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莫沉篇
人的一生,到底有多少可得,不可得。
窮至盡頭,或許都看不明白。
難得糊塗,方是真。
煙雨空濛的江南古鎮,總帶著些兒女情長。楊柳岸邊的青山,似遠似近,與水里慢搖的烏棚船,如行如畫。
夙白很清楚,伊耆與蒼術究竟在不在,已經不重要了,這些年朝露鍥而不捨的與他,上天入地的尋,不過是為了尋個治病良方。他撫著心口,那裡的虛弱,隨著時間的轉變,是愈發的明顯。發作起來,甚至無法阻止想要傷害朝露的情緒,奈何他一直在忍,偏就怕忍到盡頭,最後還是違背了自己的初衷。
朝露正坐在他身邊,手裡抱著杯熱茶,茶香裡還泛著點藥味。前些年,他們聽個土地爺指路,一直向西,往崑崙邊境去。崑崙古虛是個神奇的地方,據說那裡與九重天分庭抗禮,已有多年,也不知道為什麼,天帝始終沒有出手對付崑崙古虛,這裡變成為很多逃犯歸隱的好去處。
伊耆是古五帝之一,他出了長留山,若還能活下,那可能去的地方,便有崑崙古虛。
於是朝露與夙白便深入到崑崙古虛的腹地,沒遇見伊耆,倒是找到了一位挺有意思的散仙,這位散仙替夙白診斷後,私底下與他說過這樣一番話。
──你曾只是個靈,卻活生生的轉為妖,是為一劫;當你受天劫將亡之時,他人替你續命,這是二劫;憑藉妖身,歷千辛為仙,此為三劫。三劫當先,你本已是天人之姿,奈何最後卻又棄了這天人。
夙白問:何意。
散仙曰:天不棄你,你棄天。所謂回天乏力。
尋到伊耆,恐怕也是無用的。偷得百年光陰,又何嘗不是個幸福,那一輩子、上一輩子,洛無極什麼也沒有,但夙白有了,又何愁不能笑著離去。
朝露見夙白微微皺眉,卻又忽然笑開了眼,擔心他怕冷,便將手上的熱茶送到他手裡,回伸進了艙中取出見大氅,蓋在夙白的腿上。
這時正是夏秋交替時節,但卻也沒這般冷。掌舵的艄公還是不自覺的回頭看了好幾眼,只覺得今日乘船的男女二人,皆美的不若凡人,那氣質,也是一等一的超脫。
朝露說:「早前聽說這裡有個不世出的神醫,從他人的形容感覺極像蒼術,我是多麼希望他們還活在世上。」
夙白握住她的手,順手擁進懷裡,借那體溫熨燙自己越發冰涼的軀體。這種溫度,時常讓夙白想起那個已經死去的妹夫闔溪,那條蛇。
百年前,夙白覺得,至少還有百年。
過的百年,眼看著每一天都在數中過下去,那從指縫間漏去的生命,也讓夙白清醒的認識到,每一次的撲空,都代表著希望的落空,可誰說他就不想求,別看他淡然,別看他每次笑的比朝露還釋然,但只要想到剩下的日子裡──沒有他在,她可要怎麼辦。
這時,船靠了岸。
朝露先跳了下去,將夙白扶住,兩人停在岸邊,盡收眼底的是江南水鎮的好風景。
夙白輕嘆了聲:「挺好的地方,和我們的故鄉有些像。」
「快十年沒回去了。」
「若是……」夙白想了想,「我們一起回去,回花前月下。」
朝露怨懟的看了他一眼,顯然是埋怨他雖然話說到一半,但明顯對這次依舊不抱希望。
夙白不理會,自顧自的看風景。
不多時,便已是到某個門外。
朝露的手有些發抖,擱在門上,幾度想敲,卻又幾度放下。似乎這裡是最後的希望,卻也是唯一的希望。
若這裡再沒有,她已然不知道,該去誰家打聽,該怎麼給自己信心。夙白平靜的握住她的手,敲響了門,聲音篤篤而起,似落在空處,卻讓朝露愈加緊張,她好怕裡面沒有人。
「誰啊。」
明明時間很短,就有人應了,但站在門外的女子,顯然已經激動萬分,她幾乎站不穩的扶在門框,深深的嘆了口氣。
明明以前,是他更在乎她。
可是今日,反變她如此在乎自己。
夙白心知,得到今天這樣的回報,哪怕是沒有未來,至少走的也是心甘的。
門開後,卻不是蒼術,也不是伊耆,而是一個不認識的男子,有著一雙溫柔的眸子,朝露不知道此時此刻的自己,心情究竟苦澀還是痛楚,她壓抑不住卻又悲涼萬分的問:「請問……蒼術或者伊耆在這裡嗎?我聽說……」
「噢。」男子打量了眼二人,「我明白了,進來吧。」
他也不說是,也不說不是,只是將兩人迎了進去。朝露扶著夙白,在屋內坐下後,分外狐疑的看著這個男人。
他也不介紹自己,只是坐在主座上後,看著夙白說:「你生病了。還是不輕的病。」
夙白微微一笑,算做回應。
朝露性子還是比較急切的,忙問:「請問……」
那個男子按下她的話,「不慌,他的病我來治。」
朝露失聲痛哭出來,自從萬顆玄魚淚落盡之後,她在也哭不出珍珠的眼淚,但反倒是這樣,才讓她感覺到自己還是個人,真真切切的的人──月發想起曾經那些逝去的往事。
夙白勉力伸手,將她的身子籠了瀧,抬眼看向依舊在淺淺微笑的男子。
四眸相對,卻似乎已然有些明了。夙白拍了拍朝露的背,輕聲說:「別哭了。」
朝露揉著眼睛應下,哪裡還敢再哭。
就這樣,二人在這個男人的家裡住下,朝露每逢問他的名子,他也不說,她也曾試探此人的功法,卻也絕深不可測,不是凡人,但也不似仙人,總覺得有那麼點奇怪。
她也曾偷偷的問夙白,此人感覺有些微妙,是否不太妥當,最擔心的是經歷了這麼多,萬一又是個陷阱,趁著二人精疲力進時候下手,這已經差不多是最好的時機。
夙白讓她不要擔心。
只是他的一句話便令她安穩了下來,她是信夙白的,雖然他如今的法力不如她,身體不如她,但周身上下卻還是以前那樣,充滿令人信賴的力量。只要他在,似乎就值得她依靠。
第十個夜裡,朝露總算是睡踏實了,但夙白見狀,卻又悄悄起身,走到了院子當中。
那個男子正在院子裡望月,說好聽些是在望月,不好聽些便是放空。
這般簡單的狀態,在世間,恐怕也只有一個人有。
夙白笑了笑,坐在對面,伸手要了點熱茶捧在手心裡,定定的看著對面,輕聲喚了句:「莫沉。」
那人良久不答話,好半晌才應了一句:恩。
夙白說:我沒想到你會出現,或者說我沒想到,你居然要出手替我醫治。
莫沉還歸了自己的模樣,只是那一頭青絲,令夙白詫異的挑眉,但他並沒有多問。男人之間,似乎話更少,有些事情不問,其實心裡已經明了。
莫沉回答了夙白的問題:我想來看看她。
跟隨著自己那麼多年,從一個丫頭養到亭亭玉立,又好容易帝后歸天,卻至終,盡化虛無。
夙白點了點頭,「她不太好,這些年我讓她提心吊膽的過日子,這是我的錯。」
莫沉眉眼低垂,「我會想辦法的。」
夙白嘆了口氣,那崑崙古虛的散仙的話依舊迴蕩在耳邊,你已棄天,回天乏力──他淡淡的說:「莫沉是天嗎?」
莫沉想了想,「在下只是替天應道,卻並非是天。」
「若天已棄我,你要為我逆天?」夙白如是問。
莫沉牢牢的盯著夙白的眸子,那雙同時而散發著一線靈光,卻又立即湮沒,這是生命將近的象徵。
他倒是很誠實的回答:「我是為她逆天。」
夙白失笑。
他怎能需要,若莫沉逆天消失,夙白苟活於世,到最後,也是償還了一輪、一輪、一輪。
他擺了擺手,聲音低沉了下來,「我明日便走。」
「你?」
「伊耆蒼術實則早已不在,逆天的人,誰能活?這些年我與露兒走了大江南北,天地滄海,早已不抱希冀。崑崙古虛的散仙,說我早已被天棄掉,毫無生機,這是我最後的時間,不想讓她看見。」
「她會去找你的。」
夙白從懷中掏出個瓶子。
「這叫忘川。我從崑崙古虛的一位散仙那裡求來。」
莫沉張了張口,「你這是……」
「方才我出來前,已經讓她飲下,這一口忘川下去,我夙白便從她生命裡徹底消失,從今而後,她再不會記得,有這樣的人存在,我去哪裡,我在哪裡,我最終葬在哪裡,都已經與她無關。」
月光之下,這個堅強的男人,從未有過動搖的男子,居然在這時,捏碎了瓶子,血水滴在地上,染在了桌面。
夙白搖搖晃晃的站起身,靠近莫沉,「這一百年,我過的很快活,但,我將他還給你。」
莫沉伸手攔住他,顯然是不能答應,若他隨便讓夙白離開,那莫沉算什麼? 今天到這裡算什麼?
他本做好逆天轉命的心願,卻還是被夙白搶先一步。這悲情他做到極致,卻怎能讓莫沉品嚐最後的喜悅。
誰走誰留,都與這屋子裏沉睡的女子有關。
只是夙白此時,在無他念。她已經忘記了他,而他,已將不在這個人世。這天地間,存在過他們的回憶,存在過他們在一起過的証明,便已足夠。
夙白轉身離開的背影,足夠決絕,正如當初他毫不猶豫以命相薄就下朝露那樣,灑脫的離開。這一朵天下無雙的至情花,用他一生,都在詮釋,何謂至情。
當清晨的陽光來到的時候,朝露揉著眼睛起床,她打開窗後,無意中看見坐在院子裡的莫沉,忽然間喜上心頭,「師尊!」
朝露撲了過去,見莫沉一如往日那般,不太怎樣有回應,她彷彿十分習慣的嘆了口氣,坐在另一邊,還特意收拾了地上的碎片,嘴裡唸叨著:「你瞧你,怎麼又弄得滿地都是,啊還有血?」
血沾染了指尖,她眸中微晃,似乎有些刺痛的感覺,但那感覺轉瞬即逝,便又去觸莫沉的手,「是破了嗎……哦不對我忘記了你是神仙,這點傷沒事的。咦,可是師尊,我們不是一直在瑤山的嗎?這裡是哪裡啊……」
恰如飛蛾撲火般的美絕、壯烈。這偉大的愛,獨一無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