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熊橙下班后在艾朵門口等了一會,貝翊寧的車來的時候正好艾朵的几個同事一塊出來,她沒有避嫌,從容地上車,然后搖下車窗,朝他們招手拜拜。
轉過頭對貝翊寧說:“我們去吃牛肉餃子吧。”
二十分鐘后,燈火明亮的手工餃子鋪。
熊橙夾了一只水餃慢悠悠地蘸香醋,反復地蘸,直到整個餃子都泡在醋里,還不准備撈起來。
突地,對面一雙筷尖探過來,搶過她的水餃,丟進自己碗里。
熊橙一個恍惚,抬頭:“你搶我的餃子干嘛?”
貝翊寧:“換一個給你。”
說著,把自己碗里的一只干淨的水餃丟進她的碗里。
熊橙這回輕輕地蘸了點香醋,趁熱咬了一口,滿嘴的芹菜牛肉餡,點頭贊許道:“真好吃。”
“你昨天在電話里說的事情是什麼?”
“哦,等吃完再說。”她又夾了第二只餃子,慢悠悠地蘸著醋。
貝翊寧狐疑地看了她一眼。
一會儿,服務生端上一盤鹵味,熊橙夾了一塊豆干往盛醋的小碟蘸。
貝翊寧:“你最近很愛吃酸的?什麼都要蘸醋?”
熊橙這才發現自己失誤,收回筷子,豆干卻已經掉進了醋碟,醋汁濺在桌自上。
貝翊寧用筷子把豆干撈起來,丟在一邊,拿紙巾擦了擦桌子。
“不好意思。”熊橙尷尬地一笑,收回飄渺的思緒,慢慢地吃餃子。
吃完餃子,兩人在附近漫無目的地散步。
這個時間段,遛狗的人特別多,有小狗特別熱情,看見熊橙就過來嗅她的腳趾,熊橙被弄得癢癢的,不由地笑出來,貝翊寧趁機把她拉近自己一點,叮囑:“當心一個不注意,它扯破你的襪子。”
熊橙今天穿了一條很薄的打底襪,的確有這方面的危險,經貝翊寧提醒,立刻躲了躲那只粘人的小狗。
狗主人對他們抱歉一笑,把自家愛狗拉回來。
小狗離開后,熊橙還回頭看它。
貝翊寧把她的注意力拉回來:“對了,你想和我說什麼?”
熊橙回過頭,食指輕輕擦了擦鼻尖,支支吾吾了一會:“其實也沒什麼。”
“沒什麼?”貝翊寧低聲琢磨這三個字,清晰反問,“那你一個晚上心不在焉?”
“可能是有點困。”
“你最近愛吃酸的,還嗜睡?”
“愛吃酸,嗜睡?還好,我又沒有懷孕。”
話音剛落,熊橙意識到自己脫口而出的是什麼,不免尷尬。
他好像說過對孩子沒有任何期待,她還哪壺不開提哪壺。
貝翊寧就此問題思考了一會,認真地分析:“我記得我們這几次都是做了防備,你懷孕的可能性非常低。”
熊橙:“……”
“不過,如果真的懷孕了……”
話說了一半,被不遠處傳來的尖叫聲截斷:“起火了,那邊的施工地起火了,燒壞了電纜,一片都沒電了,几個工人都被燒傷了。”
“起火了?”熊橙焦急地抬頭一看,果然是一團又一團的濃霧。
很快又傳來警車和消防車的聲音,貝翊寧握住熊橙的手腕:“別往前走了,我們回去。”
熊橙點頭。
往回走的路上,因為電纜被燒壞了,路燈,周圍一排小店鋪的燈,還有幢撞居民樓的万家燈火都滅了,老百姓們都走出來,彼此打探消息,彼此慰問,笑著聊天,或者點一根煙,悠哉地吸起來。
冬日的街頭,失去光明的街景有點倉皇失措,熊橙的手被貝翊寧緊緊握著,跟在他的身后,一步步地走回去,周圍的景象有點失真,好像只有他的背影,他手掌心傳來的溫度,他靠過來的氣息才是真實的。
唯獨他才是依靠。
到了十字路口,連紅綠燈都不亮了,交警正在動手指揮車行,他們安靜地等著。
熊橙看著來去匆匆的車流,似乎正把她內心的東西一點點帶走。
她緊緊地攥了攥他的手,他側頭,低聲“嗯?”,她抬眸看他的眼睛,有瞬間的失語,但下一秒,涌上喉頭的話已經自然地出來了:“我們會一直在一起嗎?”
……
“我們會不會分開?像是有首歌里唱的,過了這個紅綠燈,就走散了。”
交警在路中央不停地指揮,車流彙在一塊,然后分開,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只是一個紅綠燈的時間。
外面熱鬧,忙碌,她心里卻空了起來。
“不會。”他拉著她穿過十字路口,步伐沉穩地走到對面,“我們不會分開。”
“就如同現在這樣一直相處下去,不改變這樣的形式?”
他終于找到了重心,認真地反問:“這樣的形式?你指的是什麼?”
“我指的是,你有沒有想過結婚?”
“……”
“你之前和我說過你不打算結婚,現在也是一樣嗎?”她問,“你只戀愛不結婚?”
“你要和我說的事情是這個?”他反問。
“嗯,因為我們之間從沒有談過這個,我想清楚你的內心想法,換句話說,”熊橙停了停,索性把真實的想法說出口,“你有想過我們以后會怎麼樣嗎?就像是剛才那邊突然起火了,就是生活中的一個意外,正因為有很多意外,我們才會在現在,去想象以后會變成什麼樣,會過怎麼樣的生活,和什麼樣的人在一起。”
“我很少想以后的事情。”
熊橙慢慢拉起他的手,輕輕晃了晃:“那可以為我去想一下嗎?我不要求你現在給我答案,我可以給你時間讓你去想,但是你必須告訴我。”
她在意他願不願意和她結婚,但她更在意他想象中的未來有沒有她。
人生有很多意外,大大小小的,猝不及防,她想那些劫后余生的人最幸福的莫過于第一眼看見自己心愛的人。
剛才他拉著她走回來的那段路,她不止一次有這樣的念頭,她很想就這樣和他一直一直地走下去。
即使會遇到困難,即使不會一帆風順,她都不會害怕,只要他在身邊。
夜色中,貝翊寧看著面前這張直率,坦誠又略帶緊張的臉。
准確的說,這是她第一次向他提要求,在這段戀愛中。
“我答應你,我會認真地去想一想以后的事情,給你一個答案。”他的聲音很低,但非常鄭重。
印象中,他是第一次用這麼認真的口吻對她說這樣的話。
在她愣怔的時候,他自然地拉著她的手,說了句“回去了”,就繼續往前走。
寒風凜冽,他走在她的左邊,替她擋住了風,隨著左手掌心傳來的溫度,她的心也跟著暖起來。
似乎達成了一個默契,她會給他時間,讓他去想一想和她的以后。
某種程度上來說,她理解他,以他的性格,戀愛經歷和生活習慣,他很少會去思考以后的事情,他一直沒什麼朋友,向來孤僻,也許還未適應那種長久不變的親密關系。
她不會去逼迫他,那樣會讓他感覺不舒服,不是她的初衷。
而且,她應該對他和自己有點信心,也許他需要的只是時間。
時間到了,他會給她一個交代。
貝翊寧開車送熊橙回去,熊橙下車前,他驀地說了一句:“下周我去s市,有個項目要實地勘測,大概需要七八天。”
“好。”
“年初總是比較忙。”他淡淡地補充,“事情很多。”
“好。”
“我回來后,就來找你。”他伸手覆蓋在她手背,聲音低低的,竟讓她感覺有點溫柔。
她明白了他的意思,等他回來,他會告訴她答案。
她下了車,走了几步又停下來,回過頭看著他的車,路燈下的車影有些茫然,透過光,她看見他清雋的輪廓,很安靜地固定在畫面里。
僅僅這几步的距離,她竟然有些不舍,感受到某種淡淡的,別離的哀愁。
直到他側過頭,對她擺手,示意她上樓。
她克制住這突如其來的,陌生又奇怪的情緒。
*
熊橙回家,熊暉正在洗手間低聲說電話,她走過的時候聽到他態度冷淡地說:“除了高考,我現在不想考慮其他的,該說的我都和你說過了。”
不用說也知道他在和戴曉笙打電話。
熊橙回了房間,坐在床沿,腦海浮現戴曉笙一張哭啼啼的臉,她說她愛熊暉。
不到二十歲,沒有多少閱歷,還沒有經歷過人生的女孩,如此輕易地說出了愛這個字。
她呢?她經歷過生離死別,還是不敢說出這個字。
簡直是一個膽小鬼。
但……如果這一次,他回來告訴她,他的未來有她,那麼她會勇敢地告訴他,她愛他。
如果他心里有她,她主動一點又何妨,她計較的是他對她的感情,而不是其他形式化的東西。
正想著,熊暉叩門進來。
“姐,肚子餓不餓?要不要吃藕粉?”
“我不餓,你自己吃吧。”熊橙的聲音很溫柔。
“對了,我和曉笙說清楚了,我和她分手和你無關,是我自己的決定。”
“那她也接受了?”
“她同意了。”
熊橙默然,輕輕點了點頭表示知道了。
“放心,我分得清輕重,對我這樣的情況來說,高考是唯一的機會,我必須好好把握,不為別的事情分心。”
“你明白就好,其他事情等高考結束了再說吧。”
熊暉看著熊橙,似乎欲言又止,但還是沒開口,他走出去帶上了門。
熊橙清楚他想說什麼,她也理解他的擔憂和顧慮。父母走后,他們一直相依為命,彼此是對方唯一的親人,說實在的,除了熊暉,誰還會這樣關心她?
只是,熊暉不了解貝翊寧,她了解貝翊寧,她信任他,所以她才會選擇給自己多一次機會。
*
一輛又一輛的車子行駛在s市和h市交界的工業區。
這里是外商投資的基地,白日里喧囂,夜晚平靜寥廓,鮮有的私家車和貨車馳騁在道路上。
貝翊寧提前結束在s市的實地勘測,開車回h市。
從傍晚起一直下小雨,天空一片鴿子灰,他不喜歡這樣的天氣,也不喜歡開夜車,但他駁了主辦方的面子,拒絕了宴會邀請,沒有吃晚飯就匆匆趕回h市。
也許是這几天總惦記著那晚她坦誠,直率又略帶緊張的一張臉。
為此,這几日的工作他不能完全集中精神,偶爾走神,會想起她輕輕地晃著他的手,用撒嬌的口吻說的那句“那可以為我去想一下嗎?”
……
他第一次沉下心去考慮自己的以后,他不再是一個人,而是有另一個人陪伴。
這個人不是別人,而是真正的,唯一的一個女人。
他也是第一次能接受這樣一種長久的親密關系,讓她留在自己的身邊。
其實並沒有考慮多長時間,很快就能得出這個結論。
在某個夜晚,他坐在空曠的客廳沙發上,想起房間里的她,不想再面對無盡的黑夜,只想和她待在一起。
那一刻,他必須承認自己明白了什麼。
左又宜說過,他不懂愛情,他沒有愛的能力,他只是一個沒有情感的,冰冷的機器,甚至連簡簡單單的喜歡一個人都做不到。
有很長的一段時間,他想去嘗試一下什麼是簡簡單單的喜歡一個人,什麼是愛的能力,為什麼別人可以做到,他不行?
但和熊橙在一起后,他並沒有刻意去改變自己,也沒有去學習那些愛情的技巧。
一切自然而然的,因為太自然,反而覺得少了什麼,似真非真。
但現在他明白了,這樣的事情不用去學,也不用人去教。
他只需要尋找,直到找到自己的某部分缺失。
人人都是天生一半,找到她之后,他才承認自己一直活得封閉而孤獨。
也許,還少了一點樂趣。
如果婚姻是唯一可以留住她的形式,他似乎沒任何理由排斥,反正他就是和她兩個人,不需去理會其他。
這個世界怎麼樣,別人眼中的婚姻是怎麼樣,都和他無關。
對他來說,只要是和她在一起就行了。
她弟弟曾過來找他,告訴他她吃過很多苦,她從沒有享受過一個女孩子應有的快樂,警告他不要去害她,但那些她的過去和他無關,只要從現在起,他把她留在身邊,讓他一個人照顧她保護她就行了。
她有他就夠了。
……
雨下得有些大,天色越來越暗,不幸的是,后面一段路的路燈全滅,黑夜只剩下微弱的車前燈光束,甚至看不清前面車子沾著水珠的車牌。
轉彎的時候,后面一輛車沒了耐心般地突然加速,超車后打滑,車頭直刺過來之際,耀眼如雪的車燈投射過來的光讓貝翊寧微微蹙眉。
他本可以躲開,只不過那一刻,他看清楚了駕駛座上那張滄桑的老人臉。
片刻的遲疑,車子已經飛速,惡意地撞上來。
雨水,轟鳴聲,支離破碎聲,電光火石,猝不及防,然后消匿在陣雨中。
肇事車逃逸,只留下几塊散落的車燈碎片。
……
雨持續地下,貝翊寧動了動手指,雨水從破碎的車窗外飄進來,融著他頭部的血水一起往下,他持續地動手指,費力拿出手機,按了救援的號碼。
發不出聲音,甚至連呼吸都很困難,慢慢地,手指沒了力氣,源源不斷的血水滴滴答答落在他的手背上。
他依舊很冷靜,思維尚且清晰,知道自己出事了,傷口很嚴重,直到劇痛后知后覺地升騰,他垂下眼睛,沒有力氣去思考。
身子像是無止盡地往下墜,墜至一片虛無。
沉睡之前,他輕聲地說了句:“真夠倒霉的。”
然後極其疲憊地閉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