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新興魔頭鬼召,和枯榮道杠上了。
這麼多年下來,也不是沒有瘋到企圖以捋枯榮道虎須名揚天下的魔修,但幾千年來魔頭換了一茬又一茬,枯榮道依然屹立不倒。
所有人都在看笑話,正道罵一聲狗咬狗一嘴毛,打死哪個都大快人心;散修們彼此叮囑點子准點別被捲進去當炮灰,私底下未嘗不抱著去附近看看能不能撿漏的心情;其他魔修睜大了眼睛,收集情報,好完善枯榮道成員的資料,看看是否要給鬼召一點幫助好讓他鬧久點,以便趁火打劫。唯一高興不起來的,好像只有枯榮道。
枯榮道的魔修們覺得一定是出門沒看黃曆才遇上了這種扎手的硬點子,還是條瘋狗。瘋狗鬼召掀了瑞國的分部,殺了前去追殺的三個金丹,之後不斷找枯榮道麻煩,下手又狠又准。不時有實力不強的隱藏分部被掀出來,這幾個月死的金丹修士比過去十年還多,枯榮道的高層都懷疑是不是有內鬼了。他瘋起來什麼人都咬,實力他娘的高,跑起路來又比誰都快,藏得比誰都好,硬是從被惹毛了的枯榮道元嬰真君手底下逃脫了好幾回。
更可怕的是,他顯然在以戰養戰。
對魔修來說,以戰養戰不僅是“把追殺者當運輸大隊長”的意思。魔修可能吸敵人的血,吃敵人的肉,把敵人當鼎爐、柴薪……在多次慘烈的交戰後,枯榮道的魔修們面色陰沉地發現,鬼召是煩人的那種。
他殺敵,也只需要殺敵即可。殺得越多,他實力越強,就像火焰燒得的東西越多,燃得越旺。
本章上述七段話,有一句並不貼切。
不高興的人,不止是枯榮道,還有正與枯榮道打遊擊戰的鬼召。
鬼召嘖了一聲,把逆命劍從一個金丹魔修胸口拔出來。他一鬆手,那魔修轟然落地,一下子碎成了千百片。這些日子以來追殺鬼召的金丹變得越來越少,即便出現也要三四個一起出現,每個人都有立馬呼喚元嬰真君的辦法,顯然已經知道等閒金丹前來只是送菜。多虧了枯榮道足夠團結護短,鬼召一時半會兒還不用擔心無人可殺。
所以說枯榮道這種名聲很大的第一魔門也是不容易啊,仿佛那種說砍人全家就必須砍人全家,遇到硬茬也得硬著頭皮上的扛把子,不這麼幹就要混不下去,偶像包袱十分沉重。
鬼召拔劍即走,不去搜刮金丹修士的芥子袋。如今每一個枯榮道金丹都可能是餌,晚上幾步立刻有元嬰真君銜尾而來。他連日來不斷殺戮,睚眥之軀終於成型,魔氣容量相當於一江神祇。這種殺的人修為越高經驗值越多的升級方式正是為反派魔頭量身打造,混合修煉之下還能擺脫被對龍專精功法針對的弊端,鬼召可以說是當之無愧的元嬰之下第一人,金丹圍攻亦難以阻擋。
但也僅此而已。
他無限接近於元嬰,卻不可能步入元嬰。結嬰須定下自己的道,鬼召這樣一個時不時發病的精神分裂患者,要怎麼攀上大道?
他無法以殺成道,否則一柄天天開工的殺豬刀也能成道了。殺是術,不是道,昆華界沒了先天神靈和異種大妖後,再沒有瘋癲之人可以結嬰。
《捕龍印》中的魏昭是條魔龍,他本體是龍,被玄冰淵選作惡念的容器,因此才能一舉結嬰——與其說成為了元嬰真君,不如說變成了別的什麼吧。鬼召不是惡念的容器,得不到世間之惡的全力加持,又因為被污染無法結嬰,於是與那些空有境界、沒有法術的非戰鬥型修士恰恰相反,他是個戰鬥力爆棚卻沒有境界的奇葩。
鬼召唯一的生機就是滅世,借此一舉成道飛升,在此之前麼,恐怕只能繼續當個元嬰以下第一人。
“枯榮道不會放過你的!”
被搜神的一縷殘魂吼道。鬼召笑出兩顆犬齒,把殘魂捏碎了。
枯榮道不放過他?呵呵,他也沒打算放過枯榮道啊。
作為《捕龍印》中戲份最多的魔修組織,枯榮道未來參與了對滅世魔龍的圍剿,過去則是玄冰淵事件的推動者,不久前還導致了……總之新仇舊恨放一起,有仇不報非鬼召。他有些躍躍欲試,特別想掉轉頭搏殺那個追殺他的元嬰修士,花了不少力氣才把這衝動按下。
還不到時候,在此之前,他能做的事多了。
鬼召出現在那個富家翁面前時,對方沒再白費力氣地裝作對此一無所知。他面色驟變,袖中放出一隻怪鳥。這細長怪鳥是枯榮道的傳訊鳥,速度快如流光,能在天幕中炸開傳訊,難以抹消。然而鳥兒還未出袖,就連同富家翁的胳膊一起化為粉靡。
富家翁掠出幾步遠,面上哀求之色剛剛顯現便在原地定格。他肥胖的身軀迅速發黑腐爛,枯拜如朽木。黑霧往他身上一抓,扯出一個掙扎不斷的神魂。
“枯榮道錢一方,”鬼召這才開口,黑霧扭曲,便看見小小殘魂無聲地慘叫起來,“在這裏過得如此悠閒,是不是很慶倖自己沒有結丹,不會被找上門來?金丹還能磨劍,至於你麼,我是來討債的。”
這些日子來鬼召一直沖著同階修士下手,金丹魔修要麼參與追殺,要麼當縮頭烏龜,一個個都防護得密不透風。沒接到追殺令的築基魔修多半松了口氣,像面前這個扮作富家翁的錢一方,忙著做自己的事,早就不記得十年前在玄冰淵做了什麼。
鬼召的記性比他們好。現在名單上的“十年前玄冰淵”這欄還剩兩個人呢。
他又看了一會兒,把殘魂吞入黑霧中,讓對方也嘗嘗被鎖在玄冰淵下是什麼滋味。鬼召沒那麼多時間能和仇人耗,黑霧三天能磨光一個殘魂,無非是把十年期的折磨壓縮到三天內,祝他們餘生愉快。
完了事的魔修化作一名持劍的遊俠,腳下一蹬便要從牆邊翻過去。他跳下高牆,立刻握住了逆命劍柄:落地的地方不是熙熙攘攘的街道,而是一片空地。
陣法。
鬼召被他們瘋狗瘋狗地叫,終究沒真瘋成一個畜生,倘若有第二個人知道世間惡念的厲害,應該給如今還沒瘋徹底的這一位頒個最佳毅力獎才是。錢一方絲毫不通陣道,被幹掉時毫無警覺,也沒有能佈置這等高明陣法的朋友。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鬼召想了半秒鐘黃雀究竟是誰,最後決定,管他哪路黃雀,殺了就……
公良至走了出來。
鬼召猛一揮劍,逆命劍毫不留情地將公良至一刀兩斷。這一劍下去足以砍殺金丹巔峰,但那身影在地上停留了片刻,和地面一起消散。
鬼召又站在新的空地上,看著又一個毫髮無損的公良至,依然不能篤定那是不是另一個幻陣。
公良至面色平靜,仿佛鬼召剛才沒一打照面就下殺手。他說:“阿昭。”
鬼召懊惱地嘖了一聲,心知自己已經錯過殺他的最佳時機了。
他得再攢上十成戾氣,才能對公良至再揮一劍。
鬼召看了他兩眼,脫口道:“你結丹了?”
“是的。”公良至說。
鬼召一劍向旁邊劈去,大陣晃了晃,並未破裂。
有金丹修為的公良至不同往日,結丹便能擋他一劍,不愧是元嬰期能困住魔龍之人。鬼召手下劍氣不停,無心糾纏,只想早日脫身。公良至想說什麼?看這平靜神色,想來不會玩一哭二鬧的把戲。敍舊毫無意義,無論公良至想問他如何走到今日,還是勸他放下屠刀回頭是岸,鬼召都不打算理他。
公良至說:“你想要回龍珠嗎?”
鬼召手下一頓,眯著眼睛打量公良至,說:“你打算還我?”
“抱歉。”公良至說,“還不成。”
鬼召冷笑一聲,雙手將逆命劍高舉過頭,再蓄勢一息便能斬開這層幻陣。他譏諷道:“是,你要拿我的龍珠護你的寶貝女兒,否則怎麼對得起她九泉之下的娘親?”
“沒什麼‘九泉之下的娘’。”公良至道,“公良曦是你女兒。”
鬼召這一劍沒能劈下去。
劍勢蓄到了頂峰,卻像凝固在最高處的浪頭,不上不下地卡在了那裏。鬼召身體不動,腦袋刷地轉過三分之一個圓,像只瞪大眼睛的貓頭鷹,對準了公良至。他盯著道士的嘴巴,想判斷剛才是不是幻聽。
“曦兒是你女兒。”公良至重複。
“你在說什麼夢話?”鬼召瞪著他,“我下玄冰淵時元陽未泄……”
“沒嗎?”公良至說。
“真龍後裔沒化龍前只是幼崽!”鬼召嘶聲答道,很想讓面前信口開河之人長點腦子。
魏昭落下玄冰淵前,於情愛之事上,身心皆是孩童,初次見公良至晨勃還當他出了什麼問題——後來反被公良至揪著去師傅那兒看看是否身體有缺,被陸真人三言兩語糊弄過去。十年前的魏昭,即便公良至坐到他身上跳舞,他也激不起什麼反應。
“化龍之後就不是了。”公良至面色平靜地說。
化龍之後?化龍後魏昭在玄冰淵下掙扎了十年,別說活人,連個死人都沒有。他認定了公良至在胡說八道,壓下心中一絲不安,黑霧再度升騰。這狂亂意識一興起鬼召便再無猶豫,劍勢重新暴漲,大浪將傾。
“化龍之時,身含一股生髮之氣,就如同童子初為少年之時精滿而溢。”公良至說,“你以此送我離開,又贈我龍珠……你想必已經知道了自己的身世,陸真人懷上你,也只靠真龍一團精氣而已。”
兇焰高漲的劍勢一瀉千里,好似一個輪著狼牙棒嗷嗷撲過來的大漢腳下一滑。劍氣亂飛,歪歪扭扭滑到半空中,在幻陣上戳了個不大不小的洞,幾息後就給補上了。鬼召岔了氣,他的眼珠子好險沒掉出來,黑霧混亂地翻騰不休,像往燒幹的鍋子上倒了一壺水。
現在往鬼召頭頂潑一盆水,大抵也會嘶嘶叫著沸騰起來。他花了好大一通勁兒,顫巍巍把經脈中亂跑的魔氣壓回去,否則出師未捷身先死,鬼召一定會是死因最讓人捧腹的大魔頭。
“那日我初上玄冰淵,便遇見了陸真人。”公良至說,“她對龍氣尚不死心,我不願將龍珠交予她,情急之下便將之吞了下去,只讓陸真人奪取了龍氣殘餘。事後我便發現龍珠取不出來了,一年之後,曦兒降生。我身為男子,本不該有此事……或許是因為當初偽龍之身還未消失,又恰逢半成型的龍珠有靈,本能地尋覓肉體,曦兒誕生後幾乎與常人無異,只是體弱而已。”
所以,公良曦是他女兒。
也是公良至女兒。
所以,公良至其實是公良曦的 ____?
咦?咦???
“哈。”鬼召說,“哈哈哈哈哈哈!”
沒什麼特別的意思,他被駭得笑了起來,除了狂笑想不出半句話。鬼召覺得自己被一群元嬰修士劈頭蓋臉圍毆了一頓,打得毫無招架之力。公良至到底是怎麼做到的?用如此輕描淡寫的語氣,講出這樣一件駭人聽聞的辛秘?反正鬼召做不到,他腦袋裏的哪道神念都做不到。
夭壽!公良曦是魏昭女兒?!
人倫慘劇!大魔王和主角師傅生了女主角,孩子他爸吃了(字面意思)孩子他媽,女兒夥同主角弄死了她爹!
魏昭活了這麼大,今天才知道自己有個快十歲的娃,還是公良至給他生的。他先一無所知地和竹馬生了孩子,然後才有了肌膚之親,才認識到自己心之所向,這他娘的什麼亂七八糟一團鬼。黑霧又開始亂竄,眼看著又要發瘋,鬼召甚至暗地裏松了口氣,就像每一個想大醉一場逃避現實的酒鬼。
黑霧淹沒神智的感覺如同一場大醉,一場酣暢淋漓的幻夢,如同帷幕拉上,將一半無時不刻遭受折磨的神魂關進黑暗之中。他清醒時努力掙扎,淪陷時又覺得身心輕鬆暢快,或許總有一日,他終將徹底投入其中,求一回沉入黑暗的安逸。
他聽見公良至的聲音模模糊糊地從帷幕外透進來。
“我知你……無妨……”那聲音說,帶著一絲溫柔的笑意,“沒有龍珠,那便……”
他能感到公良至驀地出現在了他面前,無意阻止,心中篤定公良至傷不了他性命。要是道士對他動手,那反倒是樁好事,你不仁我不義,不必磨磨唧唧。
視野忽地又亮了起來。
仿佛定海神針落入風浪之中,即將傾覆的小舟重歸穩定。他感到一輪暖陽在體內升起,這可相當奇怪,這些年來他都習慣了時刻不斷的凜冽寒風,快要忘記體內運起乾元真氣是何種感受。
乾元真氣?
魏昭眨了眨眼睛,公良至站在距離他僅有一步之遙的前方,氣息跌落,臉上卻在笑。他說:“這個先湊合著用吧。”
魏昭低下頭,看到公良至摁在他胸前的手。那裏有個陣法,將某樣東西送了進來。
公良至的金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