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5債主上門
如瑾所站立的地方已經過了外宅,正是從正門方向進入內宅的一處空地。一帶粉牆隔開內院之中的亭台樓閣,越過粉牆放眼望去,內裡皆是卷簷朱欄,掩映在鬱鬱蔥蔥的綠植之中。在這個時節能有綠色,那便是極其耐寒的過冬青竹與松柏一類了,夾雜著似還有些獨特的品種,遙遙看去,如瑾亦認不出是什麼樹木,只覺好看得緊。
幾丈之外是一片清澈的湖水連接著內宅外院,依湖建著亭台雕樓,朱廊雕窗交相在玉粉色的牆面上,倒映於粼粼波光之中,畫中有水,水中亦有畫。
「原來這京都晉王府用的是江南規制。」如瑾歎了一聲。
她曾在畫中見過南方名園,精美細致之處並非北方園林可比,講究的是詩畫入景而不失野趣,亭台布置亦不規矩對稱,常於意外之處見功力,層疊精巧,雅逸無限。京中府宅多是受了皇宮影響,格局死板規整,如晉王府這般套用江南風格的宅子十分少見,何況又是如此上乘的套用。
因嫌御花園地方狹窄,皇帝在宮廷西北翻修了一座園子,以作平日閒暇消遣之用。如瑾曾經去過幾次,以她當日所見,是比這晉王府差上許多了,即便她未曾正式進入內宅,但從外頭看也看得出來。
皇帝修園子要動用內庫甚至國庫,內庫還好說,動國庫就要經過內閣,頗多掣肘,自是不能修得暢快。而晉王當年因有太皇太后的疼寵而得了這樣的美宅精舍,一見這宅子,如瑾也便知道晉王為什麼會死了。
即便沒有藍澤,皇帝動他亦是早晚的事情。而藍家此時進了晉王府,未來要面對的又是什麼?
「瑾兒,怪不得你極力反對遷入這裡,果是太招搖了。」秦氏在女兒身邊輕輕歎了一口氣,面上露出憂色。即便她未曾讀得那麼多書,並不知曉外間事,下得車來打眼一看,也生了隱憂。
外間男僕們已經離開,藍澤早在經過外宅時候便停住了,安頓吩咐一些事情,藍泯一家也繞去了另一邊的院落,眼前便只有西府內宅的秦氏等人。老太太正被婆子們抬下馬車,換到內宅行走的軟轎之中去。
丫鬟如意走過來詢問:「太太,老太太還沒睡醒,您看是叫醒她老人家一路看景進去呢,還是就這麼抬到屋裡床上安頓?」
要擱平時這話問得便是奇怪,想來此時是她見宅子好,怕老太太錯過了看景回頭要埋怨她們,便讓秦氏來拿主意。秦氏道:「自是老太太身體重要,既然住進了這裡,以後什麼時候不能看,現下先將她抬進去好好安置了吧,坐了一路馬車也是累了。」
如意聽命回去,帶了抬轎的婆子們當先進了內宅大門。於是秦氏等人跟在老太太后面陸續進院,由先前來探過路的婆子各自引著。
進得內宅便是順水而建的曲徑迴廊,小巧精致的芙蓉館和幽篁軒錯落臨水,島石掩映,逶迤藏幽,再往前走,便是一座寬大的院落,高房大屋軒敞富麗,院門上有新雕出來的「延壽」二字,一見名字便知是老太太的居所了。
果然婆子們抬著藍老太太進了院子,秦氏與如瑾跟進去,待老太太躺在床上安置好了,才出了延壽堂去往自己居處。
晉王宅改了襄國侯府,內裡各房各院也都重新起了名字,以示新舊更替之意。藍澤在官場上遇冷,底下那些不明就裡的學子書生卻有前來巴結的,只是藍澤一直病著沒有時間理會。亦有一兩個善於投機鑽營的人物,不知怎地打聽出了晉王舊宅的樓閣名號,賭上一筆買通藍家外宅的下人,送了新起的名字給藍澤過目。藍澤一看果然大為欣賞,加上自己頭疼不能太過耗神,便將那兩個書生送來的新名字稍稍改動,盡數用在了宅院裡。
老太太的延壽堂原本叫做綺香居,是當年晉王妃居住的地方,藍澤安排給了母親自然要換個福壽意味的名號。及至秦氏的明玉榭和如瑾的香雪樓,也都是新起的名字。這兩個地方距離外宅十分遙遠,已經到了後園的最邊緣,再往北走便是王府的外牆了。藍澤安排她們居住在那麼遠的地方,可見對妻女已經厭惡到了極點。
「還有多遠?」被婆子引著走了一會,仍然不見有停下來的意思,如瑾不由出聲相詢。
婆子賠笑答道:「大概還有小半刻的路。」
如瑾盯了那婆子一眼,不悅道:「既這麼遠,怎地不抬軟轎來,太太怎能走遠路勞累?」
「姑娘容稟,咱們府裡現下人手不夠,內宅雜役們都在後頭抬東西,一時勻不出人來……」
「糊塗,這就該打!」碧桃揚聲訓斥那婆子,「太太重要還是東西重要,你們都昏了頭麼,輕重都分不出來,還不趕緊去叫人抬轎子送太太和姑娘。」
如瑾左右看看,見路邊不遠處有一座小巧亭子,於是扶了秦氏朝那邊走,告訴引路婆子道:「我們就在這裡等著,看你什麼時候能叫來軟轎。」
「欸,是是是,請太太和姑娘稍後,奴婢立時去!」婆子行個禮忙忙往回走。
孫媽媽幫著攙扶秦氏進亭,飛雲鋪了軟墊在椅上,服侍秦氏坐下。孫媽媽一邊給秦氏揉腿一邊說道:「這麼大的宅子,咱府裡人手的確是不夠用了,來京路上還折損了好些人,真要在這裡住著,要趕快買些人進府才是,不然光是打掃宅院就要用上全數的人,大家都顧不得服侍主子了。」
「人手不夠是實情,不用轎子抬母親卻是另一回事了。」如瑾問碧桃,「那婆子是哪裡伺候的,你認識麼?」
碧桃回稟說:「是老太太那邊做雜事的,平日倒是不怎麼在主子們跟前,所以姑娘不記得她。」
如瑾道:「若真粗笨愚蠢,之前來晉王府探路也不會找了她罷。」
「姑娘是說……她故意?」孫媽媽想了一想不得要領,納悶道,「平日又沒有苛責過她,像她這樣的人連太太和姑娘的邊都沾不上呢,不至於故意使壞。老太太那邊又昏睡著,即便是醒著也不可能下這種命令,不顧別人還得顧著她未出世的孫兒呢。」
如瑾仰頭打量亭中光景,一邊說道:「不是故意最好,若是故意,她這樣的身份定是受人指使。現今宅院大了,咱們人少看不過來,最近都注意著些,別讓人趁亂鑽了空子。」
孫媽媽和碧桃等人俱都凜然答應。秦氏笑道:「便是有人故意使壞累著我,說到底也得感謝侯爺給咱們安排了這樣好的地方,不然就是人家想累我,又去哪裡累呢。」
從青州到京城,短短幾個月的時間,秦氏最大的變化並不是懷了孕,而是對藍澤的態度。從最開始的委曲求全刻意討好,到現在的完全不聞不問,這其中種種辛酸絕望不用她說出口,大家都是明白的。
即便不是身體的原因,照這樣看來,她腹中的孩子也將是最後一個了。亭中桌椅雅致,暖香色的幔帳簾帷飄搖在秋風裡,拂過楣簷上藍金花卉雲紋,捲起諸人心事重疊。秦氏臉上的笑容那般明媚,襯得空中秋陽都黯淡了。
孫媽媽待要開口相勸,如瑾也如母親一樣笑了起來,語氣卻是歡喜多於蕭索的,「是要感謝侯爺,若無他的安排,我們要去哪裡躲清靜?」
「是啊。園中景致如許,能尋一清淨地界對著花花草草,總比整日看著她們雞飛狗跳的好。」秦氏習慣性地撫了腹部,遙望遠處松林曲水。
待到安頓進了新的居所,雕梁畫棟,玉幔珠簾,如瑾站在香雪樓的二層推窗而望。整個後園廣闊而繁茂,亭台與花木交相掩映著,枯黃,翠綠,殷紅,層層疊疊的色彩鋪展開去,從樓上看下去,是一整片絢麗暈染的畫卷,甚至不能看見邊界。
秋陽漸漸當空,極遠處的街市樓院彷彿海上蜃景,朦朧著看不分明。依稀有一團不明晰的金色浮在遠處,看那方向,該是皇城裡金黃琉璃瓦映照了明朗日光。地上鋪著厚厚的織金錦毯,即便秋風寒涼,當風站在窗前也不覺得腳下生寒。雕花窗欞上還有淡淡的清漆氣味,是新添的朱漆未曾散盡味道的緣故,如瑾伸手拂過窗格,感受著漆面膠質的光滑。
太奢侈了。就連這低處王府邊緣的樓閣裡都收拾得如此乾淨,而且每一件器物用具皆是上好的材質,從花梨木的六柱隔扇彩楣架子床,到鏤雕博古架上陳設的瓶罐趣物,乃至一桌一椅、一帳一簾,無一不是新添的好東西,皆是細微處見功夫的貴重物件,即便是在青州襄國侯府中,如瑾也未曾見過誰的房間鋪設成這樣。若是放到皇宮裡,也趕得上一個中等嬪妃的屋舍了。
打發小丫鬟滿府裡跑了一圈,帶回來的消息說每個院落房舍皆是類似的布置,如瑾不由的疑惑起來。收拾晉王府是皇帝派人做的,一切布置用具皆是宮裡置辦,給一個棋子樣的臣僚這般待遇,這不是皇帝的行事風格。若要招人非議藍澤,單是一個賜住晉王府已經分量足夠,何至於要破費內庫多添這一筆?
樓前院中花木大多落盡了葉子,剩了光禿禿的枝幹杵著,唯有幾叢粉菊還綻放在枝頭,然而眼看著秋盡冬來,它們也開不了多少時候了,再耐寒的菊花亦是熬不住冬日霜雪。如瑾臨窗看著它們,便想起瀲華宮那個深秋的早晨,落葉飛舞,冬意漸襲,她在那樣的蕭索中飲下冰冷的毒酒。
從那時到現在還沒有一年的時間,一年裡度過兩個秋天,她算是獨一人了。頭一個秋天皇帝給了她死亡,這一個秋天,給了她富貴。兜兜轉轉她依然跟皇帝沾了關係,且還多了一個永安王、一個長平王。這一生到底會走向何方呢?此時的她,並不能預料得明白。
唯有一步一步走著看了,即便天威難違,即便皇權壓人,她亦是要爭上一爭。
* * * * *
到了第二日,一大清早,皇帝動用內庫給襄國侯府裝點新居的緣故便有了眉目。如瑾剛剛起床梳洗未完,碧桃便將蔻兒在前頭聽得的消息稟告了如瑾。
「昨天晚上侯爺發了很大的脾氣,今早起不來床了,聽說頭疼得厲害,連眼睛都看不清東西了。」
如瑾手中剛剛拿起一枚藍瑪瑙雙股釵,聞言詫異問道,「終於搬進了堂皇富麗的宅院,他不該高興才是麼,第一晚便發脾氣?」
碧桃回稟說:「昨夜有宮裡來人傳話,聽說依然是一個年輕的低等內侍,撂下話就跑了,然後侯爺在書房獨自悶了很長時候,誰也不讓進門,還摔了好幾個貴重瓶子,再後來,底下人聽到響動衝進去的時候,侯爺已經倒在地上暈過去了,好容易才救過來。」
「那內侍傳的什麼話,可打聽清楚了?」如瑾放下髮釵仔細叮問。雖是想開了住了進來,但到底是不踏實的,一聽見事情和宮裡有關她便十分上心。
碧桃附耳低聲,連一旁服侍的寒芳也不讓聽見,悄聲說道:「打聽到了,侯爺昏睡的時候曾經說過夢話,很是說了幾句對皇上不滿的話呢,跟前伺候的人不敢照實學出來,只透露說,咱們這個新宅子裡置辦用物的花費,宮裡都不管,要咱們自己開銷呢,昨夜那個小內侍就是來送賒帳票據的。」
竟有這等事,如瑾蹙眉:「不是動用的宮中內庫麼?夢話可做得準,你該更仔細打聽出來才是。」
碧桃道:「就是真事沒錯,今早府門外來了幾家商號的伙計,說是替東家來跟咱們府上結算銀錢的,因為侯爺病重呂管事沒讓進去回稟,吩咐門房上將人都擋在外頭了,現下那些人還沒走呢。」
「是些什麼人?」
「綢緞鋪的、木料作坊的、花木店、古董坊……一時也說不全乎,總之五六個伙計都在外頭,據說這還沒來全呢,有些商號過幾天再來。他們口口聲聲說來專門恭喜侯府喬遷,結算帳目只是其次。」碧桃說完自己都冷笑,忿然道,「再大再好的商鋪又算什麼,平頭百姓而已,哪裡輪得到他們來恭賀侯府,擺明了是來找晦氣。呂管事做事不爽利,直接就該叫京兆府的衙役過來將人拘走,治他們攪鬧侯府的罪。」
寒芳梳完了頭,識趣地退了出去,屋中只剩下主僕兩人。如瑾將那根雙股髮釵在鬢邊比了比,插在髻中壓髮。圓潤熒亮的藍色瑪瑙襯著銀色流蘇,在銅鏡裡晃出朦朧的影。
「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京兆府的人來了也是要講理的。若是鬧出襄國侯倚仗權勢欺壓百姓,強搶民財的故事來,又不知會惹了什麼上身。」如瑾的容顏素冷如窗外拂過的秋風,語氣亦是涼颼颼的。
她就知道這番富麗的裝扮必有蹊蹺,內庫從來都沒有盈富的時候,宮裡人還不夠花呢,嬪妃們整日為著誰多了一匹料子誰少了幾隻配給的雞鴨而爭得面紅耳赤,哪裡會有多餘的錢來添補給藍家,恐怕皇后的娘家都沒有這個福氣。果不其然,這諾大一筆開銷要藍家自己掏銀子補上。這樣陰損的事情也虧那位九五至尊好意思做。
碧桃擰著秀氣的眉毛悶了半晌,終是不甘心,「難道……就讓那些人在府門口逗留著要帳麼,才剛搬了新居,真是給咱們臉上抹黑。」
「這黑卻不是他們給藍家抹的,是皇上。」如瑾從妝台邊站起來,踩過孔雀屏紋的織金錦毯,走到窗前伸手將雕窗推開了。寢室在香雪樓的二層,半空中的風力比地面要大,窗子一開,秋末冬初的冷風便卷著塵沙灌進來,涼颼颼撲到如瑾臉上。
「姑娘小心受寒。」碧桃趕忙上前欲要關窗,卻被如瑾攔住了。
被冷風吹一吹,人也能清爽不少。如瑾站在窗邊遙望絢麗園林,吩咐道:「一會你著人給呂管事傳個話,讓他好生將那些商號的伙計打發走了,不要苛待人家。就跟他們說,襄國侯府不會欠債不還,讓他們回去等著。」
「姑娘,難道咱們這要替……替皇上還債?這麼大的宅子,這麼些東西,得多少銀子才能置辦出來啊。」
「這不是替皇上還債,東西本就是藍家用的,要還也是自己的債。」
碧桃委屈地嘟囔:「這宅子可是皇上讓咱們搬進來的,東西也是他讓人置辦的,咱們一無所知,又不是非要用這些不可,憑什麼要咱們掏銀子呢?御賜的宅院、御賜的用物,說出去可真是風光透了,到最後卻讓咱們自己花錢,這……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他是皇上,他就是道理。」如瑾未曾挽起的髮絲當風而起,與衣帶一起飄搖著,似遠處湖水裡波紋的湧動。
真是陰損到家了。以往,如瑾只道皇帝拿藍家當玩弄於鼓掌的棋子,現在才知道藍家原來還是皇帝無聊的樂子,他設了一個套子讓藍家鑽,現在定是悶在宮裡偷笑呢。昨夜派人傳話來給藍澤,今日便有商號上門討帳,若說不是他有意,誰又肯信。
「那得多少錢啊,咱們府上又不是造銀子的官坊,怎麼堵得上這個窟窿。」碧桃昨日還瞅著這屋裡的錦帳珠簾滿眼歡喜,現今卻是越看越心涼了。
如瑾淡淡道:「你去傳話即可,銀子的事又不用你操心,襄國侯府的當家人可不是你。」
碧桃重重歎了一口氣,轉身出去按照吩咐給呂管事傳話了。誰料這番言語傳到府外之後,商號的伙計們卻仍是不肯罷休,直要藍家給個期限,不能無限期的等下去。
「跟他們說一個月,再不走的棍棒伺候,不必手軟,狠狠地打。」如瑾道。
呂管事依言將伙計們打發走了,臨走時那些人裡還有的叫囂著讓藍家寫欠條,這次呂管事沒有客氣,直接按如瑾的話讓門房抄了棍棒攆人。「別給臉不要臉,襄國侯府在這裡又不會跑,要什麼欠條,皇上剛賜了宅子你們就來抹黑,鬧出事來看誰吃不了兜著走!」
門房眾僕役早就被這些人纏得冒火,呂管事一發話哪有不下狠手的,自都是拿著碗口粗的棒子往死裡招呼,幾棍子下去那些人就撐不住了,見搬出皇上來,他們到底心裡發虛,哀嚎著罵了幾聲紛紛散走。
「這麼大的宅院到底人手不夠,別的不說,先招攬一些護院進來,以後遇到這樣的事也好有人動手。」待得商號的人走了,如瑾又吩咐了下去。
此時已過了早飯的時辰,如瑾陪在秦氏的明玉榭裡打發時光。聽得女兒言語,秦氏阻攔道:「照今早這事來看,咱們能不能在此長住還說不準,別忙著招人了。」
如瑾卻道:「長了不敢說,短期內咱們回不去青州,總得等您給我添了弟弟或妹妹,孩兒長大一些才能出遠門。如此算起來總要一年左右的光景,這期間是需要人手的。」
「就算是在京裡停留著,這晉王府咱們也住不得了,你看看這些桌椅幔帳,哪一樣不是要花好多銀子,咱們藍家沒有那麼多的家底填補這大窟窿。」秦氏指著身邊的暗紋雕花香檀桌一臉痛惜。
上好的木料,散著淡淡的天然香氣,如瑾伸出纖細的手指,用指腹在方桌細膩的紋理上緩緩摩挲,唇角浮出一縷涼若秋風的笑意。
「住,為什麼不住,多好的宅院用具,隆恩浩蕩罩在咱們頭頂上,不懂享用才是癡人。」
「哪裡住得起啊?」秦氏歎道,「當日在青州時你也幫著管理過家事,內宅的帳冊你都是看過的,咱們家多少年來開銷日甚,又兼著東府暗中吞進了許多財物,這兩年勉強維持著收支罷了,若不精打細算過日子,離入不敷出的時候也不遠了,哪有盈餘去給商號還帳?」
孫媽媽也道:「姑娘你想想,咱們上京來總共才帶了多少銀子,路上遭遇盜匪損了多少財物,到得京城裡最開始添置東西花了一筆,前陣子給老太太和侯爺請醫用藥花了不少,若不是後來有御醫上門,還要花出去更多,現在可沒剩下多少了,滿打滿算著能有一千銀子都是多說著。不但買下人、請護院的錢沒有,就是日後過活也得好生算計著,可再沒多餘的錢了。」
碧桃在一旁聽得直發愣,待到聽完孫媽媽的帳目臉都白了,「一千銀子……上上下下這麼多的人,老太太和侯爺還得整日吃著上好的藥材補品,太太這裡要養胎養身誕育小主子,一千銀子能支持多久啊……除非所有補品都停了,也不許再添置新衣新物件,咱們上下像平頭百姓那樣過活,說不定還能勉強維持下去。這樣算來,咱們還是搬回池水胡同最好,起碼那裡院子小開銷少。」
自古便有俗語,一分錢難倒英雄漢。提起錢財這檔子,誰都是要精打細算的,稍微窘迫些就要愁眉苦臉心裡發虛。三個人在那裡算來算去,怎麼都覺銀子不夠花,再對著這麼一大筆欠帳,只覺得日後真是慘淡灰暗。
如瑾坐在一邊默默聽著三人言語,唇邊浮光一般的笑意始終沒有消失,引得碧桃不禁詫異詢問:「姑娘,難道你一點都不著急麼?太太若是短了養胎的補品,恐怕是要傷身子呢。」
如瑾便笑道:「急什麼,宅子是皇上賞的,東西是皇上給咱們置辦的,好好享用就是了,愁眉苦臉豈非辜負了君恩。」她指著滿屋子富麗奢侈的裝飾,問道,「銀錢不夠怕什麼,這一桌一椅、一個小擺件、一條輕紗帳,哪一樣換不來銀子?沒錢的時候拿出去當鋪抵押就是了,全府裡的東西都變賣了還怕支撐不到母親產子?怕是將孩子養成我這麼大都綽綽有餘。」
「這……這些東西哪能變賣,說不定還要抵給商號還帳呢。」
「安安心心的住著就是,還帳?期限一個月呢,到時再說,實在不行就將事情捅出去,皇上讓咱們沒錢,咱們就讓他沒臉。想給藍家悄悄下絆子,他想的太容易了。」如瑾冷笑一聲。
政事上她無法涉足,這等家宅小事正是女子用武之地,她不會讓皇帝的算盤輕易得逞的。他既然放下九五至尊的身段行此陰損之事,她便有膽子讓他灰頭土臉。有她藍如瑾在一天,就別指望藍家會忍氣吞聲默默受了這個委屈。
秦氏皺眉道:「你父親是定不會將事情捅出去的,他氣得臥床不起,定是已經打定了要吞了這苦果的主意,所以才憋氣加重了病情。」
「母親安心養胎便是,到了現在這時候,父親大人已經沒精力照看咱們的行事了。」
若說之前如瑾對搬家一事深惡痛絕,到現在,她反而打定主意要在這裡安居下去。皇帝拿藍家取樂,她偏要安安穩穩的過日子,讓他笑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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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分開兩邊,但也並未完全隔絕,藍澤這邊有人上門討帳的消息並沒有瞞過藍泯一家。大少爺藍琅聞聽之後嘖嘖稱奇,驚愕地說道:「咱們住的用的原來都是外債啊,我還以為撿了大便宜呢,這可如何是好……」
他昨日搬進來興奮不已,夜裡招了三四個丫鬟進房作樂,誰知次日起來便聽說一切都是虛浮的債務,還要另掏銀子來買,不免興致大減,無精打采。
藍泯身穿領口袖口都繡了金線的杭綢直裰,腰間錦帶亮閃閃地掛著兩枚玲瓏玉佩,翹著二郎腿靠在圈椅上,瞇起眼睛美滋滋品了一口香茶,放下茶盞才笑罵兒子道:「糊塗東西,又不是你的外債,該享用就享用著,有什麼如何是好的。」
「這……」藍琅想不明白。
藍如璇正對著冊子細看嫁妝,雖是病體衰弱,但心情是十分明媚的,聞言抬頭瞅了一眼哥哥渾然發懵的樣子,抿嘴笑道:「哥哥的確是糊塗,聽我說,這宅子是襄國侯府的,東西是皇上給襄國侯府置辦的,要還債也是襄國侯伯父大人的事情,與你有何相干?」
「但是……但是這邊的院子可是給了咱們住的,好大一片地方呢,東西也都是咱們用著……」
「笨啊哥哥,人家外頭來討債的都是衝著襄國侯府,難道外人還要分清哪件東西是伯父的,哪件東西是父親的?就是告訴了他們分別,他們也根本不管這個的,只會跟襄國侯要錢。不信到時你看著就知道了。」
藍琅一拍腦門,「對啊,在外看來咱們都是一家,沒有捨了襄國侯朝襄國侯弟侄要帳的理。這麼說,咱們就是白白享用這些東西了?」
藍如璇笑道:「你願意可憐那邊也可以送些銀子過去啊,沒人攔著你。」
「不送不送,咱們還不夠花呢。」
父女三人相視而笑,十分樂意看見西府吃啞巴虧。藍如璇低了頭繼續清看嫁妝單子,再過幾日就是過門的日子了,她的嫁妝早就已經置辦好了,只等永安王府過來接人。
看了一會卻急促地咳嗽起來,一咳便停不住了,憋得臉色紫紅,貓著腰痛苦地抖著身子。丫鬟們趕緊拍背端茶的服侍,藍泯和藍琅也緊張看著她。
許久之後咳嗽終於止住,藍如璇已經咳得沒了力氣,軟軟靠在錦墊上虛弱地喘息著,不住地用茶水潤著喉嚨才能壓服胸中的難受。
「妹妹這症狀……跟那些日子的祖母差不多,莫非是那天夜裡在祖母房前待的時候太長,過了病氣在身上?」藍琅擔憂地說。
提起那晚藍如璇臉上便浮現戾氣,皺眉朝哥哥道:「提那作甚,總之是我倒霉。」
她現在只盼著快點嫁入王府裡去,而且很是歹毒地想了幾次,若是第一日嫁過去第二日老太太就歸西才能襯意,也好消了她宿夜長跪的窩囊怨恨。
藍泯道:「永安王爺定了十月初三的吉日,今日已經是九月三十了,你趕快好起來才是,這個樣子怎麼入府呢?」
身為父親有些話他不好跟女兒明說,其實他擔心的是藍如璇的新婚之夜。眼見著咳成這個樣子,王府裡的人為了防止過病氣,定是不會讓藍如璇接近王爺金貴玉體的。嫁進入不能成禮的話,若是因病再耽擱些日子,永安王爺過了新鮮勁,那麼藍如璇何時才能在王府立足呢?最讓人擔心的是倘若正室王妃藉題發揮,一直因此阻攔著藍如璇接近王爺,時候越久情勢越是不妙。
這些道理藍如璇自己也是明白的,聽得父親提起,她放了手中的嫁妝單子,心頭也浮起焦躁來,不耐煩的抱怨道:「那些個大夫一個個的全不頂用,都說京城裡名醫遍地,治了這麼些天,連個風寒都治不好,平白耽誤我的事!」
看見女兒發了脾氣,藍泯倒是不好深說了,自從女兒定準了要嫁入王府,他知道日後的指望都在女兒身上,輕易不敢惹女兒生氣,便一邊勸著一邊轉移了話頭,「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還有兩三日,你不要勞累了好好養著,到出嫁那天總能好些。說起來你母親不知走到哪裡了,是否能趕得及呢?」
提起張氏藍如璇的注意果然被轉移,細心算了算,張氏從一個月前離開青州赴京,若是緊著趕路這時候也快到了,只看這幾日能否趕上。前日才接了頭前來報信的奴才傳話,說是二太太已經進入京畿隔壁的州府了,正在抓緊趕路。
藍如璇便道:「等我進了王府,您和母親就好好地住在這裡過日子,要銀子有銀子,要面子有面子。待得外祖父那邊告老離任的時候,也將他老人家接過來一起住,一家子團聚才熱鬧。」
張氏的父親在山西那邊做著一任小官,仗著人比較精明,這麼多年並沒出什麼岔子,快到榮歸故里的時候了。因為路途比較遙遠,平日裡張氏和娘家沒什麼走動來往,偶爾傳一傳書信,逢年過節打發人送點節禮而已。直到藍家舉家進京,藍如璇特意囑咐母親跟外祖父討主意,兩邊來往這才多了些。
藍泯聞言連連點頭,自然不違拗女兒的話:「是,到時接來一起住。這次要不是他老人家官場上的關係,咱們還不知道襄國侯爺在朝中是個怎樣光景呢,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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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泯父女幾人關在家中暗自盤算著,卻不知外間之事。就在這一天的上午,永安王府裡,王妃宋氏藉著親手給永安王量體裁衣的機會,將夫君留在了內宅。
鎏金百葉博山爐裡裊裊騰著朦朧的煙氣,一室甜香綿軟,宋王妃的手緩緩滑過永安王肩膀與腰腹,輕軟似初春柔柳。
因著量體,永安王只著了內裡的薄寢衣,屋中為了怕他受涼,越了節氣點了兩個火盆在跟前。到底是未曾真正入冬,火爐一點,即便只穿著寢衣也覺過熱了,永安王待要喚人移走火盆,無意間低頭看一眼專心致志與他量體的宋王妃,鼻端嗅到她髮間玫瑰油的甜膩香氣,心下便是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