在嘴巴裏,一動也不能動。

  等嗡鳴聲消退,魏昭說:“你真噁心。”

  魏昭說:“我跟你一塊兒長大,拿你當兄弟當朋友,你卻想睡我?”

  魏昭說:“我知道自己英俊瀟灑……可你要是好南風,去山下找個小倌館啊。無論想幹別人,還是想被別人幹,只要付了錢都沒問題嘛。”

  魏昭說:“我跟你一起洗過澡,睡過一張床,在你面前換過衣服,結果都是被你佔便宜了?啊呀,一想到被人用那種目光看了十多年,真恨不得洗掉一張皮。”

  魏昭說:“唉,我還以為你是頂好的人呢。沒想到你對我好不是因為性情和善,也不是因為我們哥倆好,而是因為你對我抱著那種齷齪心思。現在想來,過去那千般好都讓人起雞皮疙瘩。”

  公良至在發抖。

  他抖得拿不住陣盤,粘膩的冷汗從頭裹到腳,身上的衣物像在冰水裏泡過。公良至想要開口辯解,但他的牙齒抖得太厲害,一說話大概能咬掉舌頭。

  對面的魏昭歎了口氣,憐憫地看著他。那仁慈的憐憫反倒像重重一耳光,把公良至打得大腦一片空白。太像了,這場景與他年少時擔憂過的噩夢幾乎一模一樣,以至於分不出真假,幻境與現實之間再次失去了界限。公良至怕魏昭這麼看他,從發現自己的心思開始就一直怕。於是直到他們分離,他都一直隱瞞得嚴嚴實實。

  魏昭掉下去之後,公良至後悔過,心說沒准說破了更好,也省得留下遺憾。說不定魏昭不會這麼討厭呢,甚至……

  “我怎麼可能喜歡你?”魏昭問道,像在看一隻肖想天鵝的癩蛤蟆,“我這樣坦蕩的人,愛上誰自然直接去追,有什麼好隱瞞的?我什麼都沒表現出來,對你毫無反應,那當然是既不喜歡男人,也半點不愛你。”

  公良至臉上失去了最後一絲血色,整個身體搖搖欲墜。

  “情情愛愛的小事沒什麼好說的。”魏昭還在繼續,揮蒼蠅似的揮了揮手,“你還欠我東西呢。”

  公良至此時渾渾噩噩,不知道該想什麼說什麼。魏昭等了一會兒,等得不耐煩,對公良至招了招手。

  不對,對著公良至身後招了招手。

  公良曦從公良至身後跑了出來,乳燕投林般撲進魏昭懷裏。魏昭的臉上雨過天晴,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與女孩兒顯得無比相似。他啪地在她臉上親了一口,公良曦大笑起來,親了回去,一頭鑽進魏昭懷裏。

  “咱們的師傅不算我娘,曦兒當然也不能算你女兒。”魏昭冷眼對公良至說,“我才是她父親,你偷的東西該物歸原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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