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被愛
潘遠東抱緊了溫涼不肯鬆手。
他已經足足四年沒有見過這個人了,沒有將他擁入懷中,沒有看到他的嬉笑怒罵,他思念著他,一刻都不願意離開他。
可是溫涼卻淡淡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輕聲道:「鬆手罷。你這樣,他們會有不好的報導,你的未婚妻……也會很為難。」他口中的「他們」,是極少數走進墓園的媒體。而潘遠東的未婚妻,也的確是站在不遠處。
潘遠東身子一僵,順勢就被溫涼推開了。
他幾乎不敢看溫涼,口中訥訥道:「溫涼,我沒有碰過她的,將來也不會碰她。有她在,我們才能好好地。」
溫涼眼睛裡平靜的沒有一絲波瀾,他只道:「我想去祭拜家父,可以麼?」
潘遠東忙道:「就在那邊,我帶你去。」說罷,他又要去捉溫涼的手。
然後——他沒有捉到。
溫涼的手腕,被那個溫涼帶來的少年抓在了手裡。
少年嚴肅著臉,目光裡帶著陰鬱,挑釁的看了一眼潘遠東,方才對溫涼討好道:「爸,我拉著你好不好?」
潘遠東一時竟不知是該怒還是該詫異了。他死命的瞪著溫涼和少年拉著的手,彷彿這樣,就能將兩人分開了似的。
溫涼微微一笑,果然鬆了手,「他叫喬翼,是我剛剛離開這裡的時候,撿到的一個孩子。」
他那時被人帶走的時候,精神還有些恍惚,多年憧憬的自由近在眼前,他竟有些不知所措。可是不等他高興多久,就被喬洛親自告訴了,他的父親,其實早就離世的消息。
溫涼那時精神險些崩潰。
他一直以來的委曲求全,忍辱負重,都是為了他的父親的安危。現在突然有人告訴他,他所忍受的那些屈辱,其實原本就是一場再可笑不過的笑話和謊言,他的父親早就死了,早在他被潘遠東禁錮之處,早在他被潘遠東壓在身下肆意折磨的時候,就已經死了。
他做的那些所謂的「犧牲」,放下的那些尊嚴和驕傲,其實都是白忙一場。他原本可以再認真一些,再堅持一些,不見到父親就不鬆口的,可他沒有——溫涼也不知道是不是在他的潛意識裡,其實已經猜到了父親的結局,只是一直不敢去相信,才會如此委曲求全。
可是無論有多少借口,那都改變不了他曾經是那麼的懦弱和卑微。
溫涼那時坐在南方一個小鎮的公寓裡,看著自己手臂上自殘的傷口,失神的聽著喬洛跟他的最後一通電話,甚至幾次想要對喬洛張口說,他對不起喬洛的付出,他想要離開這個世界。
他不喜歡這裡,他在這裡……一點都不快樂。
他想要換一個世界生活,他的嘴唇無聲的吸動著,他想要說,他要走了,阿洛一個人照顧好自己好麼?
可是喬洛沒有給他將這些真正宣之於口的機會,喬洛在電話那頭道:「溫涼哥,我知道你現在不開心,也知道你其實……想要離開了?是這樣麼?」
溫涼沒有說話。
喬洛繼續道:「你要走,我不攔你,真的,我不會攔你,也攔不住你。可是溫涼哥,你在走之前,能幫我幾個忙麼?我想我這輩子都離不開秦牧錚了,如果可以的話,溫涼哥能幫我去看一看,這個世界到底有多大麼?我知道這個世界上有醜陋也有美好,我還想要知道,溫涼哥所見到的最醜陋的東西是什麼,最美好的事情又是什麼——溫涼哥,在你走之前,將這些都畫出來,留給我,可以麼?」
溫涼那時已經怔住了,而電話那頭的喬洛顯然是越來越過分了,他又道,他聽說有人喜歡吃各種各樣的蟲子,還有蟲宴一說,他覺得他應該吃不下去那些東西,不如溫涼哥替他去嘗一嘗?
他還道,他有位朋友住在石頭房裡,將石頭房佈置的和現代公寓差不多,可是石頭房裡卻有源源不斷的虱子,怎麼殺都殺不完,他想要他的溫涼哥去體驗一下,住在石頭房裡真的會全身長虱子麼?
溫涼被喬洛說的開始覺得全身都癢,胃裡都忍不住翻騰了,可是這些情緒一上來,他原本的那種想要離開這個世界的想法,竟然暫時沒有了。
溫涼心中動容,對喬洛口中說的這些奇奇怪怪的事情,突然也有了興趣。還有,他想要畫畫了。
喬洛說了那麼多還不滿足,末了還交給溫涼一項「任務」,「秦牧錚不會讓我有孩子的,我倒無所謂,也不耐煩帶孩子。可是世事無常,如果有一天,我突然得了什麼不治之症沒了,我真擔心我爸媽沒人送終。
溫涼哥,你既然在外面,那就幫我找一個還算聽話孝順的孩子調/教著吧,要是我死的早,你也不用回來,就讓那個孩子回來就成了,這個——就算是我幫你自由的代價,可以麼?」
溫涼立刻擔心起了喬洛,可喬洛卻立刻掛斷了電話。溫涼苦笑,他就是想要離開,竟然都是不行了。
於是他果真替喬洛找了個「兒子」養著。這次回來,他也把喬洛的「兒子」,他的乾兒子給帶回來了。
「那他,為什麼叫你爸?」潘遠東這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瞪著喬翼道。
喬翼撇撇嘴,一副不屑理他的模樣。
溫涼笑的無奈又戲謔,他看了一眼喬洛道:「喬翼不是我的兒子,是我替阿洛養著的。換句話說,他是阿洛的養子,我的乾兒子,所以姓喬。喬翼,跟你爸爸相處的如何?」
溫涼一句話,讓秦牧錚、喬洛還有喬翼三人齊齊變了臉。
喬翼十五歲的模樣,而喬洛今年滿打滿算才二十一歲……這兒子,溫涼找的也忒大了點。
喬洛鬱悶了一會,忽然又覺得,其實大些也沒什麼,待他二十七歲那年,這孩子也二十一了,也能立起來照顧他的養父母還有溫涼了。一舉兩得,除了這聲「爸爸」,他覺得他真的受不起啊。
「叫哥哥就成了。」喬洛捂著腦袋道,「行了,你以後,就叫我哥哥,不用叫那啥了。」
秦牧錚臉色剎那間烏雲轉晴。
喬翼也不彆扭了,乾脆的叫了一聲「大哥」。溫涼收養他的時候就說過了,他是為一個朋友收養他的,其目的也不是單純的看他可憐,而是為了養老——雖然現實了一些,可喬翼卻覺得格外踏實。
溫涼只笑道:「這樣正好,我聽說喬教授和張教授都搬過來了,不如讓喬翼跟他們一起住?喬翼的功課一般,正好有人可以督促他。」
喬翼臉色不好,抓著溫涼不想放手。可他看溫涼彎著眼睛一直看他,他雖然不滿,卻也只好同意。
秦牧錚見喬翼不會和他們一起住,也鬆了一口氣。
溫涼帶著喬翼祭拜過了溫揚帆,就起身要離開了。
潘遠東站在一旁,忽然低聲道:「溫涼——我們一起拜一拜爸,我們,還沒有一起給爸磕過頭。」
溫涼彷彿沒有聽見,和喬洛、喬翼一道離開了。
潘遠東孤零零的站在後面,不知在想些什麼。
喬翼跟著溫涼走了很遠的地方,忽然回頭,卻看到潘遠東正端端正正的給溫揚帆的墓碑磕頭。
溫涼回來以後,潘遠東的婚禮又是無限期的延遲。潘遠東的未婚妻一家終於惱了,主動提出退婚。
潘遠東乾脆就自稱情傷,一段時間內都不會再想要結婚了。潘家人見識過了潘遠東對溫涼的執著,礙著潘遠東的固執,再加上秦牧錚還有紀家對溫涼的維護,一時之間,竟也只能對溫涼奈何不得。
喬翼和喬教授夫妻相處的很不錯,喬翼性子雖然彆扭,可卻最懂得感恩,他知道不管喬洛肯要他的緣故是什麼,可至少喬教授夫妻,是真心的在疼他,他對喬教授夫妻,也當做親生長輩照料。
喬洛和溫涼重逢後,也時不時的去各處旅遊。潘遠東不敢多加干涉。他大約也明白了,溫涼是真的沒有愛過他,他曾經用那麼極端的手段禁錮著溫涼,除了讓溫涼得了抑鬱症,根本毫無用處。
他所能做的,只是在每個晚上緊緊地擁抱著溫涼,一遍一遍的說著愛他的話,即便溫涼基本是當做耳旁風來聽得;他也試著去像秦牧錚學習烹飪,可是學了許久,換回來的也只是溫涼的一句「不錯」,還有喬翼的故意拆台「爸根本就不喜歡這些,你是嫌棄我爸吃得多,故意做這種豬食來噁心他的吧」;他開始學著做家務,溫涼卻不怎麼喜歡他做這些,因為對溫涼來說,做家務自然是瑣碎辛苦,可是他不知道,不做家務,每天的時間他要如何去消耗。
越是清閒,越容易想東想西。
潘遠東終於發現,或許他也不是像他想的那樣對溫涼一心一意的好。他是愛著溫涼的,可是他卻從來沒有對溫涼好過。不是愛情換不來愛情,而是他的愛情,是那麼的廉價,甚至從未讓溫涼快樂。
溫涼不愛他,其實是很正常的,不是麼?
潘遠東顯然沒想到,他已經三十好幾了,這才想明白,愛是需要被感知的,並非是一句空口白話,就能讓對方以為你是情聖。
潘遠東開始學著去愛,溫涼卻早就心冷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
喬洛看出溫涼的不對勁,他想要溫涼去找心理醫生:「你要害怕,那就我們一起去,我在外面等著,你去裡面和醫生說話。」
溫涼輕輕一笑,眉眼間的神采絲毫不像是一個有抑鬱症的人,他很認真的看著喬洛道:「阿洛,我不是你的責任。我當初的離開也好,回歸也好,是否會去看心理醫生,都是我自己,一個人的選擇,好與不好,都由我一個人承擔。我不是你的包袱,你真的不需要愧疚,我也不希望你因為我而愧疚、難過。」
當初他因為潘遠東的威脅而回來,喬洛覺得自己沒有幫上他而自責的事情,溫涼是知道的。溫涼並不想要喬洛的愧疚。
喬洛不需要也不應該對此愧疚的。他的人生,是他走出來的,那不是喬洛的錯,他不希望喬洛因此而愧疚——如果僅僅是他的歸來就讓喬洛愧疚了,那麼將來,如果他……喬洛豈不是會因此而愧疚一生?
他不需要的。
無論他自己會選擇哪一條路,他都希望,這個抬著小下巴,驕傲卻又心善的小傢伙,能平安喜樂的度過餘生,如果每次記起他的時候,都能夠露出一個微微一笑的表情,那當然就更好了。
這才是他所期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