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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之深宮嫡女》第522章
番外:落花人獨立(三十三)

  「什麼?沒聽清。」羅恭追問,「到底往哪邊走,江小姐說話大聲點。」

  「叫我公子。」

  「從命。公子,往哪邊走?」

  江五躊躇不定,讓她此刻大聲確定說出回京或者不回京,都很艱難。「先歇一天!」最終她不顧左風鄙視的冷哼,決定拖一天算一天。這縣城沒什麼特色,倒是有道醋釀丸子的地方菜很好吃,江五一天換了三家館子吃丸子,吃飽了就回客棧睡覺,沿途買點小吃食小玩意,把煩惱全都拋在腦後,過得還算愜意。

  晚間醒來,看著窗紙透過的微光發了一會呆,她突然想,要是一輩子生活在這樣陌生的地方,沒人認識她,沒人對她指指點點,似乎也不錯。為什麼要回京城重陷婚嫁泥潭呢?

  被窩很舒服,又軟又暖,她翻個身,把腦袋扎進被子裡,將自己裹成一個蠶繭。

  許是白天睡多了,再睡著時就沒有那麼酣沉了,夢境一個接著一個,有些不安穩。

  呲牙咧嘴的村漢揮刀砍來,露出一嘴黃牙嚷嚷著,逼她交錢脫衣服。左風扔了斗笠朝她笑,突然臉色一變,狠狠抽了她一鞭子。她知道是在做夢,掙扎著想從夢中醒來,卻怎麼也睜不開眼,一轉身又是羅恭領著六個黑衣人把她抬走,說要去黃風寨賣給黃老大……

  三更天的時候,街上梆子響。

  終於把她驚醒。她一頭冷汗,渾身黏膩膩的難受,張眼看看周圍,屋子裡的桌椅櫃子被檐下燈籠照出暗影,看上去很是猙獰嚇人。她緊緊抓著被角,突然就哭了出來。

  在沒心沒肺地過了一天之後,夜靜更深,獨自一個人躺在離家千里的客棧裡,她終於一陣一陣開始後怕。

  昨夜種種驚險不由自主在腦子裡過了一遍,由不得她不想。劫匪啊、黃風寨啊、驚雷暴雨啊,還有兩個保鏢時好時壞,把她嚇得不輕的做派,全都在她眼前亂閃。越回憶,就越害怕,越害怕,就越覺得無依無靠。她不得不承認自己白天是在硬撐,跟羅左二人硬撐,也是跟自己硬撐。她以為已經把昨夜忘掉了,不怕了,其實只是把情緒下意識壓制住而已,根本就是自欺欺人。

  還糾結什麼回京不回京呢?本就是不該糾結的事。

  回去吧,外頭太危險。

  又把左風那段誰誰誰能幹掉你的話想了一遍,她堅定了回京的信心。

  「此時不回,更待何時?」次日一早再次被羅恭問起的時候,江五翻身上馬,吩咐回京。

  羅恭笑呵呵,「不再歇一天啦?」

  「不了,我決定了!」

  「那,銀子可別少給我們啊。」

  「知道!」

  江五騎馬小跑,一路出了縣城,直往通向京城的官路而去。沒一會左風追了上來,問:「真要回去?」

  「嗯。」江五敷衍應著,沿著官路直接拐上另一條小路,她記得不遠處就是一座官家驛站,她要到那裡去找官差給爹爹報信。既然決定要回去,還是穩妥些好,這兩保鏢,她總覺得不放心。

  小路上行人少了些,她催馬快走,羅左二人就在後頭跟著,一時只聞馬蹄聲。

  眼看著驛館房舍就在眼前了,冷不防左風突然伸手過來,一把拽住了她坐騎的韁繩。咴!馬兒行進中突然被控制,抬起前蹄悠長叫了一聲,倉促停住。

  「做什麼?」江五怒目。幸虧她騎術不錯,不然真能被甩下來。

  「你不用我們保鏢了?」左風指指前頭驛館,顯是知道她要去幹嘛。

  江五道:「怕你們再跟我『開玩笑』。」

  羅恭也上來,聞言,笑呵呵:「江小姐不信我們啦?」

  「信。」江五是真信。

  昨晚想了一宿,蛛絲馬跡,點點滴滴,思來想去之後,她非常確信,身邊這兩位的確是正經保鏢。但她也非常確信,兩人真沒當她是正經雇主。就衝深山娘娘廟裡那個十分嚴重的玩笑,她就不能再跟他們走了。管他們是誰派來的,總之那種嚇死人不償命的「玩笑」,她真的不想再經歷第二次。

  「我會照常付帳的,你們徑自回京跟鏢局領銀子就好,但後半程路不勞二位,我通知爹爹派人來接我。」

  江五很認真地向兩人交待。大聲說出決定之後,她更堅定了念頭——回京,遠離羅左二人。

  她的思路更清晰了,再不是前夜娘娘廟的混亂狀態,也不是昨日的糾結狀態。

  羅恭看看左風。

  左風鬆開了江五的韁繩,「決定了嗎?」

  「嗯。」江五重重點頭,「這半個多月來,辛苦兩位了。」語氣很客氣,非常有禮貌,再不是對兩人吼叫時的任性之態,可也客氣出了距離感。

  左風扶了扶頭上斗笠,沉默一瞬,調轉馬頭往驛館方向走去。羅恭在後頭叫了一聲,「兄弟,你不……」話到一半就住了口,因為左風沒回頭。

  江五收回韁繩,不管兩個保鏢如何商量,直接策馬朝驛館馳去,眨眼越過了左風馬前,竄進院子裡。

  進院找人、交代身份、賞銀子送書信,一套事情做完,江五被驛站的小官客客氣氣請進內院休息。在這種窮鄉僻壤裡,她那當京兆府丞的爹就是天王老子,沒人敢怠慢她。

  這時候她才發現兩個保鏢沒跟進來。他們還在外頭嗎,還是走了?她想了想,覺得還是出去交待一下為好。畢竟在娘娘廟出事之前,兩個人一路上還是盡職盡責的。

  她是個心寬的,決定了回家之後,情緒也好了不少,彷彿放下一個沉重的包袱,渾身倍感輕鬆。於是也不跟兩人記仇,走出驛館去道別。

  羅恭和左風果然還沒走,騎馬停在館外十幾丈遠的地方。

  江五走過去,聽見羅恭和左風說,「……你贏了,但接下來能贏嗎?」

  沒頭沒腦的話,江五也懶得問緣故,上去徑直和他們道別,還很客氣地問:「回去路費夠嗎,要不我先墊些?」

  羅恭笑呵呵地不說話,勒馬轉頭,往旁邊退開幾丈遠。

  江五詫異,問留下來的左風,「你有話說?」自從進了娘娘廟這個人就怪怪的,淨做不著調的事情,莫不是中邪了。

  卻見左風下了馬,站在她跟前開口問,「跟你打個賭,如何?」

  什麼情況?江五皺眉。

  左風道:「早飯沒好好吃,現在這時辰,城裡館子約莫都開了,咱們臨別一起吃頓好的去。」

  「這沒問題。」江五對吃喝並不排斥,還有點想念縣城裡的醋釀丸子。只是打賭是什麼意思?「要喝酒划拳麼?」

  左風搖頭,「進城看見第一家館子便進去,若好吃,你什麼都不用說,直接跟我們去海城。若不好吃,你摘了我的斗笠再決定,回京或去海城都由你。」

  啊?

  江五默默把他的話重複一遍,最後確定不是自己腦子有問題,是他腦子有問題。

  左風問:「聽懂了嗎?」

  「聽懂了,但沒弄懂。」

  「聽懂就好。你只告訴我——」他放慢了語速,「你、敢、賭、嗎?」

  ……

  *     *     *     *     *

  「大堂三位——醋釀丸子一份——酒釀丸子一份——醬牛肉、上好燒酒、滷菜兩份——」

  店小二熱情過頭的吆喝繞梁許久,江五呆呆坐在酒館廳堂裡,盯著桌上花生米看了一會,突然很想抽自己嘴巴。她是昏頭了吧?怎麼就莫名其妙被騙到這裡來了……

  也不算是騙,是她自己應了賭。所以這跟誰說理去呢?越想越鬱悶。

  時辰尚早,大早晨下酒館的人很少見,臨近城門的小酒館裡只有她們一桌客人,坐在空盪盪的大堂裡,江五怎麼想怎麼彆扭。不一會酒菜陸續上來,左風一一推到她面前,「嘗嘗吧。」彷彿等著她評判好不好吃。

  待她吃了,他果然就問,「味道如何?」

  ——若好吃,你什麼都不用說,直接跟我們去海城。

  江五想起這句,眨眨眼睛沒說話。左風就讓她吃別的菜,又倒酒給她,「都嘗嘗。」

  江五聞著菜香,挺想吃,可有賭約在前,頗為食不知味。羅恭在旁邊笑呵呵瞅著,精光內斂的眼珠子不停轉動,顯是在看笑話。江五把每個菜都嘗了一遍,最後撂下筷子。菜的味道是不錯,她還真說不出違心的話。

  「你們為什麼要去海城?」最後她問。

  羅恭嘿嘿笑出聲,朝左風道:「好吧,你贏了。」

  左風露在斗笠下的薄唇微微上挑,朝江五微微點頭,「多謝五小姐坦誠。」

  「謝什麼,我可沒答應跟你們去。我又不是傻子,等你們把我賣給船王嗎?」

  「五小姐應了賭約的。」

  「應了如何,沒應又如何,光天化日的,我若出爾反爾,你還能殺了我?」

  江五今天本來情緒不錯,可鬼使神差被哄到酒館之後,看著左風老神在在的樣子,她心裡就越來越堵得慌,總感覺自己被人牽著走。問題是人家也沒逼她,這跟誰說理去?

  左風彷彿聽不出她生硬的語氣,依然不緊不慢地說:「五小姐不是出爾反爾的人。」

  「我若是呢?」

  「你不是。」

  「我就是。」

  「你不是。」

  他彷彿比她自己更篤定。江五揚眉:「憑怎樣,沒道理我平白就要隨你們走。」腿長在她自己身上,難道他們還敢挾持她。

  「不平白。」左風淡淡應著,突然伸手摘下了斗笠,「如此呢?你願不願意跟我們走?」

  啊?!

  江五一下子從椅上彈起來。

  「你……你……」她幾乎把手指頭點到對方鼻尖上,瞪大了眼睛,如同見鬼,「你你你不是左風……」

  「是,化名。」

  「啊!聲音也變了!你……你你你怎麼辦到的!」江五的尖叫把堂後廚子都驚動了,拎著菜刀探頭出來看了看,又縮回去。

  羅恭撓了撓頭,「我出去逛逛,你們先聊。」他起身走了,走得飛快,彷彿避難似的。

  江五咬牙怔了半晌,突然一下子踹翻條椅,抄起酒杯朝對面的人砸過去,「方!敬!寬!你個大騙子!」

  什麼化名,分明就是假名,騙人的幌子!這傢伙騙了她一路,她的偽裝被他一眼看穿,他的偽裝卻十足夠份量,臉面變了、聲音變了,害得她起初還對他有些想法……

  真坑人!

  店小二瑟瑟跑過來,「客官有話好說,別摔我們東西哈,出門在外都是朋友……」

  「誰跟他是朋友!」江五又扔了一個杯子。

  兩次都被方敬寬躲過,摔在地上碎成幾片。店小二看得嘴角抽抽,方敬寬掏了一點碎銀子扔給他,「損失照陪,你先下去。」小二一咬銀子,是真的,苦瓜臉立刻轉成笑臉,樂顛顛下去了。

  江五立眉頭:「你還有銀子!怎麼不掏銅板了?怎麼不告訴人家我有錢,讓人找我啦?」

  娘娘廟的事又浮上來,新仇舊恨,她一肚子火沒處撒。眼前方敬寬的臉和那夜「左風」的臉互相重疊著,她這才醒悟那左風的確看起來有些眼熟,只是眉目更深些,像海上來的異域人。現在想來,顯然是喬裝之術畫成的了,最可恨是這廝故意裝出另一種聲音和她說話,半個多月,讓她對京裡那位登徒子半點聯想都沒有!

  「五小姐,出去說話?」

  「我跟你沒話說,你走!後會無期!」

  「這樣討厭我……」

  江五不理他,青著臉跳過翻倒的椅子往門外去,打算一路騎馬回驛館。她現在沒有理智可言,只想狂奔撒氣,半個月來的種種,走馬燈似地在腦袋裡閃過,越想越氣。

  一路被那傢伙看笑話了,丟人!

  娘娘廟裡最狼狽的樣子被他看見了,丟人!

  從始至終,他都把她當白痴看吧?真丟人!

  雄赳赳離家出走,全讓人家當玩意耍了,丟死人了!

  氣得說不出話,動手又打不過人家,她也唯有奪路而逃,找個沒人的地方生悶氣撒潑去。砰!砰!她不尋路,徑直朝外衝,前頭有什麼擋著,就一腳踹翻什麼,快到門口的時候,胳膊卻從後猛然被人拉住。

  是方敬寬。這傢伙又朝裡丟了一塊碎銀子,「結帳!」然後牢牢扣住江五的手臂,不讓她走。

  江五騰然臉紅,「放開!」男女授受不親,她穿著男裝,也不能被人隨便拉扯呀。

  方敬寬的手卻像鉗子,「找個地方,咱們好好說會話。」

  江五只管掙,不理他。方敬寬道:「別鬧。」

  江五還掙。兩人堵在門口折騰,街上來往路人都投來好奇的眼光。「冷靜點。」方敬寬又說。

  江五都快氣瘋了,怎麼可能冷靜。「放開我,滾開!」拳打腳踢,就差下嘴咬了,可怎麼都掙不脫。

  「姓方的,你個……」

  後半句沒說出來。方敬寬一把將她拽進了懷裡,把她戴了男子方巾的小腦袋按在胸口,一面朝觀望的路人賠笑:「家裡弟弟鬧脾氣,各位見笑、見笑。」

  路人們誰會管這種事,看個稀罕也就走了,大家忙著趕集逛街,連腳步都不會停留。江五耳邊聽得咚咚的心跳聲,才反應過來自己是被某人抱住了,登時又驚又怒,被強烈的男子氣息衝擊著口鼻,她一時不知所措。

  臉上火辣辣地燒起來,愣了一下,她才想起不能坐以待斃。「放——開——我——」尖叫聲簡直震耳欲聾,把不遠處看熱鬧的店小二嚇了一哆嗦。

  「嗓門真高……」方敬寬也被震得耳朵疼,索性把她往肩膀上一扛,徑直扛起上了馬。兩人一騎,朝城外而去。羅恭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把剩下的兩匹馬帶著,笑呵呵跟在後頭不遠處。

  江五一路拳打腳踢,怎麼打都沒用,嘴巴在喊完半聲「救命」之後也被捂住,氣急敗壞被帶出了城。她暗罵城門官廢物,眼見著有人挾持,怎麼不管啊!

  「鬧什麼,多大點事。」一路跑到離城老遠的荒僻之地,方敬寬漸漸放慢馬速。江五被顛得骨頭都快散了,掙扎著要下地,這次他沒攔著,片腿下馬,把她放在地上。

  野山綠樹,羊腸小道,江五左右看看,只看見羅恭在十丈開外晃悠。「你想怎麼樣?」她怒視。

  方敬寬微笑著商量:「咱們去海城吧,我去辦點事,你去逛逛。聽說那裡風物奇特,貨產豐富,有許多內陸見不到的稀罕東西,不想瞧瞧嗎?」

  「我不去!去也不和你去。」

  「你是我未婚妻子,難道還要和別人去?」

  「滾!」

  方敬寬看看天:「看來是我露臉的時機不對。今日出來本該喬裝,若你看見的是左風,大概不會這麼生氣。」

  左風也不是好東西!江五想起娘娘廟裡左風的嘴賤,終於明白不是他中邪,而是本性暴露。怪道這廝一路上話少得可憐,敢情是怕言多露餡。

  「誰派你來的,是不是我爹?」

  「不是,我要去海城辦事,既然你也要去,正好順路帶了你。」

  「鬼才信!我在鏢局時可沒說要去海城。」

  「未卜先知。」其實是,無論她去哪裡,他都能把她弄去海城。

  江五呸了一口,「我絕對不去,有本事你就綁了我去,或殺了我帶我的屍首去。」

  「好好的怎麼總說打打殺殺?果然是我露臉的時機不對。」方敬寬摸著下巴上的鬍茬沉默一會,最終嘆口氣,「好吧,那就綁了你去。」說完再次扛了她上馬,沿著羊腸小路一路往南。

  「混蛋!放我下來!」江五頭朝下,看東西都是倒著的,非常難受,「放開我,我要吐了!」

  「忍一會。」等馬兒跑起來,方敬寬把她翻個調過來,讓她坐在馬前。江五不管不顧往下跳,方敬寬趕緊把她按住,「想被馬踩死還是摔死?」

  「用你管!」

  方敬寬只好用雙臂牢牢箍住她,兩個人身子緊貼著,馬兒跑得飛快。羅恭從後追上,自己騎著一匹馬,手裡牽著江五的馬,「公子,等您情緒穩定了,再讓您獨騎哈,老羅前頭帶路去。」

  的的的,他帶馬跑到前面去了。

  江五讓他看見被摟住的窘態,臉色燒紅,急得鼻子發酸。

  方敬寬一邊策馬一邊說:「放心,這一路安全沒問題,羅大哥是鏢局第一好手,沿途綠林也提前打好招呼了,你只管吃喝玩樂。再過半月,咱們登船,幾天水路便能到海城。」

  又說:「那天娘娘廟是個意外,接下來不敢保證沒意外,但小毛賊不用擔心,羅大哥一隻手就能料理。」

  還有臉提娘娘廟。江五身子動彈不得,轉頭一口咬在他胳膊上。方敬寬繃緊了胳膊,鐵似的,「別鬧了。」

  江五咬著不鬆口,越是咬不動越是用力,疼得方敬寬直呲牙。猛然間他夾緊馬腹,一弓身打馬飛馳。「唔……」江五猝不及防,險些墊到舌頭,趕緊鬆開嘴巴。

  「混蛋……」暗暗罵了一句,她發狠,猛然抬頭頂他下巴。方敬寬沒料到她這招,專心催馬間冷不防被頂到,牙齒撞在一起撞得生疼,還咬到了舌尖兒。

  他悶哼一聲,感覺嘴裡有血腥味漫延。這是舌頭被咬破了。

  「老實點。」破點皮沒什麼,關鍵是江五折騰得有點過分,在飛馳的馬上實在危險,「我可沒羅大哥的本事,掉下去,我接不住你。」

  「誰用你接!」江五繼續掙,左右動彈不得,就拼命往下滑身子,很是視死如歸,「摔死也不用你管。」

  她頭髮揉搓散了,包頭的小方巾早丟在風裡,幾縷碎髮又長又軟,隨風直往方敬寬的臉上繞。方敬寬被弄得鼻子發癢,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箝制的手臂無形中一鬆,江五順勢就往馬下跳。

  「……!」這可是飛馳的馬!方敬寬驚了半身冷汗,趕緊把她拽住。江五卻一副死也要下去的模樣,黑著臉繼續往下掙扎。

  方敬寬臉也黑了,眼睛一瞇,一下子把她身子掰過來,盯著她問,「能不能好好的?」

  江五瞪眼,露出凶狠的神情,「有本事你殺了我!」

  「我不殺你。」

  方敬寬盯著江五嫣紅的俏臉看一瞬,突然俯下身子,用唇堵住了她的唇。

  「呀……」江五的尖叫只喊了半聲,渾身登時僵了。她只感覺到一個溫熱柔軟的東西貼在自己嘴上,熱烈的男子氣息撲得她渾身發燙。她愣愣張著眼睛,看到屬於男子的濃密的眉毛,有稜有角的眉骨近距離放大,她覺得有點暈。

  被……親了?!

  被姓方的親了……?!

  心跳突然快得讓她喘不過氣,咚,咚咚,她分不清是自己的心跳還是對方的。渾身滾燙,指尖卻冰涼,還有點發抖。

  滿腹怒火突然間不知跑去了哪裡,她一時間不能說不能動,唯有下意識攥緊手邊的東西,攥得很緊很緊,渾然不知道那是人家的袖子。

  「我不殺你。」方敬寬的唇稍微離開,低聲又說了一遍,眸間蒙上一層淡淡的色彩,「我怎麼會殺你,從第一眼起,我就想要你。」他貼著她耳邊說,「我還得娶你呢。」

  他的唇又貼上來,這次不再是輕輕貼著,開始輾轉吻她。細碎的聲音呢喃在唇齒之間,「……怎麼不動了,早知親一下你便能老實下來,我何苦費那麼大勁。」

  江五腦子裡嗡嗡作響,根本反應不過來他在說什麼。

  方敬寬便毫無阻攔地細細吻她。

  馬兒沒人控制,自作主張放慢了速度,最後乾脆停在一處青草茂盛的地方啃起嫩芽來,不時噴兩聲響鼻,大概是覺得背著兩人,實在有點沉。

  日頭慢慢高升,荒僻的小路蜿蜒遠去,在地平線盡頭與天相接。有些熱,馬上兩人都冒了汗珠。

  最後是青翠原野上羅恭去而復返,馬蹄噠噠打破靜謐。「你們怎麼不走啦……哎喲喲,對不住……我再去前頭探路!」跑到近前之後,似乎是看清了兩人的動作,羅恭慌忙調轉馬頭,連連告罪。

  江五頓時像被開水燙了,身子僵硬彈起來。

  方敬寬安撫地拍拍她後背,抬頭衝羅恭挑眉:「羅大哥,不厚道。」他可不信第一鏢師的眼力那麼差,跑到近前才能看清狀況,分明有意攪局。

  「嘿嘿……」羅恭摸腦袋,笑得賊兮兮。眼看著江五羞惱欲待發作,趕緊勒韁繩跑遠,「你們繼續哈——」

  江五呆呆坐在馬上,張口結舌,不知所措。

  方敬寬策馬往前走,慢慢的。這條路是荒廢的舊路,十分清靜,不比官道總有過往行人。懷裡人身上的淡香總往他鼻子裡鑽,長髮也撩得他臉龐發癢。

  走了大概有半里路,江五一直緊緊繃著身子,僵硬看向前方,好像是個木頭人。突然,她齒縫裡蹦了幾個字出來:「被你非禮了。」

  沒有音調,聽不出喜怒。方敬寬不知道這話該怎麼接。

  於是一陣沉默,馬兒又走了多半里。

  江五突然又說:「別以為碰了我,我就必須嫁給你。」這次帶了些狠勁。

  方敬寬一隻手牽著韁繩,另一隻手摟了她的腰。他還在回味剛才的旖旎,沒心情頂嘴吵架,江五的狠勁在他聽來彷彿是一隻小兔子硬撐著炸毛。懷裡的江五身子僵硬,可這半天他並沒強行按著她,她也沒再往馬下掙。

  走了一會,遠遠看到羅恭在路邊牽馬等著,兩個人繼續慢慢往過走。

  突然江五問:「你還親過誰?」

  「……」

  「不說話,就是親過別人了。」

  「……」

  「我還摸過了塵的手呢。」江五沉沉哼了一聲,彷彿在一瞬間活了過來,說話開始利索了。她用很不屑地語氣告誡道,「我可不管什麼男女大防,也不做貞潔烈婦,你親我,我還親了你呢,所以別以為你占了便宜。你們這些酸書生、書呆子,寫一輩子淫辭豔賦也不見得碰過一個美女,全是做夢!」

  沒頭沒腦的,前言不搭後語,這是什麼意思?

  方敬寬聞言,愣了片刻,皺眉仔細思忖,有點想不透江五小姐的路數。他方才那行為可是孟浪至極,她這反應……實在是不同尋常。

  想不通,就不想了。反正他早知懷裡的姑娘跟別人不一樣。垂眸看看,她臉頰上紅霞未褪,幾縷碎髮被汗水濕了,濕答答貼在光潔的額頭上,有種說不清的麗色流轉。

  他就想起剛才她張大眼睛呆愣愣任他親吻的樣子。

  心裡不由軟了半分,當然一點也不想跟她吵架。摟著她腰肢的手臂微微收緊,竟然也沒遭到反抗,他嘴角微微翹起。

  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功名已經得了,嬌妻卻還沒娶到手。如果這次海城之行一切順利,結實賺一個功勞回朝,到時候春風錦衣,紅燭高照,那才是樂事。

  「羅大哥,走著!」招呼上等候的羅恭,方敬寬一抖韁繩,抱著江五催馬前行。

  *     *     *     *     *

  一年半之後。

  江太太焦急等在二門上,眼看著一頂小轎抬到門口,未待婆子掀轎簾就撲了上去,「五兒,秀啊,娘的心肝,是你嗎?」一句話沒說完,眼淚已經嘩啦啦沖開了晨妝。

  「是我!娘!」江五跳下軟椅跨出轎子,一頭撞進江太太懷裡,「我回來了,餓死了,娘,我要吃飯!」

  「欸,欸,吃飯,早就備好了!」江太太一邊擦眼淚,一邊吆喝丫鬟回去擺飯,又埋怨,「怎麼不吃飯就趕路,看你都瘦……」目光落在江五懷裡的包裹上,語氣有些遲疑,「這是?」

  那包裹紅豔豔的,上好的料子描金繡銀,繡的是江太太從沒見過的花樣。小小包裹捲成一團,不是尋常的方形圓形,而是橢圓,被江五單手抱在懷中。

  那抱著的姿勢……

  「嘻嘻……」江五漂亮的眼睛瞇起來,露出神秘的笑容,「先進去再說。」說著就往正院方向走,江太太只得跟上,心裡卻七上八下起來。

  女兒離家出走一年多,終於回歸,江太太又興奮又激動又自責,眼看女兒瘦了不少,更是心疼,瞄見女兒後面領的丫鬟有兩個髮色古怪的異域之人,倒不覺得有多難以接受了,她現在全副心思都在女兒的身體上,以及,女兒懷裡抱著的包裹。

  「秀兒啊,你咋這麼瘦,到底是吃了多少苦……」說著又掉眼淚,「你都去了哪裡啊,一直在海城嗎,來信也不說清楚,你知道爹娘有多擔心嗎,你看你……」

  正絮絮叨叨地抱怨著,突然一聲嬌嫩的啼哭打斷了她。

  江太太瞪住女兒懷裡的包裹,「這!這……」

  啼哭聲越來越清晰,啊嗚啊嗚的,絕對不是幻聽了。江五站住腳嘆口氣,把輕輕蓋在包裹上的軟綢掀開,「這不省心的東西,定是又尿了。」

  江太太終於能夠確定那不是包裹,是個襁褓。

  小小的白白嫩嫩的臉蛋露出來,大眼睛俏鼻子,是個非常漂亮的小嬰孩。一看五官就是和江五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江太太腦袋嗡地一聲,險些摔倒。

  「娘,先擺飯,我馬上就吃!」江五加快腳步衝進正院,身後兩個丫鬟兩個媳婦子緊緊跟著,幾人跑進內室去了。等江太太追進去,小嬰兒已經停止了哭鬧,江五換了乾淨的襁褓包住,重新抱起。

  「這是誰的孩子!」江太太心裡已經有了答案,可真的不願意承認。

  江五靦腆一笑,把孩子往母親跟前送,「我的兒子,您的外孫子,小名叫海哥兒,大名還沒起呢,他爹說讓我爹給取名。」

  江太太身子抖了兩下,腿腳發軟,被丫鬟扶著才勉強站住,臉色瞬間變得蒼白,「誰是他爹,誰是?你什麼時候成的親,我怎麼不知道,我是你娘,我怎麼不知道?」

  「娘你別急呀。」江五眼看一年多不見,母親蒼老了許多,兩鬢頭髮都白了不少,自知罪孽深重,「您先緩口氣,坐下聽我說……」

  「快說、快說!」江太太哪裡坐得住。

  江五緩兵之計,「要不讓我先吃飯?早起一開城門我就進來了,沒來得及吃飯,就想著家裡這口好吃的。娘,我餓了。」露出可憐巴巴的眼神。

  江太太眼見女兒瘦得下巴尖尖,膚色比以往更深,又生氣又心疼,「你這……」扶著額頭嘆口氣,轉身領著女兒去廳裡吃飯。

  江五趕緊把孩子交給乳娘,自己小心翼翼覷著母親的神色,亦步亦趨跟過去,溜到飯桌旁開始大快朵頤。桌子上滿滿當當,全是她愛吃的,原是早飯,可大魚大肉擺了不少,十個人都夠吃了。江五抱著半碗碧粳米飯不停揮動筷子,吃羔羊腿乾脆下手抓,塞了滿嘴吃食,不住點頭,「唔,還是咱家廚子做的香,我吃過南邊的烤羊羔肉,也吃過外邦人的,就是嘗個新鮮,真論好吃,還得在家。」

  吃相非常沒體統,江太太顧不得呵斥女兒,只心疼得掉眼淚,「知道自家好還不肯回來,一去就是兩年,全忘了家裡還有你爹你娘。你要再不回來,乾脆也不用回了,我都快被你氣死了,你回來只給我上墳吧。」

  「呸呸呸!娘你說的什麼話。」江五掏帕子擦擦滿嘴油,把嘴裡東西嚥了,皺眉撒嬌,「哪有兩年,才一年多點嘛,女兒這不是回來了。其實我出了家門就後悔啦,挨不住面子才沒敢回來,後來……後來到了海城玩,玩得特別高興,那時候還想把你們二老接過去和我同住呢!您不知道那邊有多好,城裡可大了,比得上京城,各式各樣的房子、各式各樣的人……」

  「那孩子是怎麼回事?」江太太截斷話頭問關鍵,順勢擦眼淚。小嬰兒在乳母懷裡咿咿呀呀玩了一會,現下閉上眼睛要睡覺,巴掌大的小臉,看著讓人心疼。

  「娘……」江五放下筷子挨蹭到母親身邊,「當時不是隔得遠嘛,千里迢迢的來不及請您過去主持大局,女兒就自己成親了。您別生氣,我這不是回來了,回來再辦一次喜宴好不好?讓您做在高堂之上,我帶著兒子給您磕頭。」

  江太太聽得額角直抽抽,趕緊把屋裡小丫鬟們全都轟走,只留了兩個心腹,點著女兒的腦袋罵:「胡說八道!哪有喜宴辦兩次的,再說,你真的辦過喜宴嗎,是不是胡亂跟男人……」

  「不是不是,女兒的主婚人是海城那邊的副監察使,明媒正娶,酒席百十來桌呢!」

  「真的?我告訴你,聘為妻奔為妾,你可仔細著,別騙我,這不是為了我的臉面,是為了你的以後!」

  江五在母親懷裡揉搓,「哎唷我騙您做什麼,真是三媒六聘成的親。我在那裡認了一個乾娘,從她家裡出的嫁,轎子遊了半個海城呢,可不是私奔。」

  還冒出乾娘來了。江太太身為正經生母,心裡極不舒服。女兒走了一年多到底發生了什麼,她恨不得一股腦全都問出來。「吃完了沒有!吃完跟我進屋,給我仔仔細細地交待!男的到底是哪個,你帶回來了沒有?」

  「沒吃完……您等等。」江五知道挨訓是免不了,拖一會是一會,埋頭又大吃起來。乳娘是個機靈的,見江太太生氣,便不讓懷裡的孩子睡覺,逗弄著他往江太太那邊瞅,「老夫人您看,小少爺喜歡您,一直看您呢。」

  被孩子黑漆漆水汪汪的眼睛一瞄,江太太滿肚子怒火頓時化了一半。隔輩人疼孩子沒道理可講,即便是對女兒失望生氣到了極點,嬌嫩嫩的小嬰孩就在眼前,江太太也沒法跟孩子生氣。乳娘順勢把孩子送到她跟前,她忍不住接過來抱在懷裡,嘆口氣,「幾個月了?」

  乳娘答得巧妙:「再過一個多月就要過百歲啦。」

  江五趕緊把頭低得更結實,悶頭大嚼。

  江太太臉黑,「原來才滿月沒多久?!」盯著女兒問,「你在路上走了多少時候,難道沒出月子就亂跑亂顛不成!孩子這麼小,千里迢迢的,你就不怕把他折騰壞了!」

  待江五拖延著吃完了飯,江太太一把將女兒拽進了內寢,又生氣又心疼地吼:「你給我躺床上去重新坐一次月子,沒我的允許,不許下床!再敢亂跑,就別認我這個娘,江家沒你這種丫頭!」

  於是,江五就這麼被強行限制在了方寸之地。

  江太太拘來女兒的丫鬟婆子們按個兒逼問,零零碎碎終於問清了事實。原來江五是懷著身子離開的海城,走到半路臨盆生子,歇了不到十天就重新上路奔京,根本沒好好坐過月子。丫鬟們紛紛解釋說路上照顧得精細,沒讓主子受苦,可江太太還是氣得不輕。

  每天見了女兒都忍不住罵兩句,「你是從小身體底子好,可沒你這麼亂折騰的,再這麼下去,多好的身體也得被你折騰虛了。為什麼不生產之後等孩子大些再回京,你離家一年也好,兩年三年也好,難道早回來幾天,罪過就減輕了嗎?你男人為什麼不照顧你,讓你挺著肚子趕路!」

  「他有公事,是我讓他先顧大局的,生孩子這點小事,我自己能處理……」

  「閉嘴!」

  此時江太太自然知道了女婿是誰,就是那個她一直沒看上眼的進士方敬寬。背地裡不知把方敬寬罵了多少遍,連帶著當初看好方敬寬的江府丞都被她氣上了,自從江五回家,她就沒讓江府丞進過內宅,行使正室大權把二門鎖了,每天讓丈夫在外頭書房睡覺。妾室們頗有怨言,她挑兩個鬧得凶的扣了月錢,又禁足,強行鎮壓。

  江五從來沒見過母親這樣凶,老老實實躺在床上補月子,不敢亂說亂動。

  讓江太太最氣不過的是,方敬寬明明和江五一起回的京城,可好些天過去,連江家的門都沒登,別說來賠禮或者拜見,根本連個影子都不見,這算是什麼態度!

  江府丞寬慰老妻說:「他有要緊的公事,不好跟你們婦人細說,咱們五兒都明白的,你也不必擔心……」

  「不擔心?我是她娘,我怎能不擔心!拐了我的女兒去,到現在連個面都不照,他到底還要不要妻兒?若再不來,再不來我就去官府送和離書,我的女兒我自己養,他休想再見妻兒一面。」

  又忿忿罵丈夫,「你原來早就知道他們成親,卻把我瞞得死死的,你算是個什麼爹!」

  江府丞被罵得灰頭土臉,只好繼續去外頭忙公務。

  江太太依舊鎖著二門,天天守在屋裡照顧女兒,湯水全都親自餵,沐浴換洗也親自帶人搭手。不出半個月,江五臉盤圓潤了不少,小海哥兒也被餵得白白胖胖,江太太天天抱著外孫子不離手,弄得其他孫輩頗為眼熱。

  眼看著海哥兒要過百歲,要辦百日宴了,這天江太太又餵女兒吃肉粥,一邊餵一邊罵,「天殺的方家,一個面也不來照,全當不知道你回來,是不想認這個孩子了嗎?索性讓他跟咱們姓江!」

  時值入春,江五披著貂裘坐在床上,熱得一身汗,「娘啊,我什麼時候能出去?補月子早就補夠了,您還要關我多久。方家那些親戚,連方敬寬自己都不認,您還指望她們作甚,到時候方敬寬回來,百日宴就在咱們家裡辦。」

  「問題是他何時能回來,現在到底在哪裡忙啊!」

  江五訕訕,「您別生氣啦,他說過孩子百歲時肯定能回來。」

  「回來我先剝他一層皮!」江太太發狠。

  但這狠卻沒有發起來,因為小海哥兒百日宴前一天,宮裡的聖旨先到了。深紫宮服的上等內侍一下子來了四個,後面雁翅排開的宮人捧著各種賞賜,流水似地送到江家宅院裡。

  原來是方敬寬擢升都察院御史,兼任懷海道監察僉事的聖旨下來了。因方敬寬在京城內沒有固定居所,這聖旨就直接頒到了他的岳家江家。

  外帶的,還有江五妻憑夫貴,受封誥命夫人的旨意。

  江府丞領著家眷領旨謝恩,別說江太太驚喜交集,就是府丞自己也小小意外了一下。

  按理說,都察院御史的監管範圍雖大,品級卻不高,只有七品,方敬寬從翰林院庶吉士撈到這職位,不算出類拔萃。一般庶吉士散館後,隨便也能當個御史。但關鍵是在兼任的職位,底下各道的監察僉事本就是按察司正五品的官職,懷海道那邊因有兩處極重要的海城,溝通著本朝和域外商道,那裡的官員普遍比別處高一級,所以方敬寬領著七品御史銜,兼任的僉事卻是從四品,握在手裡的實權有多大就不用說了。這份殊榮,實在是近年來寒門進士的頭一份。

  連帶著江五都沾光,七品夫人只是敕命安人,她卻一下子成了四品誥命恭人,年紀輕輕就和她母親同級了。

  難得是,來宣旨的內侍頗有頭臉。封個四品官,本來用不著大張旗鼓傳聖旨,一般吏部行文就夠了,就算破格宣旨,也不過是青衣紅衣小內侍去宣,這次江家來的卻是紫衣太監,且一來就是四個。放眼京城官宦之家,沒幾個能有這份恩榮。

  這是皇恩之外的私恩了。

  後頭小內侍們捧的賞賜,可都是馨園放出來的。

  江府丞接過聖旨三叩九拜,心裡別提有多高興了。他這個寶可算押得極對,一把年紀仍然有厲害的看人本事,讓他感到老懷大慰。恭恭敬敬送走天使們,老府丞挺胸腆肚大步跨進內宅,「怎樣?我挑人從來不會錯。」

  江太太白他一眼,潑盆冷水,「不過是個僉事把你高興成這樣,沒見過世面怎地?」

  話是這樣說,嘴角也忍不住翹起來,合不攏。擔心了許多天,心裡石頭終於落了地。雖然方敬寬依舊沒見人影,據內侍說,公事完畢才能回來,但封他的聖旨都送到江家來了,這女婿還能跑了不成?

  「娘,您可放心了吧?明天百日宴準備得怎麼樣了呀?」江五抱著孩子笑嘻嘻往母親身上貼,終於能揚眉吐氣說話了,感覺不是一般的好。

  江太太幹勁十足,「放心,都包在我身上!」馬上去重新布置宴席場地和菜餚,把滿宅管事叫到跟前訓話,又把妾室們兒孫們仔細教導了一番,還額外又散了許多帖子出去。

  原來是小範圍親友之宴,這下,她準備大辦一場,一血多年來江五老姑待嫁的憋屈恥辱。

  *     *     *     *     *

  「太太,魏陽伯世子夫人偷偷和她妹子說,不過是個四品小誥命,還是從四品,擺這麼大排場做什麼。」

  「太太,府尹家的少夫人見了五姑奶奶敘舊,問她怎麼不在京裡成親,悄麼聲的在海城隨便嫁了。」

  「太太,李家太太如廁時和貼身丫鬟悄悄算日子,算咱們五姑奶奶嫁人和生子的時間對不對得上,是不是先懷胎後嫁娶。」

  百日宴這一天,江太太一雪前恥的心情受到打擊,來客烏泱泱,人數不少,內宅外宅幾個大廳擠得熙熙攘攘好像趕集,而穿梭其中端茶倒水的小丫鬟們奉命留心客人言辭,報上來的消息卻不盡人意。

  江太太暗暗窩火,氣得不輕,面上卻不能露出半分,依舊笑瞇瞇招呼客人,中途離席去換衣歇息,把江五叫過去數落一陣。

  江五笑嘻嘻毫不在意,「娘啊,您跟那些人生什麼氣,她們本來眼紅咱家呢。舊年議論我,就是為尋找心理平衡,現在議論我兒子丈夫,也是一樣。我就算好到天上去,也有人挑錯點指,索性不搭理她們,咱們自己過得越好越熱鬧,她們眼睛越紅。咱怕什麼,還能被她們說窮了?」

  「你倒想得開。」

  江太太被女兒一說,倒是寬解了不少,可終究因那些人,感覺心裡頭膈應著,不大痛快。再出去應酬賓客,精神就倦怠了些。

  突然有婆子跑著進大廳稟報,聲音高得壓過了滿場閒聊,「皇后娘娘發賞,賀孫少爺百歲大喜,禮車就要進院子啦!」

  滿廳女眷紛紛起身。皇家賞賜,跟她們無關,也得恭恭敬敬迎著。須臾,一架百花車由兩頭幼小的白象拉著走進二門,後頭有上品宮女押車捧扇,送來的乃是海域屬國進貢的萬丈紅蓮珊樹、龍眼藍晶寶珠、深海寒玉精雕寶船,每一件都是難得一見的珍品,天下再難找出第二件。

  能在二門上跟著迎禮的官家女眷不多,個個都是見過世面的,見了東西,無不咂舌,把江五小姐在皇家的分量又重新掂量一番。回去跟未能迎禮的女眷們一說,滿堂皆是豔羡。

  「別說寶物了,就是拉寶車的白象,你們誰見過活的?便是見過,也絕見不到那麼小的,皇后娘娘隨手就送了一對給小少爺玩呢!」這是魏陽伯世子夫人在說話。

  江太太暗自譏笑,也不知是誰說四品官太小來著,現在倒轉了舵。

  堂上皆是恭維賀喜之聲,上前敬酒巴結的絡繹不絕,不乏之前暗地裡說酸話的那幾個。江太太一下子心情大好,眼角眉梢都是喜色,重振精神往來應酬。

  於是晚間方敬寬風塵僕僕趕到時,江太太一則有些醉意體力不支,二則情緒挺好,只讓他跪著說了一會好話,並沒有多做為難。方敬寬朝她恭敬磕了幾個響頭,正色道:「懷秀不同尋常女子,所以我當時也做了許多出格之事,才勉強得了她的垂青。我出身寒微,除了自己向上之外,沒有任何辦法可保她一生富貴無憂。她自小未吃過苦,我要娶她,自不能讓她跟我吃苦。前年接了密旨離京做事,也暗暗抱著闖一條富貴路的心思,若闖得出,必風光迎娶她,闖不出,也不會死纏爛打,自會祝她得遇良人。好在老天有眼,皇恩浩蕩,終未讓我辜負岳父岳母心意,更未辜負懷秀的垂青。岳母在上,小婿在此向您保證,今日只是我封妻蔭子的開始,來日方長,我必能讓懷秀歡喜度日,一生無憂。」

  這番話說得非常誠懇,心懷芥蒂的江太太聽了頗為動容。她和方敬寬接觸甚少,印象中那就是個不著調的大言欺人的傢伙,可眼下聖旨封賞都是實在的,江府丞又再三說那官職是實在功勞換的,而非源於江五面子。方敬寬再這麼一陳情,她心裡就軟了許多。何況木已成舟,孩子都滿百日了,她這當娘的再不情願,又能如何。

  最終便虛扶一把讓方敬寬起來,「這婚事的確荒唐,沒有父母之命,你們就敢嫁娶生子,這檔事我一輩子不能釋懷。懷秀不懂事,你身為男子,不該跟她一起胡鬧,虧欠了她,若以後能讓她歡樂,也算彌補,若不能,我是不會與你甘休的。」

  「岳母放心。」

  「我不聽你保證,只看以後的實際。實話與你說,今天你那伯母上門來赴宴,我讓人把她叉回去了。懷秀回京一個多月不見她來,皇家封賞下來之後,她才過來沾光湊熱鬧,天下沒有這麼便宜的事!我把話放在這裡,懷秀以後要是受了她半分委屈,我不找她,只找你。她對你有資助之恩,對我家可沒有,你別做那抱著愚孝委屈媳婦的蠢人,不然我是不依的。你本事再大,你岳父也有本事把女兒接回來,讓孩子姓我們江家的姓。」

  方敬寬低頭賠笑:「岳母過慮了。些許家事,我能處理好。那位只是隔房的伯母,上頭還有伯父管著,並沒本事左右我。我不會讓懷秀受委屈,您放心。」

  晚間方敬寬留宿在江家。打發了孩子睡覺,私下裡沒人的時候,江五揚著眉頭朝他瞪眼,「呀,嘴巴很甜啊,把我娘哄得眉開眼笑的。你那點子本事也就哄老人家,想騙過我,沒門!什麼要闖富貴路迎娶我,你敢說一句當時不是脅迫,我立刻打掉你滿嘴牙。」

  方敬寬自己解衣就寢,倒在軟枕上伸個大懶腰,舒服得跟在自家似的,然後支著胳膊歪頭看江五,「還不上來?」

  江五氣哼哼胡亂脫掉衣服,一骨碌鑽進被子裡,滑得像是魚兒。方敬寬把手搭在她臉上細細摩挲,「長胖了。」

  「胖了好看。」江五斜著眼睛瞟他,「你瘦了、黑了,醜多了。」

  「爺醜了怕什麼,魅力仍在。當初能折服你,現在重來一次,依然把握滿滿。」

  「滾,還有臉提當初。」

  「當初怎麼了?你就一直口不由心,總說我脅迫。我不過稍微迫著你親一親,後來可什麼也沒做,那晚也是你春心萌動,害得我事後還得趕緊遮補,為給你找個合適的送嫁乾娘,費了多大勁……」

  江五不等他說完,一口咬在他胳膊上。

  「疼!你這毛病什麼時候能改。」方敬寬咧嘴往回抽手,撕扯間,藉著燈光,被江五看見他胸口的傷疤。

  她登時坐起來掌燈細看,「什麼時候弄的,離心口太近了,多危險!」試探著用手摸摸,結痂了,可是看著摸著都嚇人。

  「沒事,擦破點皮而已。半個多月前去抄鄧巡檢的家,沒想到他家養了幾個瀛洲死士,不小心挨了一刀,真晦氣。」

  江五聽得心驚,狠狠擰他耳朵,「抄家你過去幹什麼,你不是一直不摻和明面的事嗎。再說你怎麼這麼笨,抄個家都能被人砍。滿朝裡做過抄家事的人有多少,誰像你一樣帶傷回來?你要是死了,我孩子可沒爹了,到時你別怨我給他找後爹!」

  「得了,後爹先別想,先把他親爹伺候好了。」方敬寬吹燈落帳,扳過了嬌妻的身子。

  *     *     *     *     *

  「……海城那邊的事我不問,只一件叮囑你記得,你是有家有妻兒的人,以後做什麼事多想想她們,寧可止步不前,也莫以身犯險。回京這個月來,你似乎又做了幾件險事,若論在朝的同僚身份,我本不該管,可身為你兒子的外祖父、你妻子的親爹,我不得不多嘴提醒你一句。」

  隔日,依舊是江家前頭的小精舍,江府丞和女婿兩人對坐小酌。上一次兩人吃酒還是在江五離家出走之前,翁婿關係未定,許多事不能明說。

  此刻方敬寬比上次更從容幾分,給岳父敬酒滿酒,恭敬又得體,含笑道:「海城的事,您知道也無妨,待閒時容我與您細說。朱閣老一系這次徹底被打散,聽說您在其中功勞不小,小婿只有慚愧仰慕的份。我不過是今上放出去的小卒之一,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不少,說起來,能成事也是借了懷秀的光。她若不離家出走,羅恭羅師傅不會為了保她與我同行,在海城我能站穩腳跟順利行事,得了他不少助力。」

  江府丞對女婿的自知之明很滿意,捻著鬍子也笑了,「話是這麼說,可若換了尋常人,便是十個羅師傅幫忙,也做不出你的成績。沒有你暗中搜集的實在證據,朱閣老連帶海城那一群蠹蟲,倒的不會這樣快。過河卒子也能將死老帥啊。今上私下裡對你評價頗高,機會難得,你當穩妥抓住,直掛雲帆才好。不過也要注意分寸,你領了監察海城一道的職,以後會直接和中樞打交道,將來位置越高越要謹慎。伴君伴虎這道理,自古顛撲不破,還是那句話,寧可止步不前,也千萬不要以身犯險。」

  「多謝岳父大人教誨。」方敬寬離席起身,深深下拜。江府丞是官場上的老油條,能這樣直白說話,那就是把他當自己人了。他心裡感激,嘴上也不含糊,「小婿歷練日淺,有幾分小聰明都被您看在眼裡,官路險灘,我一定會闖,但終究年輕,其中暗流凶險處未必能察覺得到。岳父大人若有所覺,請一定提點著些,小婿身家都在您老手上了。」

  江府丞點頭:「老朽這半輩子政績平平,看人的本事卻還勉強可以,近年最得意的事,也就是找你做女婿了。」

  別人興許不知道,但他是什麼人,怎會不知道方敬寬這次功勞不小。海城那邊一年來頗為不消停,商道上的波瀾、民間的小型暴亂、大小官吏互相傾軋,牽繫著京城裡激烈的派系鬥爭。又夾著通異域、收攏船王的種種鬥爭,其中處處都可看見方敬寬的影子。這個不是關鍵人物的小人物,非常巧妙地找準了方向,成了今上平息海城紛亂的先鋒之一,乃至破格賞下來的四品官職都不足以彰顯他的功勞。

  但許多事是暗地裡的,明面上的表彰也只能用明面的功勞說話。私下裡,今上對方敬寬的潛力頗為看好。江府丞心知肚明,自家兒子不爭氣,女兒胡鬧出這麼一段姻緣來,著實是可喜可賀的事情。

  「懷秀當了娘也沒穩重下來,依舊很能闖禍,你平日要多敲打她,想法子拘住她。你這回能在京裡待多久,打算什麼時候離京?」

  方敬寬道:「情況特殊,吏部沒規定嚴格赴任期限,我想再等些日子看看。朱閣老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或許還有後續需要料理,待沒我出力的地方了再走,也能讓懷秀多和您二老聚一聚。」

  江府丞點頭,「也好。海城那邊,我有兩棟宅院,回頭讓人過了你的名,把房契給你拿過去。是自住還是外租,或者賣了換銀子,我都不管,那是你的了。」

  方敬寬欠身,「過在懷秀名下吧。實不相瞞,小婿這一年在那邊得朋友幫忙,也置了幾處產業,保證妻兒的開銷是沒問題的。」

  江府丞瞇了瞇眼。去時候一窮二白,一年下來,能在海城那種地方置辦下產業,還是「幾處」,還能保證江五大手大腳的開銷……鬼知道這女婿假公濟私,背地裡都做了什麼事。

  「這是我送你的宅子,不用推脫,懷秀的嫁妝,我另有置辦。」江府丞更堅定了送禮的念頭。

  方敬寬聞言,欣然接受,道過謝,給岳父又滿了一杯酒。

  「方敬寬!」江五突然推門進院,依舊風風火火的,抱著膀子站在花架下笑嘻嘻的,頗有些幸災樂禍,「你伯母派人來送信,說她重病啦,臨終前要看看你兒子,不然牽掛著你的香火,死不瞑目呢。」

  方敬寬朝江府丞告聲罪,起身招呼妻子,「待我回頭再料理。」

  江五挑眉,「現在不去啊?小心你伯母病得太重,真鬧個死不瞑目啊。」

  江府丞咳嗽一聲,提醒女兒注意言辭。

  方敬寬笑:「你這樣感興趣,是想和我同去見識一番?」

  「我才不去。」江五翻個白眼,「以前我連她是你伯母還是嬸娘都弄不清呢,做什麼一個口信就讓她請動我去。方敬寬,這事交給你料理啦,給我辦得妥妥當當再回來,總之不許折騰我兒子。」

  「遵命。」當著岳父的面,某人順從得跟小丫鬟似的。眼底卻是藏著深黑色的漩渦,默默盯了妻子一眼,提醒她小心。

  江府丞低頭剝松子,老神在在。

  江五挑釁地抬抬下巴,「我去找藍姐姐,讓她給我兒子當乾娘,以後你別惹我,也別惹我兒子!」

  一陣風似的跑了。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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