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6 章
段誠與段青楠兩個人騎馬北上。
越接近俞陽,戰爭的氛圍越是濃重,不時可以見到俞陽百姓提著包裹拖家帶口南遷。
這時候往北的人已經很少見了。
中途下來休息,在道路上遇到從俞陽出來的一個中年人,段誠給了他些食物和水,與他攀談問起俞陽的情況。
中年人用袖子抹抹一臉風塵,「大熙軍隊連續發動猛攻,余將軍撐得艱難啊。」
段青楠靜靜站立一旁,默不作聲。
段誠問道:「朝廷的援軍未到嗎?」
中年人搖搖頭,「始終沒有影子。俞陽是中原的屏障,真要被大熙軍隊攻破了,以後就長驅直入,整個中原都岌岌可危啊。」
段誠長歎一聲,招呼段青楠上路。
等到達俞陽城腳下的時候,真的已經是一片荒涼了,守城士兵質問道:「什麼人?」
段誠道:「我們想進城。」
士兵道:「除非有將軍手諭,否則都不許進城!」
段青楠上前一步,「你去告訴余將軍,段青楠來了,問他想不想見。」
士兵稍一猶豫,道:「你們稍等。」
段誠與段青楠等了些時候,報訊的士兵回來對他們道:「余將軍說不見你,讓你們快些走!」
段青楠一怔,忽然大聲道:「你告訴他,他不見我我就不走,他不讓我進城,我就一直在城門口等到他放我進去為止!」
段誠拍拍段青楠肩膀,對那士兵道:「勞煩再幫我通報一聲,就說許城段家的段誠,求見余將軍。」
士兵也感覺到這兩人與將軍關係不一般,點點頭,又轉身回去通報。
過了些時候,士兵回來,將兩人請進了城門。
那士兵在前面帶路,一邊走一邊說道:「將軍去了城牆視察,讓我先請二位去將軍府上等候。」
俞陽城內已是關門閉戶,一片蒼涼。段青楠默默走著,自己在俞陽經營了那麼多年,如今眼看著這一片清冷寂寞,連俞陽的淬雪堂也已經關閉了,頓時心裡湧上難言的情愫。
士兵一直將兩人帶去了將軍府。昔日餘新皓的家僕還在,見到段青楠,不知怎的忽然淚盈滿眶,請了二人坐下,又去倒了兩杯茶上來。
段青楠問道:「將軍呢?」
那僕人道:「將軍去城牆巡視啦,前幾天大熙軍猛攻了一輪,剛收兵不久。將軍幾個日夜沒睡,回來睡了不到三個時辰,就又去了城門。」
段青楠垂下目光,又輕聲問道:「有沒有一個叫做方耀的人來找過將軍?」
那僕人仔細回憶許久,道:「之前似乎是有個年輕人來求見過將軍,我不是太記得清他的名字了。」
段誠問道:「是不是一身白衣容貌清雋的年輕男人?」
僕人點點頭,「是的。」
段誠拱手道:「多謝。」
僕人要下去時,忽然對段青楠道:「段老闆,將軍很想你,自你離開之後,他就從來沒有開心過。」
段青楠怔愣半晌,道:「我知道了,謝謝。」
兩人這一等,直等到了天快黑時。
余新皓風塵僕僕從外面趕回來,身後跟著兩個親兵,他一腳跨進堂屋,看了看段誠和段青楠,然後拱手道:「段老闆。」
段誠站了起來,「余將軍。」
余新皓坐了下來,端起桌上茶壺灌了一大口,然後抹抹嘴道:「什麼風把段老闆吹到俞陽來了?如今俞陽城戰火連天,段老闆還是快走吧,這不是你們這些家大業大的生意人該呆的地方。」
余新皓一口氣說話,竟是看也不看段青楠,只注視著段誠。
段誠微微躬了躬身,道:「實不相瞞,我這次來俞陽,是來找我侄子錦凡的。」
「錦凡?」余新皓道,「什麼人?我沒見過。」
段青楠忽然出聲道:「他自稱方耀,你沒見過?」
「方耀?」余新皓似乎認真想了想,問身邊親兵道,「你可曾聽說過這個人?」
那親兵道:「似乎是前些日子那個來找將軍說要投軍的人,我記得當時將軍說他是段家的人。」
余新皓點了點頭,「他現在在哪裡?」
親兵想了片刻,答道:「我記得將軍似乎將他分去了工木營,如未料錯,現在應該是在修補城牆。」
段誠微微變了臉色。
余新皓似乎也回憶了起來,「嗯。」
段誠拱手道:「我可不可以去見見他?」
余新皓皺了眉頭,「段老闆,這裡是俞陽,他是我俞陽的兵,你倒是當戰場是什麼?」
段誠道:「余將軍,我絕不會打擾士兵的工作,我只是想和他說兩句話而已。」
段青楠起身,慢慢說道:「余將軍,我三叔這麼遠過來,就是為了想和方耀說兩句話,就當作是前來探親,想必也無不可。」
余新皓看向段青楠,忽然深深歎了口氣,「去吧,去看過了就走。你們若是有本事能帶他走我也不反對,都離開俞陽,回你們的許城去。」
說完,吩咐身邊親兵,「帶他們去工木營找人。」
親兵領了命,走到段誠與段青楠面前,抬手道:「兩位請。」
段青楠對段誠道:「三叔,你去見方耀,我想要留下來,有些話和余將軍說。」
段誠看了看他,點點頭,「你自己處理好。」
親兵在前面帶路,段誠隨著他一路往北城門去了。不斷有列隊的士兵手裡握著長槍弓箭,從他們身邊跑過。越接近城門,氣氛越壓抑,遠遠能看到城牆黑色的燒灼痕跡,空氣中彷彿也瀰漫著焦灼的氣息。
城牆的一角已經有了缺口,許多士兵扛著石料木頭,來來回回修補加固城牆。
親兵去尋工木營的營長,段誠安靜站在一旁,看著忙碌的士兵,他們大多一臉漆黑,衣衫破爛陳舊,眼神帶著些茫然和驚慌。
就在這樣的一群人中,段誠仍是一眼就認出了方耀,雖然他也和所有人一樣滿身塵土,面容漆黑,但是唯獨那雙眼睛是閃爍著光芒的,堅定而認真的光芒。
方耀將手裡的石塊遞給後面的人,然後又回身從前一個人手上接下石塊。他一直沒用停過,汗水將衣襟前面一塊完全濕透了,神色和動作卻依然從容。
這時候,有個人跑到方耀面前,與他說了兩句,然後伸手指著段誠的方向。
方耀朝段誠看來,目光清冷,就向他過去看著段家其他人一樣,那個身影彷彿只落到了眼底,卻沒有進他的心裡。
方耀搖了搖頭。
那人高聲說了一句什麼。
方耀站直了身體,行了個禮,然後放下手中東西,朝著段誠走來。
段誠微不可聞歎了一口氣,「方耀。」
方耀點點頭,「請問還有何事?」
段誠道:「我有話想要與你說。」
方耀垂下目光,「我沒有什麼想聽的,我與段家再也沒有什麼關係。唯一斬不斷的,只剩下這個身體裡面的血脈。可是我想不到如何才能擺脫這層關係。」
段誠道:「我不是想要說這些。」
方耀耐住性子看著他,等待下文。
段誠深吸一口氣,道:「是關於素婷的,我……」
方耀打斷他,「不用了。太晚了,段誠。我不想知道了。」
方耀轉身想走,段誠拉住他手腕,「等等。」
方耀用力揮開他的手,「我等了很久,可惜沒能等到我要的答案,現在我已經不需要了,那些東西對我來說已經沒有意義了。」
段誠對他說道:「那我會等著,等到你願意聽我說的那一天。」
方耀不置可否,走回去他的位置,繼續默默搬著巨大的石頭。
回到將軍府時,段誠看到余新皓正在沖段青楠發脾氣,「滾!給我滾出俞陽城!你和我不是沒有關係了嗎?」
段青楠站直了身子,頭也不回,「你我沒有關係,所以你也沒有資格管我。」
余新皓怒吼道:「我是俞陽駐軍統帥,我沒有資格趕你出俞陽城?」
段青楠冷笑道:「你有本事就把我綁起來,送我離開。最好是找人看好了我,不然我還有腿,走也會走回俞陽城。」
「你!……」
段誠上前道:「青楠,好了。」
「三叔。」段青楠緩和了神情,走到段誠身邊,問道,「你見到方耀了?」
段誠苦笑一下,沒有回應。
段青楠猜想方耀是沒有給段誠好臉色看的,於是也安靜下來,沒有再問。
段誠對余新皓道:「多謝將軍招待,我們這就回去了。」
余新皓和段青楠同時露出詫異表情,「走了?」
段誠笑道:「並不是要離開俞陽,只是先回段府去暫住。」
余新皓看了看段青楠,勸段誠道:「段老闆,我勸你們還是離開俞陽的好。」
段誠道:「余將軍請放心,我心裡有數,該離開時自然就會走了。」
余新皓道:「俞陽駐軍已經撐了許久,還能撐多久誰也不知道。我只要還有一口氣在,就不會眼睜睜看著俞陽被攻破,但是你們,還是回去吧。」
段誠看了看段青楠,問道:「青楠,你要回去嗎?」
段青楠被問得一怔,「不,我不會走。」
段誠點點頭,對余新皓道:「我們不走,因為都有牽掛的人在,即使人走了,魂也會留下來,所以怎麼能走得掉呢?」
余新皓手微微抖了一下,看向段青楠,許久歎一口氣道:「你段府怕是已經人去房空了,不如還是留在將軍府,也好有人照應。」
「不必了,」段誠拒絕道,「多謝將軍好意,我們還是願意先回去,那裡畢竟是我們在俞陽的家。」
第 67 章
段誠和段青楠回去了段家在俞陽城的老宅子,家裡人都已經離開了。在戰爭爆發伊始,方耀便做主將俞陽城段家倉庫庫存的兵器捐給了俞陽駐軍,段家人則全部撤離了俞陽。
唯一剩下的是一個老僕人,他無兒無女,年紀也大了,自願留下來看守著段家的房子。
段誠和段青楠到時,老僕顫顫巍巍扶著燭台看了他們許久,才「呀」一聲驚道:「這不是當家麼?」
他將兩人請了進去,堂屋裡的桌椅仍舊是每天都在打掃,還很乾淨。
段誠和段青楠把包裹放下,簡單說了兩人前來的原因,老僕問道:「這是要長住嗎?」
段青楠看向段誠,段誠道:「說不定會住多久。」
老僕道:「當家你們若是要長住,我就出去想辦法再買些米糧。」
段誠道:「你不必擔心,我明天上街去買。」
老僕歎著氣道:「這城裡哪裡還輕易買得到糧?我們……」
話音未盡,大門外有人重重敲響了房門。老僕去開門,見到是余新皓的幾個親兵,他們背了兩袋糧食過來,又給了段誠一塊令牌,「這是將軍的令牌,如今俞陽城戒嚴,有了令牌才能暢行無阻。」
段誠接下了,拱手道:「替我多謝余將軍。」
晚飯吃得簡單,米飯配上兩個小菜,在這俞陽城內已是奢侈。段誠與段青楠都不抱怨,吃完飯,便回去各自房間。
段誠在昏黃油燈下坐了一會兒,起身推開房門走了出去。
在院子裡見到段青楠,段青楠問道:「三叔,你去哪裡?」
段誠道:「睡不著,出去走走。」
段青楠擔心道:「外面戒嚴,這樣出去會不會不安全?」
段誠搖搖頭,「沒關係,就是想要走走。」
段青楠上前兩步,「我陪你去吧。」
「不必了,」段誠阻止他,「你早些休息吧,我想一個人走走。」
段青楠於是也不再堅持,道了聲「小心些」,便回去了自己房間。
段誠離開段府,在月色之下沿著冷清的俞陽街道緩緩行走,此時此刻心情反而很平靜。從他選擇為素婷留下來的那一刻起,段誠心裡隱約就有個結局。他總說世事沒有算無遺策,可是臨到那一刻,心裡仍是會難過。
比如說素婷的去世,再比如說,方耀最終對段家放了手。
方耀這個人,倒是一輩子都不曾變過。所以說人性,本來就是世上最複雜的東西,段誠知道自己終究是猜不透的。
段誠往北城門的方向走去。中途遇見過巡夜的士兵,段誠出示了余新皓送來的令牌,領兵看了後,道:「不要亂走!」
段誠點了點頭,「知道了。」
看著那一列士兵走遠,段誠再回過頭來,驀然發現自己已經到了城牆之下,城牆上點著火把,守夜的士兵都聚精會神看著城牆之外。
而城牆腳下,工木營的士兵仍然在連夜修補城牆。
方耀也仍在城牆之下搬運石頭,他身上的汗水干了又濕,濕了又干,神色有些疲憊,眼神卻依然清亮。
段誠只默默看著,並不上前去,他知道方耀曾經受過磨礪,他能承受得住這些,而且這些也是他一直所堅持的。
其實段誠想說,而方耀不想聽,他就應該放下了更好,可是又哪裡是說放下就能放得下呢?總還是存在那麼一分希望,也許方耀聽了會……想到這裡,段誠又不由苦笑,明明是自己先放棄的,又有什麼資格奢求原諒。
段誠靜靜站了一會兒,看有人來接手方耀的工作,方耀站在原地,擦了擦汗。
段誠猜他是要去休息了,於是也轉身想要離開,忽然聽到城牆上哨兵大喊:「大熙軍攻城了!」
鋪天蓋地的吶喊聲、鼓聲、呼喝聲陡然間在這一片寂靜的夜裡響起,腳下的大地彷彿都在震顫。段誠只聽到劇烈的響聲鼓動著自己的耳膜,就連心臟彷彿也跟著在顫抖一般。
大批的士兵從段誠身邊奔跑過去,上了城牆,工木營的士兵也停下手上工作,將大批弓矢和投石送上城牆。
段誠看著方耀一步步踏上城牆,不知為何,只覺得眼前厚重的石築城牆竟也顯得搖搖欲墜,彷彿下一刻就會被城外的撞車撞成碎石垮塌下來。
余新皓匆匆趕來,士兵給他讓開一條道路,他站在城牆上,往下望去,一揮手,招呼士兵在箭尖點上火,往下射去;巨大的拋石也浸了火油,點燃之後朝著城牆下拋過去。可是敵人仍是頑強地繼續攻城,有人頂著火箭巨石沿長梯爬上了城牆,很快又被守衛士兵一刀砍翻,掀了下去。
但是撞車仍在撞擊著城門,發出可怕的巨響。城門後的士兵搬來巨石沙袋,將城門牢牢抵住,石頭後面就是他們的血肉之軀,單薄的身體即使瑟瑟發抖,也沒有一個人退縮。
方耀將拋石搬上了城牆,站在牆垛邊上往下望去。一個大熙兵剛好沿著長梯攀上城牆,方耀伸手卡住他的脖子,用力一擰,然後將那殘破的身軀扔下城牆。
城外不遠處,整齊排列著一對人馬隊列,高擎著火把,站在正中間那人,仰頭看著攻城的士兵,不是變換著手勢指揮。
余新皓站到了方耀身邊,突然開口道:「那是大熙軍左翼大將軍,龍磬。」
方耀忽然伸手,感受了一下空中風向,一隻手反手摘下背上噬日,將寒鐵箭矢架在弓弩上,舉起來瞄準龍磬的方向。
余新皓忍不住朝方耀的側臉看去,見到這個年輕人沉穩鎮定,既不緊張也沒有顯出志在必得的樣子來,只是平淡地瞄準著手中的機關弩。
余新皓本來並不抱希望,此刻卻有些突兀地覺得,也許是可能的。他不敢說話,抬手示意身邊的人也噤聲,就連呼吸也壓抑了下來。然而周圍實在太嘲雜,余新皓什麼聲音也沒聽到,方耀手中的弓箭已經出鞘。下一刻,余新皓看到龍磬身體往後一仰,倒了下去。
方耀那一箭竟是射進了龍磬的頭顱裡,就在正中,穿過眉心,一箭斃命。
正在攻城的大熙軍驚逢突變,頓時亂了陣腳。
方耀伸手去摸綁在背後的箭袋,忽然有些惋惜,四支寒鐵箭矢如今只剩下三支,射進敵人腦袋裡那支,怕是很難取得回來了。
大熙軍潰逃撤軍了。
余新皓下令打開城門追擊了一段距離,然後鳴金收兵。
方耀站在余新皓身邊,一直在城門上站著,直等到天明,才從一格格階梯上緩慢下來。
方耀看到了段誠。
段誠站在距離城牆不遠的一處屋簷下,正看著方耀。
方耀轉開視線想要離開,聽到余新皓在背後喊他:「方耀,等等!」
方耀回過頭去,見到余新皓領著親兵走上前來,拍了拍他的肩膀,對他說道:「隨我來一趟。」
方耀點了點頭。
余新皓也看到了段誠,招手叫來一個親兵,「幫我送段老闆回去吧。」
段誠拱手對余新皓道:「多謝。」然後長長舒了一口氣,轉身隨著那名親兵離開。
段誠回到段家宅子裡,段青楠早已坐不住了,在前院裡來回徘徊,見到段誠推門進來,連忙迎了上去,「三叔,你沒事吧?」
段誠搖了搖頭,「沒事。」
段青楠道:「我半夜聽到外面吵鬧,似乎是大熙軍隊來攻城了?」
段誠應道:「是啊,進去說吧。」
段青楠跟在段誠身後往內院走,仍是擔心不已,「我想要出去,可是手上沒有令牌害怕惹了麻煩。一直在院子裡等你回來,心裡害怕你會不會出了什麼事情。」
段誠道:「會有什麼事呢?大熙軍並沒有攻進來,也已經撤軍了。我沒事,余將軍也沒事,你儘管放心吧。」
段青楠一直緊捏的手掌總算是鬆開來,他問道:「方耀呢?」
段誠道:「他自然不會有事。」
段青楠靜靜聽著,沉默片刻後道:「三叔,方耀是不是不肯原諒你?」
段誠神色黯淡幾分,「是啊,他並不願意聽我說。」
段青楠輕聲道:「既然如此,你留下來又是為了什麼呢?」
段誠一時間露出有些茫然的表情,「我也不知為何,似乎想要對自己交待些什麼。」
段青楠從未看過段誠顯露出這種神情,頓時有些難過,道:「三叔,對於方耀這件事,我並不認為你做得對。可是你已經選擇了不是嗎?既然要放棄,為何不放棄得徹底一些,你這樣子,我真的心疼你,也為方耀感到難過。」
段誠伸手拍了拍他的肩,「你是個好孩子,三叔一直知道。」
段青楠轉開頭去,不忍再看段誠神情,卻聽段誠說道:「我真的未曾預料到素婷會離去,如果素婷還在,我確實打算對方耀放手。可是素婷終究是走了,我來找方耀,並不是求他原諒要他接受我,而只是想等著他。他還年輕,他也許還會去很多地方,認識很多的人,他如果能忘了我,我會為他開心;如果到最後,他還是想要回來,我會等著他。」
段青楠有些怔愣,問道:「三叔,值得嗎?」
段誠垂下頭笑了笑,「以前我一直想要告訴他,戰場並不是他的歸宿,可是昨晚,我看了他的模樣卻覺得自己錯了。戰場也許才是最適合他的地方,如果這是他的追求,那我想任他去闖那片天地。」
段青楠問道:「如果他戰死沙場了呢?」
段誠聲音微微有些發顫,「那我替他收屍。」
完結章
余新皓的腳步很沉重,方耀跟在他身後,發現他鬢角下面竟然添了幾絲白髮。
余新皓領著方耀一直回到了將軍府,家僕送了熱茶上來,余新皓一口飲乾,看方耀靜靜站在下首,對他道:「坐吧,喝些茶。」
方耀點一點頭,「謝謝。」
溫熱的茶水入喉,似乎緩解了一整夜的焦灼情緒,方耀坐在椅子上,不由自主放鬆了挺直的腰桿,閉了閉眼睛。
余新皓道:「辛苦你了,箭法很準。」
「嗯。」
余新皓站了起來,背負雙手,「龍磬死了,你說大熙軍會大受打擊,士氣低迷還是滿腔仇恨,士氣高漲為左翼將軍復仇呢?」
方耀想了想,道:「我不知道。」
余新皓笑笑,「我猜是後者。大熙軍統軍主帥寒翼,極擅帶兵,龍磬的死正好用來鼓舞軍隊士氣。我猜五天之內,他們必會發起攻勢。」
方耀道:「殺了他。」
余新皓朝他看去,「有了龍磬的前車之鑒,寒翼怎會大意?到了戰場前面,怕是不會再給你那麼好的機會了。」
「我……」方耀輕聲道,「在他們攻城之前,去殺掉寒翼。」
余新皓微微有些經驗,「這太荒謬了。大熙軍安營紮寨的地方是一片荒漠,軍隊想要偷襲都不易,你一個人單槍匹馬怎能闖得進去,何況還要殺死寒翼,你怎知道他的營帳又是哪一頂?」
方耀道:「我可以找。」
余新皓搖搖頭,「這太不現實,相當於讓你去送死,我不會同意的。」說到這裡,余新皓笑了笑道,「你初來俞陽時,我讓你去工木營,其實是刻意刁難,想讓你知難而退,卻沒想到你真難堅持下來。」
「沒什麼難的。」
余新皓歎口氣,「是啊,是我看輕了你。以為你這個段家少爺是個經不得磨礪的繡花枕頭,空有一身精湛武藝的花架子。」
方耀道:「我本就不是段家少爺。」
余新皓道:「姓什麼不重要,男子漢只要俯仰天地無愧於心就好。」
方耀下意識摸了摸自己胸口,那裡似乎仍在隱隱作痛。
余新皓走到方耀面前,拍拍他肩膀,道:「方耀,有件事我想要交給你去辦。」
方耀看著他。
余新皓道:「寒翼要攻城,我們由著他來,你給我帶隊人去,燒了他的糧草。」
方耀目光專注起來。
余新皓道:「燒糧草此事一定要成功,而且在大熙軍敗退之前,不能讓他們知道消息,否則他們作困獸之鬥,寧死而不退,反倒是麻煩了。」
「你確定一定能受得住俞陽城?」
余新皓目光堅定,「一定能守住。我余新皓可以對天起誓,只要我還活著,就一定不會讓俞陽淪陷。你也要答應我,我讓你去辦的事情,一定要給我辦到。」
方耀看著余新皓,點了點頭,「我答應你。」
自那日夜半的攻城戰之後,段誠再未見過方耀,他有時會去城牆邊上,見到修補城牆的士兵裡面,已經沒有了方耀的身影。
段誠有些擔心。
段青楠為此去見了余新皓,問道:「方耀呢?」
余新皓坐在堂屋正中,應道:「叫他去幫我做些事。」
「做些事?做些什麼事?」
余新皓沉默不答。
段青楠上前兩步,「你是不是讓他去做什麼危險的事情了?」
余新皓看他一眼,「這是軍令,豈可隨意告訴你?」
段青楠怒道:「他是我弟弟!」
余新皓道:「他說不姓段。」
「你!」
余新皓站起身,放柔了聲音道:「青楠,現在不是和你吵架的時候。方耀做的是他應該做的事情,而我也有我應該做的事情。如果五日之後,你我依然平安站在這裡,我願意用餘下的所有時間和你慢慢吵。」
段青楠有些發怔,「我們……」
余新皓道:「我希望你能離開俞陽,陪著你三叔一起。」
段青楠道:「我不會走,三叔也不願意離開。俞陽不會淪陷,俞陽城有你用生命守護,對我來說,這裡是最安全的地方。」
余新皓忍不住抬起手來,即將碰到段青楠臉頰時,又縮了回來,道:「那你留著俞陽,等著我!」
段青楠點點頭。
雖然余新皓最終也什麼都沒說,段誠和段青楠心裡也有數,方耀恐怕是被余新皓派去執行什麼危險的任務了。
段誠對段青楠道:「不要再去為難余將軍了。」
段青楠默默點頭。
余新皓所預料的並沒有錯,大熙軍果然開始了新一輪的攻城,比任何時候都更加激烈。
段家老僕將房門緊緊閉上,縮在院子裡,瑟瑟發抖。
段誠走上前去,為他批了件衣服,「去房間裡休息吧。」
老僕反身抓住段誠手背,「當家,你說俞陽城會不會淪陷?」
段誠道:「余將軍說了不會的,不必擔心,要相信守城的士兵。」
老僕點著頭,緩緩朝內院走去。
段青楠倚在門口,感受著腳下大地幾乎都在震顫,他看向北方,那裡戰火正熾,火光將天邊染得緋紅,即使相隔甚遠,似乎也能感受到撲面而來的熱浪。
段青楠也不知是幻覺還是真實,他能聽到每一聲士兵的吶喊,以及落下城樓時傳來的慘叫聲。段青楠仔細聽著,彷彿想要分辨出其中有沒有餘新皓沉著的吶喊聲。
戰火接連燒灼了三天三夜,俞陽北城牆下堆積了屍體無數。古老的灰石城牆被戰火熏成了漆黑的顏色,又染上一層層鮮紅,等到被太陽烤乾,血跡滲進了石頭的痕跡之中,變成暗黑的紅色,散發出陣陣腥臭氣息。
余新皓站在城牆之上,雙手拄著一把長劍,站得筆直。
他總算是實現了自己的承諾,沒有讓俞陽城失陷在他的手上。
段青楠到達城牆之下時,已經沒有人再攔阻他,他跌跌撞撞爬上城牆,看著余新皓偉岸的背影,緩緩上前從背後擁住他。
余新皓抬手握住段青楠的手,緊貼在自己心臟處,仰起頭對著頭頂蔚藍天空,大吼一聲。
城牆上下所有士兵看向余新皓,同時抬起頭來舉起手臂對著天空,大吼出聲。
余新皓牽著段青楠的手,走向城樓時見到段誠。
段誠拱手道:「將軍,現在敢冒昧問一句方耀的下落嗎?」
余新皓道:「段老闆,方耀領了一隊士兵,繞去大熙軍營後方燒他們的糧草。如若順利的話,這兩天也該返回了。」
如若不順利的話,也許再也回不來了。
「好。」段誠只應了一聲,便不再多問。
過了不到一日,余新皓派出去的那隊人馬順利完成了任務,平安返回,唯獨少了一個方耀。
將軍府前跪了一地人馬,領隊告訴余新皓,他們順利燒掉大熙軍糧草之後,方耀一個人執意要去殺死寒翼。
無論他們怎麼阻止都沒有用,方耀不要任何人陪同,背著噬日,牽著一匹馬,與眾人朝相反的地方奔去。
其他人害怕碰上返轉的大熙軍,不敢再耽擱,只能先往俞陽方向返回。
「殺寒翼?」余新皓有些不可置信,「他一個人去殺寒翼。」
「他說要一勞永逸,讓大熙軍徹底退軍。」
余新皓大聲吼道:「立刻派探子去打探!有任何關於方耀的消息,即刻回報!」
過了幾日,探子回報,大熙軍撤軍途中,統帥寒翼在自己帳內被人射殺。
大熙軍徹底撤軍了,過後遞來了求和的書函。
然而始終沒有方耀的消息,這個人彷彿憑空消失了一般,在俞陽城最艱難的時刻站了出來,卻在一箭射殺敵軍主帥,兩國邊境回復風平浪靜,一切塵埃落定時,又悄無聲息消失了。
余新皓將他的軍功如實上報,封賞下來,卻無人領賞。
從大熙傳來的消息中,始終沒有關於方耀這個人的下落,那個射殺了寒翼的人,究竟是生是死,到現在也無人知道。
除了方耀他自己。
他在寒翼帳外潛心埋伏,尋到機會一箭射死他之後,立刻便趁亂撤離了。
他起初是想回俞陽的,卻不知怎麼中途繞道去了一趟流沙湖。
很多事情,並不說簡單一句忘記就可以輕鬆拋諸腦後的,如果回去平靜下來的俞陽,方耀知道很多事情自己又要去面對,他不願意面對那些事情,那不是他想過的生活。
他已經沒有段誠了,那他就只剩下自己了,為了自己活著。
方耀沒有選擇回去俞陽城,而是朝著沙漠的深處走去,那裡除了大熙,還有別的國家,方耀只是想要去走走看看,等到某一天他覺得累了,也許還會回俞陽城去。
方耀這一走,足有近五年,再踏足俞陽城時,竟跟他初次到俞陽時一般,邊境開放,兩國百姓和平互市,俞陽駐軍安閒懶散。
方耀牽著一匹馬,慢慢走在俞陽城的街道上,沒有人認出他來。
轉過街道轉角,方耀看到一家酒肆,正要掀簾子進去,忽然見到另一頭街角,段青楠牽著一個小男孩正在買糖葫蘆。
「錦桐,」段青楠道,「不能吃了,你今天吃了兩根了。」
段錦桐嘴裡依依呀呀,仍是不死心。
段青楠將他抱起來,想要轉身離開,這時便見到了方耀。
方耀這些年去了很多地方,認識了許多人,見識了許多事,已不像當年那個軍營裡長大的單純的軍人,他性格沉穩了很多,再見到段青楠時,微微點了點頭,並沒有急著迴避。
「方耀?」段青楠抱著段錦桐上前幾步,「你真是方耀?」
方耀道:「段青楠。」然後又看了看他手上抱著的男孩。
段青楠低頭看了看段錦桐,道:「這是段錦桐,是——三叔的妻子素婷的孩子。」
方耀點了點頭。
段青楠看他神情,並未有什麼特別的情緒。
「這些年你去了哪裡?」
「四處遊歷。」
段青楠道:「你果然沒有死。」
方耀笑了笑,「如何會死。」
段青楠聽方耀自始至終都沒有問過段誠,心裡默默歎一口氣,將段錦桐抱緊了些,道:「我和錦桐要回去了,可願意隨我們去坐坐?」
方耀搖頭道:「不必了。」
段青楠問:「那你在俞陽城打算住哪裡?」
方耀道:「沒想好,許是住客棧吧。」
段青楠猶豫片刻,道:「那不如隨我們回去吧,家裡只有我和錦桐,三叔不在。這時候回去,剛好可以吃晚飯。」
方耀想了想,還是應了段青楠,「好的。」
段青楠在前領路,帶方耀回去了俞陽城的一間小院子,方耀站在院門前往裡看去,這處院子安靜閒適,跟他當年憧憬的殷尚家的小院子倒有幾分相似。
段青楠請方耀在院子裡的小桌子邊坐下,給他倒了一杯茶。
段錦桐躲在一棵大樹後面,偷偷看著方耀。
段青楠朝他招手,「錦桐過來,喊哥哥。」
段錦桐一臉膽怯,緊緊抱著樹幹。
段青楠笑笑,「這孩子從小就膽小。」
方耀道:「倒是和段誠一點不像。」
段青楠看一眼方耀,「本來就不是三叔的孩子。」
方耀端著茶杯的動作稍頓,聽段青楠繼續道:「三嬸的孩子本來就不是三叔的,他們從來就不是真正的夫妻。」
「是嗎?」方耀輕聲道。
段青楠道:「我以為三叔告訴過你。」
方耀道:「這並不重要。」
晚飯吃得簡單,段錦桐坐在一旁,拿筷子戳著碗裡的飯。
段青楠餵他吃菜,「你不好好吃東西,等你爹回來,定會罵你。」
段錦桐聽到段青楠說起他爹,似乎有些害怕,乖了許多,扒一口飯道:「我想爹爹了。」
「你爹,」段青楠想了想,道,「還有兩個月就會回來了吧,乖。」
方耀低頭,夾了一筷子青菜吃掉。
段青楠對他道:「你不想問三叔去哪裡了嗎?」
方耀道:「不想。」
段青楠放下碗,道:「你不喜歡可我還是想要說,你與三叔之間的事情,我是局外人沒有資格插手,可是很多事說清楚了各自做決定,也未嘗不好。從你失去消息,三叔每年入春便會去關外尋你,等到入了夏才回來;夏天過去,天氣一旦涼爽,三叔又會出關,繼續尋你,等到快過年時才回來。每年有近一半的時間,三叔都會在大漠中尋找你的蹤跡,有時候雇了夥計,有時候是自己一個人。可是始終沒有你的消息。」
方耀靜靜聽了,道:「何必呢?茫茫大漠,哪裡輕易能找得到一個人?」
段青楠道:「是啊,三叔始終沒能找到。今年年初他受了風寒,身體始終沒有養好,我勸他別去了,他不肯聽。他一直說,就算是屍骨,他也要給你帶回來。真可惜,如果他留下來,也許就能見到你了。」
方耀應道:「見不到,未必不好。」
段青楠道:「如果這是你的答案,那我寧願你們不要見面的好。三叔至少還能為了他的堅持活下去。」
方耀沉默著。
這一夜過去,方耀收拾東西要離開。
段青楠問:「你要去哪裡?」
方耀認真想了想,才回答他道:「本來是想過要留在俞陽的,現在卻不知道留在俞陽的意義何在。可能會回去大漠,也可能往中原走,再去別的地方看看。」
段青楠道:「嗯,如果以後願意,可以回來看看我們。」
段錦桐抱著段青楠的腿躲在後面,被段青楠抱了起來,對他道:「給哥哥道別。」
段錦桐有些羞怯,趴在段青楠肩頭,小聲道:「哥哥,再見。」
方耀看著段錦桐瘦小的臉,點了點頭,「有緣再見。」
方耀站在俞陽城,想了許久,還是朝著關外的方向走去。中原給他留下的記憶,遠不如關外那幾年的逍遙自在。
方耀想要最後一次去流沙湖,這次去過了,可能有生之年再也不會去了,他想找個地方安定下來。他去過一個叫昌恆的小國,淳樸善良,民風單純,民眾大多靠打獵為生,方耀很喜歡那裡自由自在的生活。
他騎著馬,在蒼茫大漠中,遠遠見到蒼翠的綠洲,綠洲中間,就是猶如寶石一般的流沙湖。
湖邊有個人,方耀隔得遠了看不清楚,等到靠近時,方耀認出了那人的背影。
方耀勒停了馬,站在原地猶豫了片刻,想要驅馬離去時,見到湖邊那人站了起來,轉身看向他的方向。
方耀默默歎一口氣,對著段誠點了點頭,跳下馬來,牽著馬朝他緩緩走了過去。
事到如今,方耀已經坦然,沒有什麼好避讓的。人生有太多不如意,並不是自己努力了就能有結果的,在流沙湖邊開始的,也在流沙湖邊做個終結吧。
作者有話要說:終於還是完結了,感謝看文和評論的大家。因為工作變動的關係,後面更新有些慢,而且寫起來也有些卡文,實在是很抱歉。
之前寫文都是懶懶散散在寫,第一次覺得更文壓力挺大的,如果以後手上沒有存稿,就不會輕易開坑了,最後還是說一句謝謝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