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18:
“拜恩夫人,還請您止步。”當妮娜踱步至離門稍微近一些的地方,就會有駐守在側的士兵走向前來,禮貌但冷漠地對她這樣說道。
“我離門還有很遠。”妮娜淡淡地說,“還有,你們要把我關到什麽時候?我的孩子呢?”
然而,除了“請您止步”之類的話,別的不管妮娜問什麽話語,都得不到任何回應。
試探了幾句之後,妮娜便在遠離門窗的窄小方桌旁坐了下來,安靜地一語不發。
反正……這種長時間的沈默不語對她來說已經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了。
一年多以來變化甚巨的不止是夏佐一個人。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始終靜坐著妮娜仿佛不存在這個世界的維度中一般,單薄的身影像是褪了色的剪紙一樣脆弱。
然而她的脊背卻一直挺直著。
門終於被人從外面推開了。
妮娜回身看了對方一眼:“……是你。”
她這句話並沒有疑問之意,聽起來更像是一種被證實後的肯定。
“諾因小姐。”雅各極有紳士風度地向她打著招呼。
妮娜猛地站起身來,她身上那層脆弱的沈默瞬間崩裂地不成樣子:“……你叫我什麽?”
——是諾因小姐,不是拜恩夫人。
雅各的唇角勾起了一個讓人殘忍的弧度,但卻並沒有重複自己剛剛的稱呼。
妮娜向前走了一步,然後死死地站在原地:“……將軍他……”
雅各不置可否地輕哼了一聲,接著示意原本駐守在房間中的士兵先退出:“你倒是敏感,一個稱呼就能察覺到不尋常的地方。這樣也好,省得我還要費心思考慮怎樣告訴你你自由了這個好消息。”
對於他來說,妮娜這種Omega對他根本就構不成威脅。
盡管已經盡力地繃緊了唇線,妮娜的雙唇仍然在輕顫著:“……暗中向我通報父母情況並且慫恿我去見他們的那個侍女,是你的人吧?”
“她還算比較聽話。”雅各輕描淡寫地承認道。
“……因爲將軍他曾經背叛過你,所以你才會……”妮娜再三深呼吸仍然說不出口那個字眼。她努力地克制著自己的情緒,但眼睛還是事與願違地濕潤起來。
“你還叫他‘將軍’嗎?”雅各抓住了妮娜對溫世頓的稱呼,“即便他對你做出了那樣的事情……包括對你的父母、對你的家庭。說起來,我還以爲你會爲了我替你報了仇而感激我。瞧瞧……這假惺惺的眼淚又是爲了誰?沒關系,我始終覺得哭泣是最適合Omega們的表情。”
其實妮娜並沒有泣出聲來,她的眼淚也並不洶湧,只是無聲地流過臉頰,然而卻止不住地:“他是我的丈夫、我的Alpha、我孩子的父親……愛戀也好、怨恨也罷,自從我們結合在一起的時候,就已經多了一層比任何人都要親密的關系……”
雅各聞言微微一怔,因了這番話卻不禁分神想到了被當做障眼法而被自己毫不猶豫地拋棄在首都星上的關德琳。
“即便我恨他恨得想要殺了他,這也是我和他之間的事情,和你無關。”妮娜在不斷漫出眼眶的淚水中努力地睜大著自己的眼睛。
“是他背叛我在先,”雅各推翻了自己之前的“感謝言論”,“做錯了事情就要受到懲罰,這是小孩子們都知道的道理吧?”
“那就在戰場上堂堂正正地擊敗他啊!”妮娜的語氣猛地一揚。
“……”雅各一時被她突然轉變的語氣和說話內容所懾,竟是下意識地側過去了一些身體,“……只是個背叛者而已。”
“彼此。”妮娜冷冷地說。
室內的氣氛刹那間凝滯了起來。
先自反再平反,假借民意擁護趕走議會強行登基,逼死馬歇爾統帥長,轉移視線發動內戰……甚至利用奇美拉的力量屠戮同胞,這些黑曆史如果說還有誰知道得僅次於雅各本人,就是溫世頓了。
所以雅各一點兒都不懷疑妮娜也會知情一二,更加不會認爲她那句“彼此”只是無心之語。
他的臉瞬時沈了下來,並且壓迫感慎重地向妮娜的方向邁出了一大步。
妮娜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對他剛剛那個富有威脅性的舉止漠然無視。
半晌後,雅各才幹笑一聲:“你這孩子……我記得你之前不是這樣子的,總是溫溫柔柔地不願多說話,還會喊我……”
“那時候您和艾登議長還是好朋友呢。”妮娜打斷了他的話,這對以前的她來說絕對是不可能出現的事情,“……繞圈子或者打感情牌的話不要多說了,”她擡起手用力擦去自己臉上濕漉漉的眼淚,“要答應什麽條件你才會放過我和我的孩子?”
“孩子?不不不……”雅各和緩地說,“你哪裏有什麽孩子?你單身一人、丈夫不幸逝世、家族也依靠不上。這時候,去向自己的好朋友求助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嗎?”
他是不會留下一個可能會用全部人生向他複仇的孩子的,何況那孩子還是個Alpha:盡管是個女孩子,卻是個不折不扣的Alpha。
而他口中的“好朋友”指的便是夏佐。
聽到他這番話後,妮娜愣愣地看著雅各,突然身體一軟,直直地向後摔去。
在她的背後就是那張窄小方桌:桌子的做工並不細致,所以桌子的四個角也很尖銳……可想而知的是,如果妮娜的頭不小心撞到桌子角上後,以Omega的身體素質而言必然不會有什麽好結果。
而且看她倒下去的方向,這種結果的出現還是很有可能的。
仗著Alpha傑出的反應力、爆發力和速度,根本沒有多加思索地,雅各趕將上前,在妮娜的後腦勺將要磕上桌角的尖銳之前,伸手墊在了她的腦袋和桌角之間。
這一系列的動作只發生在大概要以毫秒爲單位才敘述得清楚的計量數字裏,而Alpha骨子裏對Omega的保護天性也能由此可見一斑。
但是他動作快,有人比他還要快。
妮娜在他將要拉住自己之時,伸手搭在了他的手腕上。
以有心算無心,落敗的大多是無心。
雅各感覺到自己的手腕一刺一麻,立時就有了一種極大的不好預感。
但妮娜帶著的指環刺上不知被塗上了什麽藥物,一經刺破他的手腕血管所帶來的全身麻木立刻席捲過來,裹著他踉蹌地摔倒在地。
“這……這是……”
“我剛剛說我恨得想殺了將軍,”妮娜輕聲說,“這句話並不是在騙你。”
雅各勉強抓住了自己手腕,這個一年多以來已經慣於接受著所有臣子屬下跪拜的男人,此時正以一種不能更狼狽的姿態跪伏在地:
在一個Omega面前。
妮娜拽下自己掛在脖子上的吊墜:這個吊墜上鑲嵌的寶石足有鴿子大小,珍貴異常,然而它的真正價值卻是一個空間紐。
她從中拿出了一把小巧但是鋒利得寒光畢露的匕首。
雅各喘息著往後艱難地蹭了一步:“你這是做什麽……”
他喘得幾乎接不上氣來:“……要做個好孩子……妮娜。”
“每一天……”妮娜向前走了一步,“每一天它都在誘惑著我結束自己丈夫的生命後再殺了自己。如今好了,你多給了我一個任務。”
雅各的臉都白了,他有心叫門外的士兵進來爲自己解圍,但周身的麻木讓他現在連指頭都無法動彈,剛剛那下蹭挪的動作仿佛已經是他所有的行動力了。
“你很怕死?”妮娜在他面前以蹲跪的姿勢坐下,她依然沒有完全止住眼淚,但被淚水浸泡的雙眼卻帶著明亮的逼人鋒芒——甚至比她手中的匕首更亮。
經過了一年多的苦難煎熬後,這個總是以嬌弱示人的Omega少女並沒有被壓垮,反而被夜以繼日的折磨最終雕琢成了仿佛會放光芒的一種堅韌——甚至比她之前脖頸上的那枚吊墜還要來得耀眼。
“你不想死。”妮娜肯定地說,手中的匕首離男人的頸動脈更近了一些,並且在他眼中成功地投下了一片濃重的灰白色陰影,“可我不怕死……但我的孩子怕。只是我想不出來什麽更好的辦法能讓她可以活下去,您能做到嗎?陛下。”
雅各張了張口,卻發不出什麽聲音。
妮娜笑了下,她淺薄的笑意混著臉上的淚水顯出一種平靜的悲慘:“你放心,我不會告訴她她的父親是誰,也不會讓她承擔起‘拜恩’或者‘諾因’這兩個姓氏中的任何一個……我只想她能活著長大成人,不要像我這樣總是會沒出息地哭。”
她移開了匕首一點點,避開動脈的位置在雅各脖側上劃出了一個小口子,然後用一個玻璃小瓶子接下了幾滴緩慢滲出的血液。
十幾分鍾後,“雅各”走出了房間。
“在門外好好守著,不要讓任何人靠近。”“他”的聲音帶著微微的沙啞,因而聽起來和平常有些微的不同。
兩位士兵不敢多言,恭恭敬敬地向他深深地彎下了腰。
“對了,讓人把溫世頓的女兒帶來。”
一個小時不到後,一艘小型的武裝星艦從帝國臨時駐地的宇宙港中駛出。
面對“皇帝”要獨自帶走溫世頓的唯一女兒因爲有一些“私人事務”要處理的決定,雖然上至皇宮事務長下到星艦調撥官都心有疑惑,但雅各的積威甚重,竟是無一人敢去勸說乃至懷疑“他”這個決定。
何況,“皇帝”是用自己的DNA來通過方才的星艦登艙驗證的。
而在駕駛星艦飛離帝國臨時駐星後,“雅各”一做好自動巡航設定,就脫力般地伏倒在操縱臺上。
隨著“他”從肩膀開始的痛苦顫抖,男人高大的身材慢慢地回縮起來,發色也從灰黑色轉變成亞麻色——
是妮娜。
她用了能短暫改變身材和發色的藥物,同時加上僞裝面具,配合從雅各那裏取到的血液樣本,孤注一擲地用這種風險極大和極不易成功的方式,將自己和女兒帶出了雅各的掌控中。
一系列的動作她做的熟悉而又條理相扣,根本不是短期內想出來的應急之措。
……這本來就是她在心中斟酌了許久想要伺機離開自己丈夫的對策啊……
不管是短時間裏改變身材的藥物還是仿真程度極高的僞裝面具,都會給使用者帶來很大的痛苦。
但妮娜卻都一一做了下來,包括一年前她還一竅不通的星艦駕駛。
甚至這一切她都沒有做過任何練習。
而在廣袤渺茫的太空中,堅韌並且堅忍了許久的妮娜終於痛哭出聲。
仿佛這樣,就可以讓她拋棄一些東西再新生一些東西一般。
對於以前的她來說,這段時間以來發生的事情幾乎都是無法想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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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夏佐再三確認般的詢問,魯道夫長歎了一口氣:“消息雖然模糊,但是很確切。”
因爲是從日曜軍團內部傳來的消息。
“怎麽會這樣……”夏佐喃喃地問道。
他並不是爲溫世頓的死亡動容,而是第一時間想到了曾經數次向自己施加援手又很嬌弱纖細的妮娜。
“雅各對日曜軍團本身就有一定的掌控力——溫世頓之前和他走的那麽近,這也是難免的。”魯道夫冷靜地說,“離開中央星域後,雅各手裏的軍隊本就不夠,打上日曜軍團的主意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妮娜怎麽辦?”夏佐很是心煩地問道。
先是沈默了一下,魯道夫才說:“……如果傳來的消息沒錯的話,雅各是先挾持了妮娜母女,然後才逼迫溫世頓和他和談的。”
——結果他根本沒有任何和談的意圖,直接給溫世頓設了一個死局。
“妮娜……”夏佐重複著喊了一聲好友的名字,“雅各他是想……”
他並沒有把下面的話說完整,但是魯道夫還是馬上明白了他想表達的意思:“不能排除這個可能,而且可能性比較大。”
“我們應該怎麽帶妮娜回來?”夏佐說,“不管雅各想要用她向我們提什麽條件,我們一定要搶在他頭裏才好。”
他說完這句話之後,就冷冷地看向了關德琳:“你說的證據。”
然而,通訊器那端的魯道夫卻沒了任何言語。
取而代之的是,是在作戰頻道中他的一聲暴喝:“快阻止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