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1帶病請罪
她並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睡去的,似乎前一刻還在和枕邊人說著話,不知不覺的,便沉入了夢鄉。夢境綿長而溫暖,像是春日時出去踏青游園,看到草長鶯飛,嗅到花木初生時蓬勃清冽的氣息。
連綿不絕的夢境,如同水黛色綿延向遠方的青山,隱在霧氣之後,明明看得見,卻又看不見。及至她醒來,便什麼都不記得了,只有淺淡美好的感覺留存在腦海。
帳子是半開的,窗外透進淺白色朦朧的光,將燈火的光亮變得微弱。她感覺手被人握著,一轉頭,看見長平王支肘在枕上,早已醒來,正靜靜看著她,錦被裡露出半裸的胸膛,並不曾穿寢衣。
夜裡旖旎纏綿的畫面湧到眼前,如瑾臉上泛了微微的紅暈,不過仍是彎起唇,朝他笑了笑。
從這一天開始,似乎有許多東西,都和從前不一樣了。
他也笑了,清澈的眼裡映著她的影子。
「什麼時辰了?」她略動一動身子,感到從頭到腳酸乏得緊,不由輕輕蹙眉。
長平王的手指上繞著她一縷頭髮,閒閒把玩著,聲音裡還透著未曾睡醒的慵懶,「不知道。並沒聽見他們起床走動的聲音,應該還早。」
是指內侍和丫鬟們吧?如瑾不確定是不是昨晚他們得了什麼暗示,所以才不早起發出聲響。她偶爾也會貪睡,但並沒有睡到日上三竿的習慣,又看了看窗外天光,打算起床。
長平王卻按住了她,「今日什麼也不用做,好好歇著,不必早起,總之又沒什麼要緊事做。」又低聲問,「還疼嗎?」
自然並不舒服,全身也是難受得很,不過如瑾紅著臉輕輕搖了搖頭:「沒事。」
他低下頭來吻了她的額頭:「可以泡一泡止疼的藥浴,我找人要過方子了,等起床後讓丫鬟給你準備。」說著,從被子裡攬住了她的腰,一直從額頭吻到唇邊。周遭空氣漸漸熱起來,他的眼睛蒙上一層迷離之色。
如瑾身子酸軟,正要拒絕,他自己停住了,愣了一愣,歎息著鬆開了她。
「……不行,醫官說要節制。」他坐起來,抓過寢衣披了,距離她遠一些。然後似乎是為了轉移注意力,自顧自找話說,「你昨晚睡得真快。」
如瑾感謝他的克制,卻覺得那醫官二字有些刺耳,勉強應道:「是麼?我記不清了。」
「是,我一句話還沒說完,你已經睡著了,彷彿和我聊天是頂無聊的一件事,真讓人懊惱。」
如瑾抿嘴:「抱歉。」
「不必。其實,看你睡得那麼快那麼沉,我也很高興。」他微微一笑,「聽說女人在心愛的人身邊才會安心沉睡,自從你嫁進來,我們在一起時往往是我先去夢周公,大概是你一直對我不大放心?那麼,現在呢,你的心情有變化了嗎?」
他的聲音溫和,透著舒爽的愜意。
如瑾便朝他笑了笑。
當然是有變化的。只是,她還沒能想清楚到底變化在哪裡。長平王似乎也不是刻意要她的答案,見她笑,便覺得完滿似的,他自己也笑得更深。
「你還睡嗎?」
如瑾搖頭。身上疲軟,但頭腦已經完全清醒了,她睡不著。長平王就匆匆穿了衣服下地,趿著鞋走到桌邊抱起一個盒子,「不睡便不睡吧,給你看樣東西。」
是昨天他特意吩咐至明送上來的錦盒,如瑾還沒來得及問他是什麼,見他此時提起,便凝神細看。
盒子打開,露出裡頭流光溢彩的衣料。
「這……」如瑾看著眼熟,立時想起去年的事。他當時送她的其實是一匹流雲浣花錦,只因她說太扎眼不能收,這才換了做成禮服的那匹雲霞錦。
長平王將料子抖開了,提起來給她看。如瑾才發現,原來不是衣料,已經做成了衣服。長長的束腰連身衣裙,和那件雲霞錦禮服差不多的款式。看大小,是合著她的身量做的。
「這才是想給你在及笄禮上穿的,不過,顧忌著你恐怕不肯穿,而且姑母的確不喜歡看人用度奢侈,所以才私下備了,打算只咱們兩個在一起時給你。可你昨天睡得那樣快,沒來得及和你說起。」他一邊把衣裙攤開在床上,一邊笑著解釋。
然後回身到錦盒裡又掏了一個小錦盒出來,打開了,拿出一枚赤金攢花雙股流蘇簪。
「還記得這個嗎?」
「……記得。」
是他給她的第一件東西。那時候還在青州來京的路上,兩方同行,他將地方官吏們孝敬的禮物隨手賞了藍家女眷,別人都是平常,唯有她得了這件金簪。因那簪托的花樣是一對極小的鴛鴦,她早早就將之冷處理,命丫鬟收起來壓在箱底,很久都沒有拿出來過,幾乎都要忘了。
誰知在這時,又像雲霞錦一樣被他翻了出來。
「你拿這些出來,是責怪我不肯用你給的東西嗎?」她半開玩笑地說。
「嗯,雖然知道你有自己的顧慮,可我心裡還是有點悶,所以,鄭重其事再送你一回,這樣你以後才不會束之高閣。」
如瑾訝然,沒想到他這麼坦白。
浣花錦上擱著金簪,都是光華絢爛,晃著她的眼睛。她擁被坐起來,「謝謝。」
沒想到他從錦盒底下又掏出一個封紅,並列和金簪放在一起,「這回的錢還要收著嗎?聽說你私下和丫鬟議論,銀子要用起來才能賺更多的銀子,這一萬銀票加上去年的,也夠你把鋪子開大些了吧?」
「王爺……」
「沒人的時候叫我名字。」
「……阿宙,你哪來這麼多銀子?」她想起太子和賑災銀的事情。皇子們明面上的銀錢都不多,太子還需私下朝災銀伸手呢,他這一萬一萬的往出拿,怎讓她不擔心。
「放心,我自有來路,等你休息好了再仔細說與你聽,總之你安心拿著就是。這是賀你及笄的,女孩子大了手裡總要有自己的錢,特別是出了嫁的,不存些私房,腰桿怎麼硬得起來?」他笑吟吟地說。
這像是夫君該和妻子說的話嗎?
如瑾哭笑不得,卻又異常感動。不由眼眶微濕,他對她的心意,可是沉甸甸的,讓她不知道該怎麼接。
一直都是自己一個人,一點點向前,一步步爭取,赫然發現多出一個人幫忙時,自然是有提防也有擔心的,所以她才把他給的銀子都好好收起來,一兩都沒花,而是自己白手起家,十幾兩十幾兩的往回賺,艱難卻也覺得安心充實。
可時日久了,當他一直不停地出現,打亂她一個人向前的步伐,而她似乎也開始漸漸習慣他在身邊……
一切就都不同了。
「阿宙……」她想說什麼,卻一時說不下去。
他就笑,坐到床邊伸出手,一下一下撫摸她的頭髮:「是不是特別感動,覺得自己三生積福才能嫁這麼好的夫君?沒關係,想哭就哭吧,哭完了,感動夠了,以後就好好地侍奉本王,好好償還本王的情意吧。」
原本眼眶發紅的如瑾立刻忍俊不禁,噗嗤一下笑出來,卻是怎麼都不可能哭了。便順著他的話接了下去,「王爺大恩大德,妾身沒齒難忘,做牛做馬一輩子也償不清您的恩情了,不過妾身定會努力侍奉,盡量不讓王爺失望。」
長平王見著佳人眼波盈盈朝自己笑,嫣紅唇瓣吐出戲謔之語,心旌不由一蕩,低頭在她唇上啄了一下,語氣就曖昧了三分,「嗯,本王等著。」
如瑾紅了臉,別開眼睛。
「那,收下吧?」他將簪子和封紅往她跟前推了推。
如瑾微微點頭:「多謝。」
「一會起了床,穿這衣服給我看。」
「嗯。」
「梳了頭,簪子由我親手戴,這是咱們兩個人的及笄禮。」
「嗯。」
「銀票也用了吧,佛光寺那邊賀蘭已經辦好了,也能賺上一筆。你手裡銀子多了,做事才能隨心稱意。」
「……」如瑾抬眼,「王爺真囉嗦。」
長平王挑了挑眉,然後朗聲笑起來。
不一會外間就傳進來輕微的開門聲,院子裡也微微有了走動的聲響,大概是僕婢們聽見主子醒了,開始當值做事。
如瑾便揚聲叫人進來,準備起床。
吉祥和冬雪雙雙走進,端著熱湯熱茶,和平時一樣伺候起來。吉祥笑著說:「主子醒得可真早。」
「哪裡早?」如瑾看向外頭天光,覺得丫鬟在逗她。
「自然是早,比您平日起身的時候早了半刻呢。外頭下雪了,窗子才顯得亮。」
如瑾和長平王不由對視,都是笑了。兩個人都以為起晚了呢。
「怎地突然下雪了,昨兒可是晴天,下得大麼?」
「大概是夜裡起的雲吧,下得不算小,現在已經有一兩寸積雪了,還落著呢。」吉祥笑瞇瞇地幫著如瑾穿衣服,一邊說著,「可巧咱們院子裡那兩樹紅梅開了,開得不多,可也是個彩頭,大概它們也知道主子及笄喜事,上趕著湊熱鬧來了。」
如瑾訝道:「真的?一會我去看看。」
前些天大家還說怎麼節令到了那梅樹卻不開花,難道是今年天旱的緣故,誰料今日下了雪,花也開了,真是巧極。
長平王在一旁坐著喝茶,眼裡帶笑,看向如瑾,說:「的確是喜事。」
如瑾臉色微紅。
冬雪在一旁收拾屋子,看到榻上扔著的褥子,不由詫異,見長平王在跟前就沒說什麼,順手將褥子疊了拿下去,等長平王去外頭吩咐內侍做事,這才悄悄上前問:「主子月信來了?還差幾天吧,怎麼這樣早,要不要請大夫進來看看,別是最近身體不適大家沒留意到?」
如瑾想起昨夜弄髒的被褥,不由尷尬。該怎麼跟丫鬟解釋他們昨晚才圓房?
吉祥看主子臉色不自在,忙接過話打發冬雪:「偶爾不準也是有的,你去叫褚姑熬紅棗湯吧。」
冬雪出去,吉祥才問是怎麼回事。如瑾想了想,還是把這事跟吉祥說了,叮囑道:「……你自己知道就行了,其他人都不必告訴,當初用假的喜帕騙過宮裡,鬧出來總歸不好。總之我月事也在最近,倒是還圓得過去。」
吉祥吃驚不已,貼身伺候了主子這麼多時日,她竟不知道主子和王爺一直沒真正同房。震驚之餘忙認真答應了。如瑾又想起浴室,便讓她把裡頭那床被子也拿出來收拾,並將那封銀票交給她暫收。
很快長平王拿了一包藥進來,吩咐說:「給你們主子泡澡用,現在便去。」
知道真相的吉祥不由朝如瑾抿唇而笑,欣喜王爺的用心,弄得如瑾頗不自在。
於是泡了澡之後梳洗一番,時辰就不早了,長平王看著如瑾穿了新衣服,親手插簪,攜手領她到大穿衣鏡前。
「看,不錯吧?」他問。
如瑾看的卻不是衣服,而是鏡子裡並肩而立的兩個人。窗外照進來溶溶雪光,和日光並不一樣,是一種透明清冷的光線,射在鏡中,將兩人的影子都蒙了一層清輝。遠洋而來的玻璃磚非常奇特,清清楚楚呈現一切,每一絲頭髮都是那麼明晰。如瑾隔著鏡子認真看著身邊這個人。他風姿挺拔,形容清俊,即便只是看著鏡影,也能讓人明白感受他身體裡蘊含的力量。彷彿第一次認識一般,如瑾上上下下的打量他,腦海中飛速閃過與他相識以來每一個片段。
他卻被看得有些不自在。破天荒的,露出青澀少年才會有的靦腆,雖然只是一瞬就恢復了日常沉穩,但還是被如瑾捕捉到了。
她不由彎起唇角。
他問:「看什麼?」
如瑾笑著拽他離開了鏡子:「快吃飯吧,餓死了。」
這一天的時光是悠閒而愉快的,閒聊、散步,穿了斗笠在雪裡賞梅花,沒有任何目的消磨著,短暫的冬日白天也彷彿變長了。期間他回錦繡閣一趟,似乎是處理事務,然後很快又回來,一整天都陪著她待在一起。
如瑾笑話他:「用功了沒幾日,又變成遊手好閒、無所事事的人了。」
「本王身體微恙需要休息,而且如今天下太平,沒什麼重要的政務,這才偷得浮生半日閒。」
就知道他是胡亂說。身體微恙是給別人看的,就算沒有政務要旁聽參與,他每日也悄悄做著自己的事。永安王那邊還沒有下文,而皇帝不再要他入閣聽政,也許未必全因容他養病。總之天下太平是虛的。
可這靜靜的相處時光裡,她也不想關心這些事。他是很有分寸的人,一定能處理好外間的變幻。她不能幫上什麼,便在他的閒暇裡,做一個安靜的身邊人吧。
雪花紛紛揚揚,時停時續,落了一整天。
夜幕降臨的時候,天也不會完全黑下來,雪光映著燈光,天地間是一片柔和的白茫茫。早晨一兩寸的積雪已經沒過了腳踝,這是今冬第一場大雪。
長平王依然留下來過夜。
然後接著兩三天,總是留在這裡,彷彿將辰薇院變成了第二個錦繡閣。可巧內宅的管事們也不來找如瑾回事了,大概是得了指示,不許打擾兩人相處的時光。
這一日長平王暫回錦繡閣處理事情的時候,院子外頭來了求見的貴妾羅氏。
如瑾也惦記著那邊,就讓她進來了。羅氏被陪嫁的丫鬟和乳娘一同扶進來,身上裹著厚厚的斗篷,腳步虛浮,臉色泛灰。一直在那邊照看的吳竹春跟著進來,微微朝如瑾點頭,安靜退到一邊。
主僕之間日益相處形成的默契,如瑾就知道羅氏此來並非找麻煩,便含了笑請羅氏坐,叫丫鬟上茶。
羅氏沒坐,顫巍巍走到屋子中央,朝著如瑾端正跪下去,「多謝藍妃救命之恩,妾身一能起床就趕來道謝,請您莫怪妾身衝撞。」
那個乳母幫著補充:「我們姨娘只是中毒後身體虛弱,並不是生病,藍妃不用怕被過了病氣。」語氣謙卑,十分客氣。
如瑾道:「嬤嬤莫擔心,我是不會怪罪的。便是你們姨娘不來,我得了空也要去看一看。中毒之事尚無結果,那日的粥是我分派下去的,自然要盡早查個水落石出自證清白。」
那乳母連忙磕頭不已:「藍妃言重!都是奴婢不懂事,情急之下腦袋發昏,那天說了許多混帳話,十分對不起藍妃。您可千萬別和奴婢這糊塗人一般見識!奴婢這次來也是要稟告您,等伺候著我們姨娘行動方便一些了,奴婢就自請出府歸家,再不給您添麻煩。求藍妃寬容,容奴婢再伺候我們姨娘一段時日。」
這般的態度轉變,倒是讓人意外。如瑾朝羅氏看去。
羅氏俯首:「妾身出身寒微,身邊人都不會說話,辦事也欠妥,藍妃莫要笑話。」
看來乳母請辭是主僕兩個已經商量好的了。
如瑾便笑笑,讓丫鬟將幾個人都扶起來,給羅氏看了座,言說:「論寒微,我也是外頭來的,不過頂個侯府名頭,實在比不上京城人士見多識廣。誰身邊沒個會做錯事的奴才,做錯了,教她改了就是,攆走倒是不必了。這位嬤嬤一心為你,也算忠僕。至於腦袋不靈光、眼睛不夠亮,慢慢學起來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