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4 章
窗台下的紅木書桌抽屜裡收著一封信,方耀拉開雕花的抽格,取出那封信來,那是臨離開悅西時,司徒御天著人交給他的,信封上只乾乾淨淨一個名字,收信人卻不是方耀。
那些情與愛一旦成了虛妄,方耀反而憶起初時的嚮往,大漠狂沙,兵刀戰馬,再世從軍。
手裡拿著信,站在窗內往外看去,院子裡一株臘梅開得正盛,卻是孤零零在寒冷中獨立。方耀不愛伺弄那些花花草草,莊子裡自然也沒旁的人會來這偏院幫他伺候。這小偏院內的花草樹木看來倒是最為凋敝的,連外院也更是繁盛。
方耀一邊想著走,一邊想著段誠。
那時候,司徒御天三言兩語就說得他心動,幾乎想要立即拋下一切遠赴塞北;最終卻還是記掛著段誠,隨他回了段家。他不放心段誠,那次清許山裡的暗殺不是偶然,方耀不知那是不是第一次,卻知道那肯定不是最後一次。有人惦記著段誠的命,惦記著段誠背後偌大的段家家業,在方耀看來,那就像一把槍指著他的頭,隨時在等待著扣動扳機。偏偏段誠不肯過問,記得那一夜在山裡,段誠輕描淡寫兩句便將這件事揭了過去,恐怕不是不明白,而是太通透了,不願意去面對。
方耀如今又動了想走的心思,既然要走,何不一勞永逸,幫段誠除了那桿對準著頭的槍呢?
方耀因為這個想法而微微顫動,一隻手不由自主握緊了身邊的椅背,腦子裡猛然閃過段忠的臉,他幾乎敢確信,那次暗殺與段忠脫不了干係。
方耀殺過不少人,可那都是執行任務和生死關頭相拼的敵人。自己想要殺一個人的情緒,還是第一次產生,方耀也不由有些焦慮不安,一時之間下不得決斷。
然而想法一旦產生,就反覆盤旋在腦海裡消散不去。
許多時候,紫紗見到方耀手裡拿著噬日,瞄準了遠方卻許久不動,也不知道他的目光到底落在了什麼地方。
方耀只是在猶豫,殺掉段忠簡單,可是段忠一旦死掉,會帶來什麼樣的後果,到底是更壞還是更好,方耀設想不出來。他從來不是排兵佈陣的將軍,只能充當身先士卒的死士,想到這裡,方耀突然有些難過,開始懷念一別之後再也不能見面的隊長。
日子便這樣過去得飛快,眼看著就是年關,段誠總算是將所有賬目翻看完了,有了喘息的機會。
他說和方耀是個錯誤,以後再也不犯,果然這些日子便不再來見方耀,方耀也沒去城裡,兩人幾乎見不上面。
只是偶爾前院會送些精緻糕點來,也有僕人給方耀搬了兩罈子桂花酒來,卻都不說是誰的吩咐。
紫紗說如今凡少爺受了當家器重,自然是不一樣了。
方耀卻並不放在心上,糕點大多讓紫紗和紫蘿拿去吃了,酒罈子也收在角落,從來沒有啟封過。
年前一場大雪,紛紛揚揚下了兩日兩夜,整個許城周圍都是一片銀裝素裹,白雪蒼茫。段家莊子裡也堆滿了雪,枝頭假山都裹了一層白。年輕的小姐丫鬟在院子裡堆起雪人,段錦堂則領著些少年人打起雪仗來。
到過年那天,在堂屋裡擺起大圓桌,燒上暖爐,敞開著房門一邊吃喝一邊看外面天地間雪花飄落,洋洋灑灑,純淨素白。
方耀喝多了兩杯,熱氣一烘便頭暈腦脹,見到席間段忠起身,竟然一扣腰側短刀,想要跟出去。
走到房門,寒風一吹頓時清醒不少,見到段誠蹲在地上,抱著懷裡的段羽婷,幫她點燃面前的爆竹。
段羽婷摀住耳朵,將臉埋在段誠懷裡,驚叫道:「三爺爺!」
爆竹點燃,猛然炸裂開來,發出巨響。
段誠笑著將段羽婷抱起,道:「不怕不怕。」
段羽婷見到段忠出來,規規矩矩叫了一聲爺爺,段忠背著手點點頭,「你們玩。」
待段忠離去,段誠將段羽婷放下,讓她去找段錦堂,拍拍手起身問方耀道:「怎麼出來了?」
方耀看著段忠離去的背影,搖搖頭,轉身回了屋裡。
段誠站在門邊看著方耀,默默垂下目光。
大年三十晚上守歲,初一一早,段家上下便全家去許城外青雲山福陵寺燒香,保佑一年平安,家人身體健康,家族生意興隆。
段家人多,浩浩蕩蕩幾輛馬車駛上山去,幾乎擋了半邊山路。
福陵寺住持與段誠相識,夫人小姐們自去燒香,段誠隨著住持去了廂房閒談。方耀被玲夫人拉著給菩薩上了一炷香,保佑他身強體健,來年無病無災。
方耀上完香,便一個人出來,看著漫山雪景沿小徑散步。
福陵寺後面有一大片梅林,此時開得正旺,淡黃和粉紅兩種顏色相間,彷彿一片花海,微風間輕搖蕩漾,虛幻不實。
方耀走了進去,行了不遠便見到梅林中還有兩個人遠遠站著,看身形衣著,正是段忠段錦禾父子。
方耀放輕動作,悄無聲息朝他們靠近,一直到聽得到兩人對話才停了下來。
他聽到段忠質問段錦禾:「老三查賬你不曉得跟去?」
段錦禾應道:「我跟當家提過幾次,他都說不用了,有錦鳴幫忙就夠了,我實在是沒辦法……」
「沒辦法?」段忠冷哼一聲,「他不讓你看賬簿,你也該每日到鋪子裡去看著,心裡有個數。」
段錦禾有些底氣不足,「我也是怕惹了當家不高興。」
段忠問道:「我問你?你經手的賬目是不是動過手腳?」
段錦禾沉默片刻,道:「我都做得很乾淨,當家應該看不出來。」
段忠陡然提高了聲音,「看不出來?!跟你說過多少次,不要小覷了老三那個人!他不動聲色,不等於他心裡沒有數!你再這樣毛毛躁躁,老三很快就會行動,等到段家的生意你都插不了手的時候,你就安心等著有一天被錦鳴趕出家門吧!」
說完,段忠仍然滿腔怒火,斥道:「給我滾!」
段錦禾輕聲道:「爹,你別氣。」
段忠罵道:「沒中用的東西!陪你娘燒香去,別在我眼前討嫌!」
段錦禾只得連聲應了,轉身離開這梅林。
如此一來,除了方耀,這偌大的林子就只剩下段忠一人。方耀猛然意識到,這怕是個絕佳的機會,他只需要用噬日一箭射穿段忠的腦袋,然後把箭拔出來,然後離開,就可以幫段誠永絕後患了。
方耀反手抽下背後噬日,沉穩地托起來,死死瞄準了段忠。只是需要扣下機關,便能要了他的命。
段忠在梅林裡獨自站了些許時候,然後才緩緩朝著離開的方向走去,他並沒有察覺到方耀的存在,自然也不知道有一支箭對準著自己的頭,隨時隨刻能要了自己性命。
方耀的手很穩,如同他端槍的時候,隨著段忠的動作而改變著方向,瞄準的那一點卻始終沒有脫離過。
然而,一直到段忠離開了梅林,背影消失在方耀的視線裡,他卻始終沒能扣下機關。記憶彷彿又回到了前世的最後一幕,他始終是不夠狠絕,最終輕易送掉了自己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