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丫鬟碧桃
藍如瑾張開眼睛。
窗外鳥雀啼鳴,春光明亮,她卻是手足冰冷、滿身大汗。噩夢再一次重演,母親死灰色枯槁的臉龐頻繁入夢,她這幾日沒有睡過一個好覺。
已經是第七天了,她終於漸漸接受了自己死後重生的事實。許是上天垂憐,她竟是再得了一條命,仍舊是這個身體、仍舊是這個靈魂,只不過時間退回了從前,她不再是森森皇宮中號為婕妤的嬪妾,而是回到了乾淨鮮活的年少時光。如今的她,只是剛滿十三歲。
十三歲,青春還在,生命還在,未來還在。
什麼都可以重新開始。
她這一次重生的時間,正是十三歲那年不慎落水後大病一場的時候。記得當年她一連發了近半個月的高燒,而這次重生的第一天,便是落水後發燒的首日。
顛倒渾噩的七天裡,她在復仇與忘卻之間不斷掙扎,苦苦思索著一個問題——老天給她重生機會,到底是激勵她奮發向上,手刃仇人呢,還是勸勉她生命可貴,需低調珍惜?
報仇?殺皇帝宮妃麼?忘卻?可忘得了麼?
猶記得毒酒下肚之後,她七竅流血而亡,靈魂卻盤旋於瀲華宮上空未曾消散。她看見了自己死去的身體,看見母親屍身被太監們嫌惡踢開,然後一起裹了草席用小車推出宮外,想是扔去郊外亂葬崗了。在那裡,她們會被鴉啄、被狼啃,最後和無數屍體摻雜在一塊,化為誰也認不出的白骨。
她還看見,自己的貼身婢女跟了寧妃,然後被寧妃舉薦給了皇帝。一夜恩寵,晉升宮嬪,短短兩月不到的工夫,就從最低等的采女步步高升,一路升為正五品才人,若不是外面御史有非議,還要升得更高。於是藍如瑾方才明白,這婢子原來早與寧妃串通一氣,她曾遭受的算計陷阱,乃至最後的毒酒賜死,大半都有這婢女參與在內。而這些事情,她當初至死不知!
而伴隨著婢女榮寵高升的,是藍家徹徹底底的滅頂之災——原本是一人伏罪斬首,最終變成了抄家滅族,被發配的、沒入賤籍的,全都拘了押上刑場……
恨!後悔!不甘!
當血淚交織糾纏,化為最傷痛慘絕的畫面,她方才幡然悔悟,漸漸清醒。
卻原來,卻原來……這一生全都錯了!
她從前活得是多麼愚蠢糊塗。
回想當初,琴棋書畫、經史子集,美麗有才的名頭、清冷高潔的性子,身在泥潭卻孤芳自賞、倍受算計卻不曾抗爭。明明看得明白種種詭計,卻自詡乾淨,不肯沾染一星半點兒。受了欺負從不在意、被惹惱了就拂袖而去,不屑爭辯、從不反擊。如今想來,真是愚蠢!
那是清高麼?那是傻!
孤傲性子換來一時恩寵,卻也在數次觸怒聖意後被漸漸冷落,直至最後家族遭難,她這性子,更是易被小人攻訐誣陷,安上許多莫須有的罪名,到頭來換得毒酒白綾、親母慘死。回頭想來,步步是錯。
如果她當初不一味醉心書畫,稍微留意些事理人情,就不會得罪那麼多人。
如果她和婉柔順一點,就不會恩寵漸失,給別人謀害她的機會。
如果父親獲罪後她能曲折委婉的懇求皇帝,也許父親不會是那隻替罪羊,以致家族傾頹。
如果她不心灰失意,對皇帝敬而遠之,以致小人挑撥得皇帝越發厭惡她,也許最終母親不會死的那樣慘。
如果她稍微用心轄制身邊之人,那麼貼身婢女也許沒有害她的機會。
如果,如果……
那麼多的如果,她竟生生把人生過成了那樣!
小人與皇帝是可惡,可她自己又如何沒有半分錯呢?遇到同樣的事情,通達的人可轉危為安,而她卻一味孤直,不肯轉圜經營,一敗塗地自是情理之中。
糊塗一世,死後方才清醒,這是多麼可笑可悲可歎的事情。
所謂朝聞道夕死可矣,她卻怎能甘心。
這重新得來的一世,還要繼續渾渾噩噩,孤僻清高麼?
重生的第七日,陽光照進床幃,過去的畫面再次從腦海紛亂劃過,藍如瑾突然拿定了主意。
往事自然不能忘卻,那些血和淚需銘記於骨髓。但說到復仇,如今她一個小小侯府弱質女流,如何與皇權聖旨抗衡?那是想都不要想的。
她能做的,就是將一切恨與怨埋在心底,改情轉性,重新活過。
用這一雙已看見未來的眼,努力讓自己和家族躲掉即將到來的厄運,平安一世,順遂一生。如果日後能有機會扳倒仇人,那自然不會手軟。如果沒有機會,那麼,讓母親好好活著,享受尊榮富貴,就是她最大的心願。
一切,就從這青春鮮亮的十三歲開始,從尚未家業傾頹的侯府開始。
她藍如瑾,再也不要如從前那樣!
拿定了主意,她立時感到頭腦清明,身子清爽,連多日來臥床的酸痛都減輕了。
重生,且從今日始。她暗暗為自己打氣,起身召喚婢女:「來人,幫我起來梳洗。」
喚了一句沒人應聲,再喚兩次,等了一會,方聽見外頭有人踢踢踏踏的過來,一路走一路抱怨,聲音並未刻意掩飾壓低,藍如瑾在臥房中聽得清清楚楚。
「都死去哪裡了,今兒又不該我當值,一個個的只知道躲懶耍滑,憑什麼要我幫你們做這些有的沒的!」一路說著進了這邊上房,風風火火,徑直掀開簾子進了寢室。
雖是春日,早晨卻還有些寒涼,房中門簾都用的是夾棉的尚未換掉,來人這樣不管不顧,隨便一掀,藍如瑾坐在帳中也覺得猛然一股涼風撲面,想是外間幾道門也都沒有關上,風就這麼一路吹了進來。
藍如瑾穿的寢衣十分單薄,尚在病中身體又弱,被這麼一吹,立時激靈靈打了一個寒顫。她微微冷笑,這些婢子真是越發沒規矩了。
前世她從不曾在這上頭留心,若是服侍的人不像話,頂多皺眉呵斥幾句,事後也懶於管教,以致於院中諸人都不太拿她當回事,是以才有這種種無禮。
將被子裹在身上抵禦寒氣,藍如瑾把床帳掀開一些,拿眼打量來人。
進來的是她身邊貼身的一等大丫鬟,名喚碧桃,已經年滿十六歲,正是青春宛轉的年紀,每日都打扮得漂漂亮亮,今日也不例外。
她穿了一件桃紅色的一字襟束腰坎肩,下身水綠色的彩蝶壓邊百褶長裙,腰間墜子荷包掛了好幾個,髮髻上更是釵環搖動,叮叮作響,如一株裊娜盛開的早春嫩桃,通身氣派比一般富家小姐還要講究。
見藍如瑾看她,她帶著惱意的臉色也未曾緩和,禮都不曾行一個,只說了句「姑娘醒啦」,便近前來掛床帳子。
藍如瑾看住了她,慢慢說道:「先別忙,去把外間門關上再做別的。」眸光啟處,冰冷淡漠。她以前是有多糊塗,才縱得下人如此不將她放在眼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