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3香閨驚見
日常裡隨著師傅走動貴門內府,婦人女眷他亦見過聽過不少,衣香鬟影,珠圍翠繞,大多是未見其人先覺其味,或濃或淡的脂粉香氣繚繞周圍,任是再怎樣甜美旖旎,在他看來亦是太過綺麗纏綿,還不若草藥清苦之氣來得爽利。
而這一位隱在帳中的藍府小姐,身形未露,那一股清清冷冷的氣息卻隔簾透出,單憑一道素淡而不失婉麗的嗓音,已不由讓人在腦海中勾勒霜女素娥的模樣,明明形象就在心頭,然而一筆一筆的下去,卻總也描不分明。
尤其是一句「醫德只在心正」,說得那樣透,那樣冷靜,端是極有見識的話,與一般閨閣女子迥然不同。
於是他便停了手,端坐於香楠文椅之上,含了一絲溫和的笑靜靜等待對方的結果。窗外分明春光旖旎,鼻端卻縈著若有若無的寒梅香氣,極淡、極清,一如簾中那位尚未謀面的侯門貴女。
床頭侍立的杏粉色裙衫丫鬟已然動了身形,素手持了床帳一邊,眼看就要依命捲起,懸掛於帳頂花瓣形狀的銷金銅鉤之上。
底下一位婆子連忙緊走兩步,上前攔道:「且慢,三姑娘……」
「退下!」
清冷呵斥直接打斷婆子的勸阻,簾內虛弱的聲音已帶了明顯怒意:「我這場病一直由蔣先生打理,每日脈象變化皆由其記錄斟酌,如今他不知歸期,難道就要如此耽擱下去麼?咱們家倒是不缺延請名醫的銀子,可其他大夫過來,又有誰熟知我的病情?若是延誤了,敢問這位媽媽是否擔得起?」
那婆子老臉漲紅,喏喏立於原地不敢對答。她並非什麼得臉之人,只是遇事愛往前湊著討主子歡心罷了,憑一張捨得下的老臉極盡奉承,倒也討了許多好處。這次隨著一眾婆子媳婦前來伺候,她本就未將平日寡言的三姑娘放在眼裡,因此才敢在藍如瑾發話後還撞上來阻攔。
回頭瞥見眾人臉上或明或暗的嘲諷之意,她老臉更紅,直在心裡將藍如瑾罵了百八十遍。
錢媽媽越眾而出,笑著將婆子拉進人堆裡:「李嫂子且回來,姑娘病情要緊,如今顧不得什麼了。凌先生請仔細斟酌一下,若是必須望診不可,還請先生費心。」
端坐在側的年輕大夫抬了眼簾,隱去眸中激賞之色,換上一貫溫和目光,笑著重複了一遍適才聽到的話:「醫者眼中無分男女老幼,都是病人罷了——如今需觀此病人面色,勞煩媽媽捲簾。」
「不敢不敢,勞煩先生了。」錢媽媽走近床前,卻未立時動手。
帳中藍如瑾明了其意,緩聲道:「無需更衣,媽媽請讓青蘋動手吧。」
錢媽媽這才衝青蘋點點頭,兩人一左一右掀開簾幃,雙雙掛於銷金銅鉤之上。
錦繡簾開,清芬撲面,鏤雕蕙蘭香楠架子床上緞被散鋪,藍如瑾碧衣披髮擁被而坐,病容難掩倦怠,卻一派端肅嚴整之色,凜然高華,不容褻瀆。周身孤清之氣使得一眾婦婢心中微悸,即便有人剛要升起看戲的心思,那心思也如雪地裡的火苗一般,尚未成形便被冰水熄滅了,僥倖騰起的青煙亦立時被寒風吹散。
側坐於床前椅上的年輕大夫長身站起,目不斜視,轉身垂眸,一個長揖下去,口中肅然道:「會芝堂醫者凌慎之見禮,請觀貴面,以斟良方。」
言罷緩緩起身,這才抬眼去看簾幃中人,端肅之色磊落坦蕩,芝蘭玉樹,自有風骨。
然而這一看,卻讓他微微吃了一驚。饒是平日如何沉穩淡泊,這一眼下去,呼吸亦不免一滯。
眼前之人烏髮雪膚,纖眉素面,半闔雙目盤膝端坐,病中鉛華未染,卻從極淡的眉目中生出極豔的美來。然而,明明近在咫尺,豔光觸目可得,可那美卻如寒玉生煙,天光雲影,隔著一層薄霧似的,飄渺著,朦朧著,總也望不分明。
凌慎之微一恍神,立時醒覺過來,心神一震,重新定了神色凝眸觀瞧。
一息之間,心中明了,遂低頭再施一禮,轉身衝著錢媽媽道:「望診已畢,請隨我去外間斟酌方子。」
錢媽媽福身一禮笑著應了,口稱「多謝先生」,一面在前引路。
這邊青蘋重新放簾子,藍如瑾張開雙睫,於簾櫳半合之際看住了那一道頎長背影,曼聲道:「先生勞苦。敢問我的病情為何反覆不定,高熱難除?還請先生不吝言明,以安我心。」
一襲青衫頓了頓,凌慎之停住腳步,並未轉身,亦不直接回答藍如瑾的提問,只道:「我今日再開一方,於師傅往日方子並無太多出入,只是幾個藥量略有增減,切請注意取藥時的分寸。另外,煎藥時務必注意火候,需心細妥帖的人看著方可。這兩點若做不到,煎制的藥汁只怕口味又變,於病無益。」
藍如瑾眸光一閃,唇角含了安然笑意。果然是個通透之人,言語所指,正是她心中所疑。
於是便放緩了語氣,誠懇請道:「先生高明,小女子感激不盡。只是我身邊並無通曉藥理之人,煎藥時難掌分寸,因此我這裡有個不情之請,若先生無甚要事,可否留在府上為我煎第一副藥,日後也好讓丫頭們有個比照?」
簾櫳輕垂,於那半開半捲之間,方行至窗下的青衫背影映入藍如瑾眼簾。她只看得到他束髮的青巾,腰間的素帶,一襲落拓清影暈在窗外透進的暖暉之中,溫和從容,氣韻天成。
只聽他一笑,允道:「亦可。」
藍如瑾便垂了目,任青蘋輕輕掩住了幔帳,輕聲道:「多謝先生。如此便請哪位媽媽費心為凌先生安排煎藥之所吧。」
簾櫳終於合緊,將藍如瑾與外面一切堪堪隔住。細密的腳步聲行出內寢,一眾婆子擁著大夫離開,屋中只剩梨雪居幾個貼身的丫鬟。腳步聲只在次間停頓了一下,立時又轉出堂屋去了。有婆子和凌慎之的低語遠遠傳來,卻再也聽不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