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6遼鎮檄文
八月十三,遼鎮何氏反。
舉的是義旗,以「清君側,誅妖邪」的名號一夜之間將檄文快馬傳至各軍鎮行省,中途雖有被截的,到了十日後,最偏遠的南海、西疆等地也有了檄文暗中流傳。
檄文討伐的罪首當然是長平王。
遼鎮總兵何光祖指責七皇子誅殺兄弟、幽禁君父,挾天子擾亂朝政,以血腥鎮壓群臣,狼子野心,謀逆篡位,為一己之私而置祖宗百年基業於不顧,「……長此以往,山河色變,天下義士當憤起匡扶社稷,祭妖孽於九門之外,復我大燕寰宇清明!」
討伐檄文寫得聲情並茂,文采斐然,內閣第一時間獲取了一份,是何氏舉旗的第二天。長平王捏著檄文一字一句瀏覽完畢,抬眼笑向各位閣臣道:「何家武夫盈門,常被士族私下裡嘲笑滿門粗鄙,這回總算是露了一回臉——讓你們再笑話咱,咱武夫也能拽文啊!」
殿內響起兩聲附和的乾笑,更多人是面色沉重。至於沉重底下掩藏著什麼心思就不得而知了。已故罪太子的外家舉義旗討伐當權的皇子,若能置身事外,可以看一場好大的熱鬧。只可惜入閣之人沒有能在這種情況裡獨善其身的,要麼站隊,要麼被排擠出去。
在場沒有蠢人,都知道何氏「義旗」一舉將引發什麼樣的動蕩。長平王早已在短短幾個月的「觀政」過程中顯露出本性,別看平日可能笑呵呵的,真到了緊要關頭,誰都知道他不會手軟,且會心狠手辣得超乎常人。
長平王笑過之後捏著檄文默然不語,滿場內靜了一會,新上任的戴侍郎帶頭責罵了何氏一族「居心叵測歪曲事實」,聲音不太高,言辭也不激烈,其餘幾名尚書才相繼跟著罵了起來,痛陳何氏亂國。長平王等到他們的慷慨激昂平息之後,問有何對策,於是滿場又靜了下來。再問委誰討賊,大家開始不動聲色推薦政敵。
回到王府之後,長平王招了幕僚在外書房議事。說是幕僚,其實大半都是昔日暗中活動的僚屬智囊,皇帝「病重」,再也不用擔心有人忌憚兒子發展勢力,這些人就漸漸走到了明面上。
書房中間大書案上鋪著燕地輿圖,長平王站在書案前,聽幕僚將各地軍鎮情形簡要陳述之後,問:「若京畿抽兵北上迎戰何氏,勝算幾何?」
「王爺,恕屬下直言,遼鎮與京城距離太近,何氏起兵不日便可攻至京畿境內,若是太祖開國時兵精將良的情況下自然可揮兵迎敵,只是此時……太平盛世日久,國無戰事,兵將們戰力不可與以往相較,恐怕……」
「屬下覺得應該從京畿周邊幾鎮調兵,一半前去迎敵,一半護佑京城,而京畿內部軍隊切不可妄動,以備不時之需。」
「內閣需批文討賊,聲討何氏謀逆,大義之上絕不能是他們占上風。」
「何氏一動,跟風的很快就會出現,天下局勢不明,朝中更會有動蕩,京城需要兵力維持穩定。」
幕僚們相繼分析,長平王聽了一會,道:「援兵要調,批文要發,揮兵北上的事自然也要做。不趁著這個時候讓虎狼都跳出來現形,還等著他們日後處處與本王為難麼?」
一位幕僚沉吟道:「……王爺的意思屬下明白了,仔細想來,此招雖險,但也最容易見效。今日閣臣們未曾獻出一個良策,敷衍者有,靜觀其變隨風倒者有,心懷鬼胎者亦有,索性咱們便捨了小火慢燉,用大火猛攻讓他們早點表露心思,對王爺日後大有裨益,可以節省許多工夫。戰事一起,於亂局之中清理異己再方便不過。」
「正是這個道理。」長平王笑道,「本王不怕何氏反,只怕他不反,只怕他反得慢。朝堂要肅清是一則,二來遼鎮千里沃土被他一族盤踞多年,本王看著心疼,也該早些收回來了。」
另一位幕僚道:「王爺……只是若抽調京畿兵力北上討賊,京城防守空虛,恐怕天下各軍鎮會有蠢蠢欲動之人。」
「那便讓他們動,正好一起收拾。」
「倘若蠢蠢欲動之人太多,天下烽煙四起……」
「誰造反,收拾誰。一時收拾不了的,且讓他暫時高興一陣子。」長平王一點不在意可能出現的最壞狀況,回身坐回了主位椅上,目光掃過大燕輿圖。
「本王能握住多少疆土,就要多少疆土。握不住的,日後一寸一寸打回來便是。太祖的萬里山河傳到現在,有多少地盤是被何氏那等家族盤踞著,當地百姓只知有土皇帝,不知有真皇帝?這樣的地盤,傳到本王手裡又有何用。所謂江山一統,比的不是疆土寬窄,而是人心向背!」
不見情緒起伏的平靜陳述,卻讓滿室幕僚皆感熱血沸騰。試問,古今有哪位當權者敢直言放棄祖宗疆土?非有膽有識,誰可以袒露這等心胸。諸位幕僚頓時有一種高居上位睥睨天下的感覺,站在主人身後,他們似乎也可以像他一樣以天下為棋局,笑看山河風雲,揣著「一寸一寸打回來」的決心一往無前。
「王爺!」略微年輕的幾個幕僚激動出聲。老成持重的,眼底也有了別樣光彩。何氏發檄文舉旗起兵的大事,似乎再也不是事關危急存亡的那道高坎。
一群人圍著輿圖開始商議調兵之法,任用誰、防著誰、必定要制住誰、怎樣行軍去迎擊何氏……所有問題都在一個時辰之後有了眉目,且辦法不只一個,可以視情況隨時調整。
長平王和眾人敲定幾個細節,最後道:「這次迎敵,本王親自領兵北上。」口吻不容置疑。
幕僚們相顧驚詫。
長平王吩咐:「軍情緊急,現在便去知會閣臣和五軍都督府碰頭,定下幾位軍將與本王同行,明日內先鋒隊伍必須離京。」
遼鎮與京畿接壤,這樣的安排已經不算迅疾了,此時何氏正源源不斷向京畿屯兵挺進。然而閣臣們各懷心思,對何氏南下之後的局勢並不擔憂的大有人在,平日與長平王不親近的,盼著何氏改換朝局的願望恐怕正熱切。
長平王深知這一點,曉得把朝臣們聚齊想必還要一段時間,趁著這時候回了內院。
如瑾孕中再需靜養,這樣的軍國大事她也不可能渾然不知。何氏討伐七皇子的檄文擺在桌上,她正對燈沉思。長平王進屋時,恰看見她光潔如雪的脖頸優雅彎著,側臉在燈下有一種沉靜的美。
如瑾眉頭微微蹙著,沉浸在思緒裡,並沒有意識到屋裡進了人。長平王擺手示意丫鬟悄聲退下,在門口站了一會,未曾立時過去。
直到如瑾感覺到有目光射向自己,本能轉頭。「你回來了?」微蹙的眉尖兒倏然展開,像是春日裡冰化雪消。
長平王覺得心底有一處地方瞬間變得柔軟,外書房裡的揮斥方遒在此刻突然有些變得微不足道。「嗯,回來了。」他走到桌邊和如瑾挨著坐,捉了她的手握在掌心裡,「晚飯吃的什麼?」
「褚姑燉了一品湯。你在外院沒吃晚飯吧?我叫人熱菜上來。」
「好。」
長平王就著湯吃了一大碗米飯,對下飯的小菜贊不絕口。如瑾微笑著聽了一會,待丫鬟們收拾了桌面,拉起長平王去院子裡散步消食。將要全圓的月亮掛在天上,初秋微涼的風吹起兩人衣角。
「不過是日常的幾樣小菜,又不是沒吃過,今天卻誇起來。」如瑾站在春天才移栽進來的桂樹下頭,伸出帕子去接被風吹落的細碎花瓣,一面側頭斜睨身邊人,「心裡有什麼事不能直說,和我說話要這麼猶豫嗎?」
長平王嘴角含笑,伸手也去接桂花,接了幾朵便翻掌灑在帕子裡,如此幾次,才慢慢說,「我要出門一陣子。」
如瑾捧帕的手微微顫了一下,臉上依然和方才一樣,沒見怎麼動容,只問:「去遼鎮?決定了?」
「有時候,你心思機敏得讓人為難。」
長平王從身後抱住如瑾微微圓潤的腰身,將下巴輕輕放在她頭上,摩挲她未曾盤起的柔順的髮絲。半晌說,「抱歉,這個時候我不能在你身邊。」
「什麼時候,我懷著身子的時候嗎?」
長平王沒做聲。
如瑾轉過身子和他面對面,將鋪了半幅帕子的桂花包起來勾在指頭上,微微晃蕩著玩。
「剛才乍聽此事,我是不大情願。只是轉念一想就釋懷了,你此去之險我不清楚底細,但約略也能猜到。兒女情長,英雄氣短,我幫不上你什麼,絕對不能拖你的後腿。你只管放心去,除了遼鎮,別處若有異動也就是在你出京之後了,不必惦記我,心無旁騖地一並料理了他們才是要務,我等你回來。」
「瑾兒。」長平王無聲歎了一回,摟了如瑾在懷裡,「你若不這麼聰明,我可以少念著你一些。」
如瑾將額頭抵在他胸膛上,咬著唇忍了一會心裡的澀意,笑說:「那怎麼行,不念著我你想念著誰?」
關亥進來報信,說是朝臣們已經聚齊了一部分。
長平王鬆開了如瑾,「我去看看,早點睡,莫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