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惡童
第二天一早,公良至早早地起了身。
床挺乾淨,也是真小,躺上一個衛釗就差不多睡滿了,公良至要是真想擠過去,那得睡進他懷裏。道士謝絕了遊俠的再三邀請,找了塊乾淨的地方,在地上打坐了一晚。
築基的修士已經辟谷,入定比睡眠的效果更好。只是這一晚不知怎麼的,公良至一直難以靜心。他時不時從入定中驚醒,像沉沉的睡夢中被人往上一扯。同屋的衛釗已經呼呼大睡,黑漆漆的外頭乍一聽極其吵鬧,定下神來又覺得過分安靜。太安靜了,連蟬鳴都聽不到。
公良至在旭日東昇之際推開了房門,開始繞著村子走。晨光中的王家村意外敞亮,地面被石板鋪過,籬笆修得整整齊齊,倒不像個荒山中的小村落。遠遠地能看見幾個人影,一大清早已經起來幹起了農活。公良至還沒看清,有人匆匆跑了過來,拉住了他的衣袖。
“道長怎麼起得這麼早!”三郎氣喘吁吁道,“阿爺才剛起呢。”
“不礙事,貧道習慣早起。”公良至說,“四處走走利於腿腳。”
“我們這裏小門小戶,沒什麼好東西。”三郎歉意地笑了笑,“村外倒有個池塘還挺好看,等道長和阿爺談完,我帶道長去看!”
少年拉著公良至的袖子,公良至也不甩開他。道士慢吞吞踱著方步,邊走回頭路邊四處看。道路邊整整齊齊地列著一間間小屋,灰撲撲的瓦片,土黃色的磚牆,雖然不怎麼美觀,卻能看出被拾掇得挺好。有些牆上能看出反復修補的痕跡,像個被時刻維護著的蟻穴,看不出一絲裂紋。
“王家村有幾口人?”公良至閒聊道。
“三百多。”三郎答道,很快又改了口,“四百多?我不記得了。我們這裏很少住進外人,村子裏人人都熟識,也不用記多少人。”
公良至點了點頭,把目光從屋子上收回來。大概是時候太早,村子裏冷冷清清,路上一個人也沒遇見。有個女人在屋子裏透過窗戶直直盯著公良至,目光在他身上掃來掃去。公良至對她笑了笑,她木著臉,還是只有眼珠子在動。
村長王得貴在白天看著比晚上還老,他留著三縷耗子似的長須,說幾句話就要去撚幾下。
“不瞞道長說,早在飛雲山靈礦出世之前,王家村已經在這澇山紮根了五百餘年。”村長挺了挺胸,頗為驕傲地說,“王家村先祖為了躲避戰亂,帶著族人舉村喬遷到了大周西面。澇山山好水也好,先祖當初途徑此地,立刻就選了在這裏落腳。起初,事事都好,開荒雖然不便,總好過苛捐雜稅、戰亂不斷,可接著……”
老人歎了口氣,臉色沉了下去。
“村裏的女人開始生白娃子,生下來的娃娃頭髮也白,眉毛也白,眼睛卻是紅色的。這些娃娃三四歲都不會講話,長得人高馬大,卻不是瘋子就是傻子。再然後壯年人也開始變化,頭天白了頭,第二天就失了魂,連人都認不得了。這些瘋子傻子到處作孽,綁起來沒多時就沒了性命。被他們碰過的人,隔幾天也要白頭……”
“這定是有山精野怪作祟。”公良至皺眉道。
“可不是!幾百號人的村子,眨眼間病得病,死得死,若是繼續下去,眼看王家村就要亡。”老村長頓了頓,臉上泛起一點激動的血色,聲音卻低得像耳語,“萬幸就在此時,先祖遇到了仙人遺澤……”
魏昭醒來時已是日上三竿。
他打了個哈欠,懶洋洋看了一圈,屋子裏沒有公良至的痕跡。他收拾了一下,自顧自走了出去。日頭快到天空正中,村子裏的人多了起來。魏昭一出門,便有十幾雙眼睛看了過來。
客房就在王家村中心,前後左右都是屋子。虛掩的門中站著各色各樣的村民,男女老少都有,一雙眼睛像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目光掃過的路徑也像。他們瞅魏昭的胳膊,瞅他的腿,瞅他的脊背,瞅他的前胸,仿佛在挑一匹健碩的牛。
他們都不動,也不說話,不知是魏昭的出現打斷了談話,還是他們本身就沒開口。這場面有些怵人,魏昭卻像一無所覺,露出個燦爛的笑容。
“你們也好哇。”他自在地沖他們招手,晃蕩著走出去了。
有人跟了上來,明目張膽跟著,魏昭走他們也走,魏昭停他們也停,都懶得拿什麼東西做掩飾。魏昭身上就像罩著個悄無聲息的大罩子,走到哪里,哪里就一片安靜。
只有孩子們還在說話。
拐過一道土牆,小孩子的聲音遠遠傳了過來。他們三五成群地拍著手,清脆的巴掌聲和尖細的童音合在一起,把山村的寂靜戳了一道口子。這聲音雜雜拉拉混在一起,遠處只覺得鬧得人頭疼,走近了倒能聽出幾句帶著古怪口音的童謠——
白子白,澇山老,王家祠裏打秋膏
揭了皮,剁了腳,紅紅一塊火上烤
白子白……
有孩子看到了魏昭,停了下來,那一群孩子便像聽到風聲的鳥,呼啦啦一片安靜了。
魏昭以前也鑽過許多山溝,見過不少凡人的村童,那些孩子多半乾乾癟癟,黑瘦得像只猴子。眼前這些孩子渾然不同,他們看著白白淨淨,有一兩個甚至顯出幾分喂過頭的富態。可惜一張張白嫩的臉上並沒有小孩子的活潑,他們的目光又冷又野,白瞎了孩子的臉,倒像什麼吃肉的動物。
忽然,一個孩子指著魏昭的手,尖叫了起來。
這年紀的孩子總是叫嚷,怕也叫,怒也叫,喜也叫。這聲尖叫滿是歡喜,打開了什麼開關似的,所有孩子臉上同時綻開了喜悅。尖叫聲此起彼伏,仿佛哨子被人拼命吹響,他們在這紮耳的雜訊中向魏昭撲了過來,小小的手勾成爪子。
跟著魏昭的大人就這麼看著,有人還笑了,覺得很有意思似的。孩子們沖得毫無徵兆,動起來極其快速,而魏昭身後又被高高的土牆擋著,沒有可以退的地方。換做任何一個人,哪怕是個身強體壯的成年人,也難免再這突然發難下吃個虧。
魏昭退後半步,雙腿一蹬,猿猴般爬上了土牆。跑得最快的孩子已經沖到了土牆下,伸手去夠魏昭,魏昭卻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將他一起拽上了牆。
孩子們都停下了,愣愣地仰著頭看牆上。
魏昭站到了兩米多高的牆頭,他本身人高馬大,把胳膊伸直了超過兩米。那個跑的最快的男童就被提到了四米多高的地方,胳膊被魏昭掐著,在半空中晃蕩。
“好玩嗎?”魏昭說。
那孩子喉嚨裏發出了困獸的嘶吼,兩隻腳拼命蹬著,另一手來摳魏昭的眼睛。魏昭看也不看他,只是提著他胳膊的手向下一甩,只聽“哢噠”一聲,那孩子的肩膀一扭,完全脫臼了。
“好玩不?”魏昭露齒一笑,抓著孩子的手穩如磐石。
猙獰發狠的表情慢慢從男童臉上退去,漸漸浮現出驚恐,這表情倒符合了他的年紀。男童發出一聲又怕又痛的嚎哭,被魏昭晃蕩了幾下,硬生生把哭聲憋了回去。牆下的孩子怨毒地瞪著魏昭,剛才袖手旁觀的大人們怒氣衝衝地要跑過來,魏昭伸出手指點了點他們,又晃了晃手中的孩子,作勢要把他丟出去。
大人們停在了那裏。
“小兄弟這是幹什麼?”有人喊道,“娃娃們開個玩笑,不要和他們一般見識!”
“正是,正是。”魏昭笑道,“我與他們玩得正好哩!”
說著他右手一松,那孩子在半空中被拋過一道弧線,又被他的左手接住了。地下傳來一陣驚呼,男孩發出一聲慘叫,褲襠轉眼間濕了一塊。
下面的村人又在說著什麼,魏昭懶得去聽。他看著空出來的右手,手背上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古怪的花紋,正是昨天碰過石碑後出現又消失的那一個。
“喵!”
土牆後的宅子上跑過一隻黑貓,沖魏昭叫了一聲。它的皮毛禿了一塊,尾巴被破破爛爛的布條纏著,布條髒得看不出顏色。魏昭抬起頭看了它一眼,再次歡歡喜喜地笑了。
“今天和你玩得很開心,”他親切地拍了拍男孩的頭,“我先去會會別的夥計,咱們改日再玩。”
說罷,他松了手。
男孩摔到了底下抬頭看的孩子們身上,砸出一片鬼哭狼嚎。大人們勃然大怒的時候,魏昭已經跟著黑貓跑過了十多間房子。那黑貓像被沖向它的魏昭所驚,踩著瓦片飛掠出去,魏昭銜尾而去,落在房屋上的力道不比一隻貓重多少。
一人一貓在村子頂上繞了大半圈,跑到了一間偏僻破敗的小屋外。黑貓已經不見蹤影,魏昭跳下屋頂,面前是一間格外破爛的房子,幾塊木板訂成了門。
魏昭推開門,木板嘎吱嘎吱叫著,好像再用點力氣就會掉下來。這屋子沒有窗戶,與其說房子,不如說是個木棚,裏面臭得像個豬圈。魏昭摸黑走了兩步,差點踢翻地上的一個盆子。
黑暗中傳來悉悉索索幾聲響,有個活物帶著短短的鐵鏈子蜷縮起來。魏昭眯起眼睛,在木頭縫裏透進的昏暗光線中,只見鎖鏈的一頭,銬著個從頭到腳蒼白如雪的孩子。
吱呀一聲,門關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