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回 黑蛇,是那人?
黑蛇陡見有人來到,突然間昂起了頭顱,仰天嘶鳴。
夙白臉色忽然灰敗,如同大戰將將開始,他便輸了一陣。
朝露吞咽了口水,向後退了兩步,背後便是夙白的胸口,於是她一腳踏在了夙白的白色雲履之上,夙白悶不吭氣,呆在原地。
黑色巨蟒吐著蛇信子,危險眸光直直的向二人所在的方位掃視過來,頓時驚嚇到了朝露。
這是只極為丑陋的黑蛇,黑蛇的頂上有一撮寥落的白毛,白毛下是一顆碩大的眼睛,那碩大的眼睛若銅鈴一般,惡狠狠的泛著藍光。這第三只眼睛教朝露好生心悸,卻也讓夙白整個人如五雷轟頂,佇立原處愈加的僵直。
朝露未察,她偷偷的按了按夙白,“喂……我覺著這大蟒蛇……好難打的樣子……你我連法寶也沒了……”
夙白也不回話,口中輕喃著,“闔溪……”
“闔溪?闔溪是誰……?”朝露好奇的,轉眼去看夙白。
這是一朵嬌花瞬間凋零的模樣,這是一個美人花容失色的瞬間,這還是一個帥哥心靈不堪重負的場面。
他扶著胸口,突然咳出了聲,額上汗珠大顆大顆的落下。
朝露雖然偶爾愚笨,但大多數時候還算機敏,她忽然意識到,難不成……這黑蛇,就是夙白心中的念。
不由得,又想起了伊耆當日裡從夙白胸口處抓出的黑蛇,最後化為了一絲煙氣;再聯想起夙白胸口處那深可見骨的劍痕,沒由來的一個寒顫,原來……原來竟然真的是有干系的麼?
於是她一把抓住夙白的脖領,“莫想則莫念啊……不要想不要想它可能就會消失。”
夙白滿眼的零落,頗為慌亂,待看到朝露目不轉睛的雙眸時候,突然鎮定了一下。
然則他只是提著朝露,將她送到了身旁,凝視著那條黑蛇。
黑蛇不挪動,它昂起了頭顱,忽而張大了血盆大口,嚇的朝露又是連退三步。她不是不膽大,而是蛇這種東西,實在是難以提起好感。
夙白向前一步,黑蛇居然返身游回了洞中。他就跟著了魔似的向前走著,動作愈加的大,朝露連番跑動,才跟的上他的腳步。
夙白的白衣一閃,便跟入了山洞之中,朝露躊躇的站在洞外,很猶豫,她在想,自己究竟要不要進去。
若換做原先,她定然就閒站在洞外頭;可如今夙白不過是愛欺負她,統共這感情,也還算深。
所以她深吸了一口氣,強壓下對那條黑蛇的恐懼,若說最大的動力,則是來自於對夙白過往的好奇。
她腳步微移,便竄入了洞中。山洞陰暗,無牙石也無夜明珠,叢草亂生,時不時會有幾只蝙蝠從頭頂飛過,扶在洞壁上的手轉眼就濕滑一片,定睛看去,綠苔蘚爬滿了整個山洞,將那洞壁點光牙石掩的嚴嚴實實。
當望見夙白的衣擺在牆裡一繞,又消失了蹤跡之時,朝露有些慌亂,她連番跑跳,緊緊跟上。
微光漸染,眼前忽而一片光亮。
夙白的背影正佇立在原處,而黑色巨蟒的身軀幾要占滿了整個洞內的空間,教人心寒。朝露默默的走到他的身後,望尋個護持。
卻就在這方向上,望見那條巨蟒的身後,是一個方外洞天。
暖融融的屋子,昏黃的燈光,窗上貼著紅艷艷的窗花,若尋常百姓家。一個嬌俏可人的少女,正移到窗下,抬手抱起個嗷嗷待哺的孩子,面上皆是母親的柔色。
窗外,則默默的站著個少年,他是以負手而立的姿勢站在窗外的,看不清他的臉,只能尋見,那柔光下的側面,如珠玉般的白皙。
夙白怔怔的站在黑蛇身後,瞧著那一幕,忽然眼角溫熱溫熱的,他苦笑著低頭,若非有人在身後揪著他的衣服,那剎那,他都想踏上前去,享這一幕美夢再現。
黑蛇在前方晃了一晃,龐大的身軀忽然愈來愈小,變作一個長身而立的男子,他眉目俊朗,卻帶著種剛烈的氣質,渾身上下散發著成熟的韻味,與面前那少年的稚嫩差池甚大。
他甫一出現,夙白的身子便猛烈的一震。
感受到他極其強烈的情緒,朝露更加確認這條黑蛇也就是那個闔溪,便是夙白內心最深處的傷疤。
他的眸子裡,有感激、有錯亂、有回憶、更有痛恨。
黑衣男人闔溪喚了聲,“花情你不進屋在這裡站著作甚?”
白衣少年猛然回首,便是張少年花情的臉,柔和的、美麗的、不容人轉目的,他不似如今這般妖孽,而是溫和的笑著,“站在窗外,等等妹夫你。”
妹夫?這條黑蛇居然是花情的妹夫??
朝露張口結舌,不敢置信,她的手緊緊的揪著夙白的衣裳,生怕他一不小心就跨了進去。
忽然,她的眼睛遞到了這窗邊,也便是他們二人站立的方向,就在他們腳旁沒多遠,便有一個鼎爐,大小不過兩三尺,通體金色,鼎蓋上蹲著一只異獸。
難道,那個便是九疑鼎?
見那個小花情依舊在與黑衣闔溪閒談著,夙白仍舊僵直著身子,仿若靈魂出竅。她心中思忖著:或許,取走了這個九疑鼎,一切幻境便可消失了?
她的腳步微微一挪,地面上的一塊磚石被她一腳踏下。忽而眼前的一幕倏然轉換,黑衣闔溪與那小花情、房屋突然全數消失,化作了一個荒原。
眼前的一切像是真實又似是虛幻,荒原之上正進行著一場仙魔大戰。神仙們踩著祥雲站在天空,俯望著地面上的妖魔們。
地面上妖氣橫生,他們冷眼看著地上當先那人——持劍長吼的闔溪,闔溪他滿臉都是血,身上也是血,雙目赤紅,已是檣櫓之末。
朝露抬頭,居然……居然瞧見了自己的師尊莫沉,莫沉正站在雲端,一身清冷,紫衣華衫,何等的道骨仙風。
一顆心突地一跳,她想起了,想起了闔溪是誰。
千年之前的仙妖大戰,妖神闔溪妄圖侵占九重天,後被九重天以圍堵之勢剿滅之。
當是時,闔溪走火入魔,發狂之下怒殺妖界之眾三千,滿手鮮血,被伏天上神莫沉斃於劍下。
也便是這場戰後,南溪天姑雲浮,纏上了伏天上神莫沉。
恍悟之後,朝露顫抖著看向身旁的夙白,他已是渾身冷汗,打著冷戰的靠在洞壁之上,微微喘息,“不……不……”
朝露捂著唇,再不忍看接下來慘絕人寰的一幕,發了狂的闔溪沖進了自己的妖族群中,一劍一劍再一劍。
如同獻祭一般,他劍下的妖族之眾無一人反抗,凡劍掃處,若飛蛾撲火,滿面的肅穆。
當他一劍指向不遠處一白衣少年之時,朝露終於再不能忍,閉著眼睛沖向了九疑鼎的所在之處。
只要奪到了九疑鼎,就不會再讓夙白看這一幕……他被那闔溪斬殺的場面。
她如是念著,身過處,皆是虛影;手落處,亦是幻界,她的手觸及了九疑鼎的邊緣,卻看見血染的闔溪雙目圓睜,咬著牙的向她沖來。
“我的娘親呀……這個不是虛的?”她大喊著,才想起來,這個洞中,除卻了她與夙白,還有一條黑蛇,眼下這黑蛇,還是阻擋她二人的元凶。
當她的手觸到九疑鼎的時刻,耳旁竄來一陣劇烈的嘶鳴,整個山洞中的幻影瞬間消失,浴血的闔溪一邊嘶鳴著一邊化作了條巨大的三眼蟒蛇,蟒蛇蛇牙尖利,一弓一放的向著朝露的方向襲來。
娘……闔溪可是妖神,她不過是個小小的半仙,如何去和妖神拼抗。
內心有了絲恐慌,兩腿見到這巨大蟒蛇之時還很合適宜的打了個寒戰。朝露下意識的伸手召喚自己的熾情寶劍,才方想起劍身已在與那無形劍搏斗的時候劈成兩半。
著急之余,她只好伸手從自己的掛兜裡往外掏各種法器,比如那柄丹砂筆,比如綠玉石小花,比如其他各種不太中用的法器,皆往外拋。
黑蛇撲來之勢不減,朝露抬眼向後看,身後是那黑蛇的尾巴,足有她一人高,前方是那張大的嘴,來勢洶洶,不禁有些絕望。
白影一閃,一只手將她向外一拉,扔到了黑蛇的尾巴之外。
而夙白卻站在了其中,一指向前,白光閃耀間,他的身前出現了個絢爛法陣,將那黑蛇的頭擋在了法陣之外。
黑蛇暴怒,尾翼卷動,將夙白的身子盤入其中。
朝露焦急的在自己小掛兜中翻著,眼前忽而一亮,摸出刻豆大的霹靂子。這霹靂子也是師尊莫沉賜予她的,正是她記不清哪年壽辰的時候,師尊說,霹靂子正如道家天雷,卻只可用一次。
眼下莫管其他,朝露伸手便向著黑蛇的頭顱拋去那粒霹靂子。
如一粒豆大紫光,無聲無息,霹靂子快速的沒入了夙白越來越小的法陣內,迅速的掠向黑蛇的額心藍眼。
方一觸及他的額心,霹靂子便旋即化作一團紫光雷火,在整個山洞中猛烈的晃動著。
黑蛇發出聲驚天巨吼,眼瞧著那紫光雷火赫然綻開,卻愣是沒見黑蛇落下一滴血來,而是猛烈的晃動著頭顱,藍色大眼幾要憋成了紅色。
卻看夙白的手在雷火中晃了一晃,法陣威力減弱,黑蛇猛然間尋到空隙,張大了獠牙咬向前方的夙白。
朝露已經來不及細想,若這心念太過強大吞了自己的主人,這會是個什麼狀況。
她一跺腳,一跳躍,拿出了平生第一次的奮力,在風馳電掣間撲向了那尊巍然不動的九疑鼎。
“啊呀呀呀呀呀————”
山洞中,就聽朝露與黑蛇,誰比誰的聲音更響亮。
究其結果,是那女子更勝一籌。
當她反手相撲之時,緊緊的抱住那九疑鼎,黑蛇的聲音頃刻而止,朝露不敢抬頭,她怕瞧見夙白被自己的心念給吞了,然後她也會被那心念吞了,之後坐等伊耆來救的慘烈局面。
良久,良久。
一雙白色步雲履映入眼簾,她緩緩抬頭,看見一張蒼白卻又不失美艷的臉,淡淡的對她一笑,口中叨念著,“對不起……”
夙白說對不起,是沒想到,自己的心念居然如此強大,導致二人險些失手。
他難得的有些把持不住,居然軟軟的坐倒在地,望著朝露還抱著九疑鼎的怯怯模樣,不禁失笑。
“那黑蛇……”朝露欲言又止,她環顧四周。
山洞中一片寧靜,洞壁上埋著的牙石已經在方才的雷火波動中,碎裂了幾塊掉落在地上,隱隱的微光照射著整個山洞。
黑蛇的確不見了。
她緩緩的舒了口氣,才抬頭去看夙白,他也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想不到今日居然瞧見了夙白如此淒涼的過往,雖然最後的那一幕她刻意的去沖撞掉,實在是怕夙白自己的內心受不了。
被自己的妹夫一劍穿心的感覺,著實不好受。
夙白忽而伸手,將她從地上拽起,生生的埋在她的肩頭。
喂喂……此刻美人示弱可不妙……妖孽才適合你啊,什麼苦情什麼悲傷和你有些不太對付的啊……
朝露不敢說話,她僵直了身子,緊緊的抱著九疑鼎,坐在原地不動。
夙白不說話,朝露不敢多問。氣氛有些尷尬,需尋點外物刺激。她咬了咬唇,輕輕的撒手。
九疑鼎方離開她的手掌心,黑蛇便陡然出現,獠牙大張的姿勢,可它的嘴還未落下,朝露便連忙抱在了懷裡。
黑蛇消失。
夙白奇怪的抬頭,就見朝露時而放下時而抱緊,就如同在玩一個很好玩的游戲,看著黑蛇在洞裡不停出現不停消失,黑蛇張大嘴巴的姿勢就沒在下一刻變化過。
不由得失笑,心中陡然輕松開來。
當她第無數次去抱那個鼎時候,卻赫然發現鼎不見了,瞬間白了臉,尖叫了一聲埋在了夙白的懷中。
沒有聽見意料中的黑蛇狂吼、聞見滿口腥氣,她期期艾艾的再度抬起身子,就看見夙白的另一只手正把玩著九疑鼎,不覺松了口氣。
將將意識到又被他耍了一通,小臉變幻了幾次神情,卻在夙白的話中沉靜了下去。
“他是我妹夫……”
夙白想,若沒有他的雄心壯志,若沒有他的意外奇緣,或許,他們一家三人,會永遠的快樂的在一起。
守著他們的孩子二二,守著自己可愛的妹妹,做個毫無負擔的花靈,不求成仙,但求在有限的生命裡,看著他們一家子的生活美好,就心滿意足了。
那時候的花情,真正的是顆赤誠之心。
之後,他偏了修行,轉了妖道。居然在一夜之間,逼著花情也修成了妖。
做妖便做妖……只要不再害自己的妹妹便如何都行,哪怕是躲避百年一次的天雷也毫不畏懼。
他在外拼殺,終有一日成了妖界之神,他說,他要征討九重天。
雄心壯志太大,卻往往忽略了,他背後,自己那柔弱可愛的妹妹,卻懷上了他們的孩子。
一夕風雲變幻,妖如何勝仙?離原之戰,不堪回首。
他在瘋癲之余,殺盡妖界眾生,還將劍,刺向了花情。
花情不願死,他還有著牽掛,便是自己的妹妹。所以他硬生生的逃開了這一劍,在胸口留下了一劍從上而下深可見骨的劍痕,卻逼的闔溪妖性大發。
他對天長吼,“他們都從,為何你不從!你這個叛徒,叛徒!”
黑蛇陡生,妖神的詛咒之氣漫天飛舞。
花情以為……自己會就這麼死在離原的戰場之上。閉上眼睛的那一刻,他想,如果能再見到自己的妹妹花絮一面,也好。
結果,他沒死成。
夙白笑著,笑的很悲涼。
“我這一生,兩次瀕死,都是被這一家子救回來的。絮兒尋到了戰場之上,用禁法將我救了回來,她走的時候說,闔溪死了,她也不想活著,求我帶著二二離開離原,好好撫養他長大。卻誰想……二二身上有妖血,還是妖神的孩子……”
夙白不再說話,他埋首腿間,需要一點時間來平緩心情。
朝露不知如何勸慰,伸手在他的肩頭,放了又放。
人世間滄桑變化,卻誰料,眼前的夙白,居然藏著這樣的往事,教她一陣心傷。
也難怪他對二二又愛又恨,也難怪他之後的性格會如此扭曲,卻也難怪他會如此至情至性。
朝露說:“一切都過去了,我們這不就在想辦法救回二二麼?”
也不知過了多久,朝露的手都有些酸了,九疑鼎又回到了她的手中,尚需她緊緊的抱著。觀夙白,似乎也漸漸的平緩了心情。
夙白是第一次在別人面前坦白了自己的過往,若非山洞中,那心念的強大,將過往盡演在眼前,或許,他會藏一輩子。他的千年,不是白過的,是一點點的熬過來的。所以他微微一笑,抬起頭來。
“如此說來……那水龍是否與你的心念有關?”夙白很快的轉換了情緒,問道。
朝露茫然,她微微搖頭,“我不……知道……”
見她不願說,夙白也不再問,他起身,照應她將九疑鼎收好的時候,二人才有機會去細細查探九疑鼎。
鼎腹俱是萬類萬物的形相,由天地山川、風雨雷電乃至飛禽走獸、從未見過的怪獸妖魔;小至昆蟲鱗介,無不皆俱,中間還具有許多的朱書符篆。最奇的是,鼎的通體不過數尺方圓,可上面的萬物形態數不勝數,描畫精細,這萬物皆自獨立各有方位,不顯冗雜。
如此看來,此鼎果真是妙不可言,不愧是上古的寶物。
朝露想了想,將九疑鼎放在了夙白手中。他奇怪的挑眉,“為何?”
“你的心念守著的東西,自然歸你。”她雖愛此鼎,但也絕不貪心。夙白失了一個瓶,自然該得個鼎,不過是形態上的差別而已。
夙白將將要開口,就見外頭一陣踢踏之聲,不禁警覺起來。
鵝黃色衫子的小姑娘滿面怒容的闖了進來,她甫一看見二人,滿面的五味俱全,旋即爆發出一陣哭天搶地的嚎啕。
“我討厭心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