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8王妃張六
正妃和側妃同時冊立,按著以往的慣例,正妃要先過門幾天以示上下有別。欽天監認真擇選的吉日,這一天的天氣很不錯。萬里無雲,碧空如洗,張六娘從花轎裡頭被喜娘牽引出來的時候,一身紅彤彤的嫁衣襯著行禮正院裡蔥蘢的花木,異常鮮豔扎眼。
因著最近整頓吏治,皇族天家以身作則,皇子娶妻也不會大肆操辦的宴請群臣,只有近支親眷前來恭賀。長平王府的院落裡外都以小巧精致見長,賓客少,小小的正院裡也不顯得擁擠。
沒有民間娶妻的熱鬧喧囂,張六娘從轎子一路走到正堂的時候,耳邊十分安靜,低低的說話聲都聽不見。在成禮之前,皇家嫁娶最重禮儀威嚴,賀客們誰也不會大聲喧嘩。一路陪伴的震耳欲聾的鞭炮燃盡了,行禮的雅樂還沒到奏起的時候,進府這短短的片刻便成了寂靜。
這寂靜讓張六娘心裡頭空落落的。即便知道原本就該如此,真的面對了,還是十分不適應。
她見過家裡親朋們嫁娶的熱鬧場面,從頭吵鬧到尾的,不管是多有體面的尊貴門第,平日裡多麼重視規矩,喜日裡都是一片喧騰,哪像現在,若不是喜娘在一旁輕聲做著提點,她都要以為整個院子惟剩下她一個了。
蓋頭遮擋了全部視線,直到手中喜綢的另一端被別人接過去,張六娘眼裡都只是腳下齊整的青磚。
接喜綢的人一定是長平王,她在心裡勾勒那見面不多的年輕男子穿喜服的樣子,他向來是一身玄袍,如今換上紅金交織的衣服,該是什麼樣子呢?
雅樂奏起來了,堂前有聲音高亢的內侍揚聲唱禮,一拜、二拜、再拜,皇家繁複的禮節使得整個過程冗長極了,等到禮成被送入新房的時候,早起就沒吃過什麼的張六娘簡直累壞了。
綴滿珠玉的純金頭冠特別沉,高底的喜鞋特別不舒服,還要保持背脊筆直的端莊儀態以維持正妃的形象,張六娘被引到新房大床上安坐的時候,全身都酸疼得厲害。
沒有暖房的女眷賓客,沒有帶福的孩子們,一切都與民家嫁娶不同,前院的禮樂隱隱傳來,屋子裡只有賀禮嬤嬤們撒帳念喜詞的聲音。那聲音有威嚴、有氣度,就是沒有喜慶勁兒。
張六娘覺得自己像是個木偶娃娃,隨嬤嬤們擺弄著,一點都不像個新娘子。她知道天家娶婦與眾不同,更知道今日開始便與原來的日子告別了,可這整個一套程式走下來,她還是覺得悶悶的。
還不如族裡那些嫁的不好的遠支女孩子呢。張六娘聽她們說過出嫁的過程,聽說到了男方家中,會有許多親近女眷在新房裡鬧騰,你一言我一語的逗新娘子,屋裡屋外都是喜慶氣,丫鬟婆子全都樂樂呵呵的。
對了,丫鬟呢?她想起了陪嫁的貼身婢女們。從進王府她耳邊都是喜娘、內侍、嬤嬤們的聲音,熟識的人一個也無。她覺得惶恐,端端正正坐在喜床上,籠在袖子裡的手捏緊了帕子。
「恭祝王爺王妃百年好合,早生貴子。」賀禮嬤嬤們終於做完了新房裡的規程,齊齊恭賀作為結尾。
張六娘被蓋頭遮擋著視線,只能聽聲音辨別嬤嬤們的位置,按照預先被告知的規矩抬了抬手,輕聲道一句「免禮。」
按規矩這時候的長平王也要說話的,張六娘側耳傾聽蓋頭外的動靜。自從進了新房,她就一直不知道自己的夫君在什麼地方,堂前行禮時他沒有說過話,一路走來也聽不到他的腳步聲,她幾乎錯覺他根本不在了。彷彿這是她一個人的婚禮似的。
「免。」簡短一個字,是長平王的聲音,聽不出情緒。
張六娘暗暗鬆了一口氣。總算聽到他說話了,人還在就好。
賀禮嬤嬤們做完事,一起告辭離開,出門的腳步聲輕柔平緩,不愧是皇家的奴婢。張六娘盤膝坐在喜床上不敢亂動,自那一個「免」字之後,她又聽不到長平王的聲音了,不知道這個人是近是遠,是不是正在看她。
二人相對的時候,該是他挑開她蓋頭的時候了,張六娘感覺自己渾身僵硬,卻一動都不敢動,怕失了儀態。
前頭的喜樂斷續隨風飄來,張六娘能聽見自己呼吸的聲音。頭冠那麼沉,裡外好幾層的嫁衣裹得她又悶又熱,蓋頭更是擋住了風,她能感覺到汗珠從額頭上一直劃過鼻端,吊在鼻尖上久久不落,很癢,可她不能抬手去擦。
正是一年中最熱的時節。
很久很久都沒有人來掀她的蓋頭,她覺得自己彷彿是一隻被厚厚繭殼包裹的蟲子,快要悶死了,再也沒有化蝶的希望。
她就在喜床上一直安安靜靜的坐著,盤著膝,先還能感到腿腳酸麻,腰背僵硬,後來連這些感覺都沒有了,整個身子彷彿都沒了知覺。
喜床上鋪著厚厚的褥子,很軟,她很想倒下去伸展四肢,不過到了後來,這個想法也沒有了,只剩下端坐的念頭。
她告訴自己得坐著,像最開始那樣保持著王妃的儀態。蓋頭下的光線越來越暗,由日光變成了燭光,該是太陽落山了吧?她整整坐了大半天。她已經知道長平王肯定走了,沒完成掀開她蓋頭的儀式,他是要去前頭招呼賓客的,不可能總是窩在新房裡。
可笑的是她根本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走掉的,沒有聽見門響,難道是和那群賀禮嬤嬤一起走的嗎?她唯有通過新郎要給賓客敬酒這件事,推斷出夫君已經不在房中。
為了一個女人,這樣兒戲般的決定自己終身。
難道你的嬤嬤從沒教過你女人爭勝之術?
本王若是不答應呢?
張六娘想起除夕宮宴的時候,她和長平王在殿外長廊上簡短的對話。那時候,長平王的語氣一直充滿了嘲諷,看著她的時候眼裡都是冬夜繁星的寒芒。他看不上她,她知道。如果以前還不知道,那麼從那晚起,也就知道了。
她想起自己求他的事,隔了多半年,臉上還是熱辣辣的發燙。他鄙視了她,那鄙視是不是延續到了現在,以至於他連蓋頭都不給她掀?
她也沒想到最後自己會嫁給他的。姑姑已經安排好了她的去向,進永安王府和穆嫣然並列幾乎成了板上釘釘的事情,她不知道為什麼最後卻變成了進長平王府。
進來了,禮成了,然後被晾在新房裡了。
前院的賓客該是早就走了吧。很久沒有聽到風中送來的樂聲和談話聲了,來觀禮的賓客更多是來走個過場,長平王不是有前途的皇子,他們不會在這裡久留。
房門終於有了響動。
張六娘對此已經不抱期待的時候,聽見這響動,脖頸僵硬的稍稍動了一下。她是想轉頭朝那邊看,卻發現脖子都坐僵了。
「王妃,奴婢來給您送吃食。」是貼身婢女琅環的聲音。
「一整天沒有吃東西,王妃一定餓了吧。」這個是另一個婢女香縷,姑姑賜給她的宮女。
張六娘聽見是她們,剛剛升起的希望又重重落了下去。茶香和食物的香氣飄近,婢女們身上的脂粉香也刺激著張六娘的鼻子。她空了一整天的腹內突然很大聲的響了兩聲,咕嚕,咕嚕,宣告著她的饑餓。
即便跟前是貼身婢女,這也是很丟人的事情。張六娘呼吸滯了一下。
兩個婢女誰都當做沒聽見,自小就服侍她的琅環走到喜床前,聲音輕快活潑的說:「王妃您猜這些東西是誰讓奴婢們拿來的?是王爺!王爺很心疼您。」
張六娘掩在蓋頭下的嘴角牽了牽,卻沒牽起來,於是她發現原來自己的臉也僵了,實在是太久沒有動彈。
琅環明顯是在安慰她,她心裡一清二楚。
如果真是心疼,何至於讓她餓了這麼久,甚至蓋頭都沒掀?
香縷稟報說:「王爺吃多了酒歇在別處,暫時不能過來,所以特意吩咐奴婢們服侍王妃先吃些東西,免得餓著。」
兩個婢女要上前攙扶她起來,好坐到桌邊去吃飯。
張六娘垂了眼睛。
要吃飯,這蓋頭自然是不能再戴了。她多半日都坐在這裡一動不動,謹守著新娘子不能自己掀蓋頭的規矩,卻終於還是沒得新郎來掀麼?
要婢女服侍她吃飯,是讓婢女揭了這蓋頭,還是讓她自己來?這場婚姻是皇后的屬意不錯,可他真的不喜她至此?
「王妃,您怎麼不說話呢,是不是太久沒喝水嗓子不舒服?」琅環端來了一杯熱騰騰的香茶,語氣裡滿是心疼,「都是今天的規矩弄的,奴婢們是娘家跟來的,在天黑前不能進王妃的屋子,誰知道王府裡竟然也沒人來伺候您,讓您受了這半日罪。」
香縷就說:「大約是以前沒有女主人的緣故,內宅裡上下都亂,以後就等著王妃親自來接管吧,咱們王妃一定能將所有事情都打理的井井有條,再不會有這樣沒人當差的時候。」
張六娘還沒適應「王妃」這個稱呼,香縷就罷了,到身邊還沒兩個月,從小的丫頭琅環口口聲聲叫她王妃,讓她知道自己終於不再是安國公府的孫小姐了。
王妃……
被王爺輕慢的王妃,當得起王妃這兩個字嗎?她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