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貝思哲住院的這段時間,熊橙為伺候這位小公子忙得精疲力竭,隨著貝思哲体重噌噌上漲,熊橙干干脆脆地瘦了三點五斤。
此外,貝思哲越來越粘她了,有事沒事打她電話,說自己想吃什麼,催她快過來。
有一回,熊橙在后廚忙著烹飪香栗泡芙,耳朵和肩膀夾著手機,耐心地哄貝思哲:“我現在上班呢,等五點鐘下班了再過來,你乖一點,要聽話……”
掛下電話,站在背后偷聽的小凱突然挪到她面前,笑得意味深長:“熊橙,你什麼時候當媽了?”
熊橙無奈地澄清:“是貝思哲那個小鬼頭。”
“啊?”小凱很驚訝,“怎麼回事?”
熊橙將事實大致和小凱說了,小凱聽了后恍然大悟:“難怪小祖宗這麼久沒來了,原來是骨折住院了,還順便挖走了我們的熊大廚。”
熊橙挑眉一笑:“只是在他住院這段時間給他准備好吃的啦,等他出院了就終止合同,時間不長。”
“對了,那你最近常有機會看到他的爸爸,那個大設計師貝翊寧?”
腦海浮現貝翊寧那張得天獨厚的皮相,熊橙不屑地“嗯”了一聲。
“那,”小凱靠近了點,壓低了聲音,八卦地問,“他真的是單親爸爸?是未婚有子還是離異后帶著孩子?”
“這個我真不知道,也沒打聽過。”熊橙也壓低聲音,跟著八卦,“但我覺得有點怪怪的,他們父子長得一點也不像,爸爸對儿子還挺苛刻的。”
“也許是孩子長得像媽媽呢?”
“這個,好像也很有可能。”
“據說搞設計的男人都奉行自由主義,外表正經,骨子里很 不羈,我估計那個小祖宗是貝翊寧年輕時犯下的一個錯誤。”
……
晚上,熊橙陪貝思哲用餐,貝思哲悶了一整天,好不容易逮到一個可以說話的,立刻滔滔不絕,當然說得最多是這里的護士太討厭,總想方設法地和他爸爸搭訕,企圖當他后媽。
熊橙停下筷子,狀似不經意地問:“你媽媽真的去了火星?”
貝思哲噗地將排骨的骨頭吐出來,回答得很干脆:“是啊。”
“你……從來就沒有見過她?”
貝思哲轉了轉眼睛,語氣有些遲疑:“嗯,我沒有見過她。”
“你也不想她嗎?”
“只有小孩子才會想媽媽吧,到我這個年紀就不會想媽媽了。”
熊橙無語,心想說得好像你多大了一樣。
“反正我有爸爸,我和爸爸生活得自由自在,媽媽在不在我都無所謂。”貝思哲聳了聳肩膀,握著勺子又舀起一勺濃濃的咖喱醬。
熊橙一下子分辨不清他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不過被他虛虛實實的模樣勾起了好奇心,忍不住多嘴:“那如果有一天,你媽媽回來找你了,你一定會很開心吧?”
貝思哲正要說話,眼睛越過熊橙的肩膀,看到了門口的貝翊寧,朗聲叫了一聲爸爸。
熊橙的心咯噔一下,轉頭一看,身著暗色豎紋襯衣的貝翊寧站在門口,臂彎上搭著一件同色系的西服,略微不同于往常的態度,這回他的目光很平靜地投過來,落在熊橙臉上,像是看一片落葉,一根枯枝,或者是一件再無所謂的微生物一般,連敷衍的禮節都沒有,連輕蔑的情緒都不屑給她。
從沒見過他這樣的目光,真是可怕……
熊橙心虛了,不免挪開目光低下頭,她的確不該存有窺人隱私的惡趣,現在被他逮住,感覺像是讀書時候,考試的小抄被老師當場沒收一般。
貝翊寧不再看她,徑直走向貝思哲,熊橙及時起身,退后一步,堪堪避開他。
這一舉動更彰顯她的心虛。
“那個。”熊橙撥了撥頭發,笑著看貝思哲,“我還有事情,先走了,你乖乖地吃完,里面的蔬菜別剩著。”
“嗯!”貝思哲點頭,揮了揮手,“小熊,再見!”
“再見!”熊橙轉身,落荒而逃。
這一回,貝翊寧連平常那冷冷的“不送”兩字都沒有了。
門被帶上,貝翊寧取過一張紙巾,俯身擦了擦貝思哲的嘴角。
“就算媽媽回來了,我也不會很開心,因為我和她根本不熟。”貝思哲突然說了一句,然后攤了攤手,無所謂道,“當然我知道她永遠不會從火星回地球了。”
貝翊寧收回手,將紙巾丟在一邊,坐在床沿,看著他平靜地問:“你聽見我和你奶奶說的話了?”
貝思哲點頭:“我是聽見了,但不是偷聽,是你們沒關緊門,我就站在門口,光明正大地聽。”
貝翊寧抬起手臂,按了按他的肩膀:“下個月的生日想要什麼禮物?”
“很多很多,那個,我可以列個清單嗎?”
貝翊寧聲音低緩,卻很清晰,帶著安撫的力量:“可以,你想要什麼就寫什麼。”
*
慶幸的是接下來的几天,熊橙來醫院都沒有碰上貝翊寧,貝思哲似乎也忘記那天說過什麼,看到熊橙依舊沒心沒肺地喊她“小熊”。熊橙暗松一口氣,她發誓從此刻起,徹底打消可恥的窺視欲。
只是,這天坐電梯到一樓,“叮”的一聲,電梯門分開,熊橙提包,一腳跨出門,就撞上貝翊寧,他絲毫沒有避讓的趨勢,她及時剎車,收回差點踩上他皮鞋上的鞋尖。
抬頭就對上他那雙如千年冰封雪山的眼眸,熊橙的心再一次發虛,她自問此時此刻做不到問心無愧地和他打招呼,于是移動身体,准備當沒看見他一般繞開而前行。
貝翊寧輕輕挪了挪長腿,封住她的去路,垂眸觀察她的臉色。
熊橙愣怔,他干嘛堵住她的路?
“記住,做好你的本職工作,千万別多管閑事。”他淡聲,字字卻帶著如千鈞的警示。
言畢,他一側身,繞開她,目光不屑在她身上多停留一眼,伸手一按上行鍵,依舊停在一樓的電梯門頃刻打開,他清冷頎長的身影消失在熊橙周圍。
良久,熊橙輕輕搖了搖頭,用手按了按太陽穴,只覺得頭疼。
外面的夜色濃濃,近五月的天氣已經比前段時間悶熱很多,熊橙脫下上身的小外套,隨意地掛在手臂上,她沒有走向地鐵站,而是沿著附近的商圈閑逛。反正不是周末,熊暉寄宿在學校,回到家只有一個人,也怪寂寞的,還不如置身在人潮人海中,沾點鬧意。
她一邊一邊閑逛,思考一個問題,什麼時候開始,她習慣了受委屈,習慣了這個划分等級的社會,習慣那些站在金字塔上的人物彰顯自身的優越,俯瞰在底層營營役役的蟻。
她以前並不是這樣的,依稀記得,初中時候她是班上的文藝委員,在一次年級文藝彙演上因為質疑評委偏袒隔壁班的表演給出特別高的分數,她當眾站出來表示不滿,義正言辭地請評委老師指出兩個班的表演差距具体在哪些地方。
看,她也做過那樣的蠢事。
現在,她的棱角完全被現實磨得渾圓,即使心里有再多的不滿和鄙薄,面上絕不會表現出來。
她變得和大多數生活不富裕的人一樣,學會克制,壓抑私人情緒,不會選擇和錢過不去。
熊橙漫無目的地閑逛了很久,喝完了一大杯冰鎮橘汁,將塑料空杯捏扁,投進不遠處的垃圾箱。
再看一看周圍的溶溶燈火,剛才的壞心情似乎褪去了不少。
月底,貝思哲出院,出院前一晚,熊橙發了一條短信給貝翊寧,提醒他記得給她結算這段時間的薪水。
貝翊寧的回復依舊言簡意賅:“明天下午三點你來醫院,我給你算錢。”
熊橙丟開手機,咬了一口自己做的蘋果塔,揚了揚眉,她終于可以拿到錢,然后徹底擺脫這對極品父子,此生和他們再無糾葛。
當天,熊暉一早就出去找女朋友曉笙玩了,熊橙睡了一個懶覺,起來后做了一頓美美的滑子菇雞肉炒飯,吃完后賴在沙發上看雜志,等差不多到了約定的時間,她換了衣服,拎上包出門。
下了地鐵,步行前往醫院的路上天色驟變,熊橙的眉心突然跳了跳,她放緩腳步,抬頭看天,嘟囔:“別下雨啊。”
到了醫院,貝思哲病房的門是敞開的,熊橙進去的時候正好看見一幕:貝翊寧正抱著貝思哲從洗手間出來。
“小熊!”貝思哲的腦袋趴在爸爸肩膀上,對熊橙眨了眨眼睛。
熊橙笑了笑,片刻后直接說明來意:“貝先生,我是來領錢的。”
貝翊寧把貝思哲放在床上,彎下腰,提起他的球鞋,親自幫他穿上,聞言淡淡地說:“等我辦好出院手續,再給你算錢。”
熊橙郁悶地“嗯”了一下,無奈地等在一邊,看著貝翊寧有條不紊地忙碌,而坐在床上的貝思哲晃著腿,嘴里啃著一只蘋果,時不時地和熊橙說話,熊橙今天沒有閑聊的心思,只想拿了錢直接走人,因此情緒不高,大多時候,貝思哲說十句話,她才答一句。
貝思哲察覺熊橙對他的冷落,皺起了小眉頭,扁了扁嘴巴。
貝翊寧去護士台結賬的時候,熊橙坐在沙發上無聊地翻閱手機網頁,貝思哲吃完了蘋果,又剝開一根香蕉,悶悶不樂地咬一口。
突然間,熊橙聽到高跟鞋的清脆聲逼近,循聲轉頭一看,一位穿著珍珠白西裝,盤著高高發髻,手里拎著香奈儿包包,膚白瑩潤的大美女站在門口,有點疑惑地和她對望。
“你是?”
熊橙和大美女同時開口。
貝思哲秒速丟開手里的香蕉,規規矩矩地喊了一聲:“奶奶。”
奶奶?熊橙驚訝,她是貝思哲的奶奶……?這保養得也太好了吧,乍眼看就四十來歲。
“思哲,怎麼就你一個人?你爸爸呢?”大美女的聲音也很溫柔,看著貝思哲的眼神帶著憐惜。
“爸爸去辦出院了,要等一會才能回來。”貝思哲突然變得格外乖巧,聲音甜甜的,“奶奶,今天外面很熱吧,你先坐下,我給你倒一杯水。”
熊橙:“……”
大美女笑了笑,走過去優雅地往床沿一坐,伸手摸了摸貝思哲的臉蛋:“住院反倒胖了嘛。”
“是小熊的功勞,她做的東西太好吃了,我每天都很有胃口。”貝思哲說著伸手點了點沙發上的熊橙,示意道,“奶奶,她就是小熊。”
大美女轉過頭,美眸正視熊橙,皮膚在日光燈的照射下,和剝了殼的雞蛋一樣光潔,嘴角的笑意不減:“哦,前几天聽翊寧說過,他專門請了一個很會做菜的私廚給哲哲,原來就是你啊,真是幸會。”
熊橙微笑,點了點頭,算是打招呼。
大美女沒有再和熊橙寒暄,轉回頭,好好打量自己的孫子,繼續順他烏黑油亮的頭發,溫柔地絮叨:“你呀,什麼都好就是太調皮,總不聽老師的話,竟然一個人偷偷跑去操場玩單杠,膽子這麼大,不怕整個人都摔壞了?以后可不許這樣了啊。”
貝思哲點頭如搗蒜。
熊橙在心里暗笑一聲,這小鬼頭還挺會看人下菜碟的。
“這次住院吃的苦要記在心里,以后心癢癢的時候就好好想一想,如果再闖禍,傷及自身,又要再吃一次這樣的苦了,那值不值,懂嗎?”
貝思哲依舊點頭如搗蒜。
說話間,貝翊寧拿著藥回到病房,看見母親素馨正坐在床上對貝思哲說教,而貝思哲耐著性子,裝作很受教的模樣。
“媽,不是讓您別過來了嗎?”
素馨聞言抬頭,慈愛一笑:“前段時間太忙了,一直在陪你阮叔出國談項目,知道哲哲住院了也沒時間過來看看,挺失責的,正好今天有空就過來看看,順便帶他回家玩一玩。”
貝翊寧思慮了几秒,直接問貝思哲:“你等會想不想去奶奶家?”
貝思哲不得不點頭,依舊乖巧万分:“嗯,我想去。”
“那好,你在奶奶家乖一點,別調皮。”貝翊寧簡單地叮囑。
素馨包里的手機適時響起來,她拿出來接起一聽,笑著說了几句后掛下,然后對貝思哲說:“哲哲,現在跟奶奶回家吧,車子就在樓下等著呢。”
“好。”
于是,素馨拉著貝思哲的手,一同離開。
當病房里只剩下貝翊寧和熊橙,熊橙突然有些不自在,提聲:“那個,你能不能快點給我算錢,我還有其他事情。”
貝翊寧正抓起床几上的一盒煙,修長的手取出一根放在指縫,垂眸找打火機,聽到熊橙的催促,才轉過身來,清冷的俊臉對著她,不咸不淡地說:“差點忘了,你還在這里。”
“……”熊橙咬牙,心想我忍,反正這是最后一次。
貝翊寧放下手里的煙,看著熊橙的眼睛:“一共是多少錢?”
熊橙從包里取出一個本子,翻到三十二頁,遞給貝翊寧:“一共是二十五天,這是總數目,你核對一下有沒有問題。”
貝翊寧掃了一眼那密密麻麻的數目明細,並沒有伸手去接,直接說:“那你要現金,還是打款?”
“我要現金。”
“跟我去一趟對面的銀行。”貝翊寧說完,快步走向門口。
熊橙立刻起身,跟在他后面。
他們一前一后,中間的距離大得可以塞下五六個人,就像是完全不認識的兩個人。
一起進電梯后,熊橙主動站到角落,盡量做到能離他多遠是多遠,但顯然,貝翊寧沒在意她表現出來的排斥,他雙手垂在身側,微微低著頭,安靜地看著淡金色印花的地毯,全程沒有多和熊橙說一句話。
轎廂突然“轟”一聲,熊橙“啊?!”了一聲,以為出事了,警惕地看著電梯門,幸好,只是短暫的怪聲,電梯運行沒有障礙。
貝翊寧在熊橙“啊”的時候,輕抬眼眸,正好看見她驚慌失措的模樣,微微蹙了蹙眉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