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2芳心難許
猛然一陣大風刮過,捲起紛揚的塵土和樹梢屋頂尚未化開的雪珠,如瑾舉袖遮擋揚塵,又忙忙站在上風口替凌慎之擋風。呼嘯的風聲從耳邊掠過,細碎石子打在臉上有尖銳的疼痛,方才在長平王懷裡因緊張而湧起的熱氣,被這一陣大風俱都吹散了。渾變得冰冷,如瑾不由打了一個寒顫。
風太急了,她閉了眼睛以免被塵土蒙住。耳邊是嘩啦啦的枯枝亂響,和孩童聲嘶力竭的啼哭,在這即將回歸平靜的院落裡,顯得那樣突兀。
等到大風過去,如瑾張開眼往石屋那邊看時,原本林立的左彪營官兵們俱都不見了,唯有十幾匹失了主人的戰馬極其不安的刨著蹄子,不時發出驚慌的叫聲。先前跟著長平王過來的那些黑衣人也都不見了蹤影,就像他們無聲的到來一樣,走時也是悄無聲息。
如瑾下意識回頭朝矮牆旁邊看去,崔吉和關亭的影已經消失,她不由放低了目光,看向矮牆。那個人是坐在矮牆後面的……她稍微愣了一下,不知受了何種原因的驅使,突然快步朝來路奔去。
飛快奔到矮牆邊上,如瑾朝內張望一眼,只看見殘損的花圃和滿地枯枝碎石,適才還按住她躲在這裡的人,已經在她未曾察覺的時候走掉了。沒有道別,沒有交待,就這麼突兀離開。
如瑾舉目四顧,只看到滿府的火光和濃濃的煙塵。未曾來得及躲遠的寒雀受了驚,撲稜稜從灌木叢裡飛出來,胡亂散落在濃煙密布的半空裡。
「你要怎麼報答?」
「本王娶你。」
那個人曾經說出的話突然回響在耳邊,如瑾一個激靈,咬了一下舌尖讓自己清醒,轉快步回到凌慎之邊。
「凌先生?你醒著嗎?千萬別睡!亂民和官兵都沒了,你醒醒!」如瑾蹲下身子在他耳邊呼喚,她不懂得治傷包紮,卻也知道寒夜裡重傷之後不能昏迷,否則會更凶險。
她又去呼喚旁邊的另外幾個護院,其中一個傷得最重,是後來抱著她的那個。最後關頭他將如瑾拋了出去躲避箭矢,自己卻來不及閃躲,後背上插了五支箭。如瑾提心吊膽伸手去試探他的鼻息,然而夜風寒冷,又怎試得出來。
「瑾妹妹,你有沒有事?」劉景楓從石屋那邊趕過來。他只受了一點輕傷,不影響行動。方才大家奮力衝出時他和家人落在後面,一直被官兵們圍困著未能走脫,此時見如瑾孤在這邊,趕緊過來查看。
「我沒事,大哥哥快來看看他們!」如瑾擔心的指著倒地不起的幾人。
劉景楓趕忙上前,伸手在幾人的脖頸手腕和心口處試探,之後說道:「無咎兄和這兩個人還有救,我叫人過來抬他們。那個已經斷氣多時,救不得了。」
他手指的護衛正是最後抱著如瑾那個,如瑾心頭一顫,咬牙忍了眼淚,伸手撫摸那人後心處沒入半支的利箭,「是……是這支箭麼……」
「瑾妹妹不要傷心自責。」劉景楓伸手合上那人未曾緊閉的眼睛,沉聲道,「留著精神和力氣照顧生者吧,今夜遇難的人,咱們來要盡力給他們討個公道。」
如瑾沉默了一瞬,緊緊握了手中短匕,將快要奪眶的淚水回去,問道:「祖母和舅祖母她們如何?」
「方才沒機會衝出屋子,她們都在石屋裡躲著,索性沒受傷。」
如瑾稍微放了心,心裡又記掛著碧桃等人,知道劉景楓未必認識她們,唯有自己過去看看,便道:「哥哥趕快叫人來抬他們過去罷,早些治傷。」
劉景楓轉飛步而去,須臾叫了兩個尚能支撐的家丁過來,三人背了凌慎之幾個朝石屋方向走去。如瑾跟在後面,不斷叫著凌慎之幾人,希望能將他們喚醒。
「姑娘!」還未走到石屋跟前,一個滿身灰土的丫鬟朝如瑾撲過來,緊緊抱住了她。
「碧桃?」如瑾愣了一下才認出來者是誰,碧桃臉上全是煙灰泥土,幾乎遮了整張面頰,「碧桃你沒事吧?」如瑾看她衣襟上帶著血跡,緊張的問。方才碧桃是留在第二批人裡跟著衝的,也不知她如何。
「沒事沒事,那是別人的血,姑娘太好了,咱們都沒事!」碧桃將如瑾用力抱住,又哭又笑的喊著,因驚懼而發抖的身子現在還沒有平靜下來。
如瑾知道她素來膽小,連忙撫慰的拍了拍她,將凌慎之等人交給劉景楓去處理,拉著她快步進屋去看祖母。
石屋跟前滿地都是死屍,官兵的、亂民的,還有劉府下人的,劉衡海帶傷指揮眾人將傷者抬到一邊治療包紮,有膽大的婆子從屋裡出來幫忙,門口一團忙亂。如瑾帶著碧桃進屋,只看見比門口更混亂的畫面。
孩子啼哭,婦人低泣,丫鬟們來回忙亂地走著卻又不知該幹什麼,有些人見了門外屍首成堆,不是吐就是哭,還有嚇暈倒地的。如瑾勉強在人群裡找見事先留下的護衛,擠到他跟前,看到已經醒來的祖母正在貼牆愣怔坐著,狀似癡呆。
護衛簡略說了方才的形,原來如瑾等人率先衝出之後,劉衡海幾人想趁亂帶著女眷們逃出,卻在第一次衝擊時就被亂箭逼了回來,再也沒得機會出去,後來有黑衣人來救,滿屋女眷是以得到保全。
如瑾聽了暗暗感歎,知道長平王這次不僅救了自己,也救了劉藍兩府一大群人,他們若是不來,不但如瑾一行衝不出去,留在石屋裡的人最後也會慘遭屠戮。幸好,現在大家都沒事。
如瑾見祖母只是愣怔,性命無礙,便暫且讓金鸚銀鸚照看著,自己回頭清點了一下藍府的丫鬟婆子。死了兩個婆子,還剩下幾個並兩個小丫鬟,如瑾將眾人都聚集到一起,圍在藍老太太邊守著,然後便去劉老太太跟前詢問況。
這位舅祖母雖然有臨危不亂的鎮定,但畢竟年紀太大了,經了這一場血腥,身子熬不住,此刻已經倒在婆子懷中只顧喘氣,並不能痛快說話。大太太李氏忙著聚攏清點僕婢,二太太周氏和三太太何氏守在她邊,幾人臉上都沒有血色,勉勵撐著。
劉雯領著妹妹們,劉霄照看著弟弟們,兩個姑娘還算鎮定,見如瑾過來,三人對視,都有劫後餘生的感覺。三人握著手簡單說了兩句話,如瑾見她們只是受驚並無別的傷處,心裡記掛著凌慎之等人,遂告辭要往出走。
恰在此時突然響起一聲尖利的女子啼哭,在滿地屍首的形下顯得尤為駭人。
「母親啊——啊——你醒醒啊——你們怎麼不救她,你們好狠心!」
如瑾轉頭循聲望去,隔著重疊人影,好容易看見門口附近有個紫衣少女跪在地上嚎哭,正是來劉家做客的潘芩。她面前躺著一個婦人,如瑾看不清婦人的臉,但憑著少女的哭聲,也知道那定是潘夫人了。
劉霄冷哼一聲:「還要我們救她?莫說根本來不及救,就算來得及,也不為她浪費力氣!現在倒想起讓劉家人救她了,方才是誰嚷著與劉家毫無半點關係來著?」
如瑾想起不久前聽到的潘氏母女的對話,料想大約是潘夫人趁亂朝外跑,大喊自己無辜之類求著官兵饒恕來著。當時混亂劉家人來不及管她,此時事平息,想起她方才叫嚷的話,誰能不怨怪呢。
劉雯止住堂妹的抱怨,看著啼哭不止的潘芩道:「潘夫人已經丟了命,我們就不要說這些話了,由她去吧。」
劉霄聞言收了怒色,歎口氣說道:「真是咎由自取,方才她要不衝出去叫嚷,跟著我們好好待在屋子裡,哪會送了命。」
「一念之差,若是心存良善,方才她就不會選錯路。」劉雯的感慨讓如瑾深以為然,選什麼樣的路,得什麼樣的結果,兩世為人的她體會最深。
如瑾告別劉氏姐妹,出了石屋尋找凌慎之。出門卻看見崔吉穿了日常衣服正在一邊忙碌,旁邊跟著一個背藥箱的人,那人包紮清理傷口的動作十分敏捷,甚至比凌慎之還要迅速,顯然是熟諳此道。凌慎之和藍家幾個受傷的護院都伏在地上,已經包紮完畢。雖然是冬夜,但地面被火烤了半宿,並不寒涼,傷員暫且躺一下無妨。
見如瑾出來,崔吉停了手裡的事上前低聲道:「他們休養即可。」
這是叫她不必擔心,如瑾點點頭,上前仔細查看了凌慎之幾人的傷勢,見幾人雖然依然昏迷,但呼吸還算平穩,暫且稍微放心。崔吉帶人又去幫劉府處理傷者,沒多久劉衡海包著紗布朝如瑾走來,歎道:「今夜虧得侯府這些護衛,不然也許沒到石屋,我們已經撐不下去了。」
「伯父府上的家丁護院也勇猛得很,藍家的人畢竟數量少,出不了多少力。」如瑾道。
劉衡海頓了一頓,略有猶豫,最終還是問道:「適才我看見你家有人用弓弩……似乎並沒有特旨准許襄國侯府私用槍弓,這個?」
如瑾會意,忙道:「伯父不必擔心,以後我讓他們注意就是,方才勢緊急,一時也顧不得。」
劉衡海點頭:「不到萬不得已不要用,私造私用槍弩等同謀反,告訴你父親注意些吧。一旦在人前露出半星,恐怕就要大禍臨頭。」
「多謝伯父。」如瑾誠懇道謝,想起突來又突走的長平王一行,遂挑起話頭問道,「方才幸虧了那些黑衣人,不過如今左彪營折了這麼多人在此,伯父可想好善後的應對了?」
劉衡海在黑衣人扔了亂民屍體在跟前的時候,就已經明白了對方所想,這事他本不必和如瑾解釋,然而方才混亂間,他隱約看到遠處如瑾似乎和幾個黑衣人在一起,心中存了想法,見如瑾問,便道:「是左彪營到劉府來平亂,不顧自安危奮力殺敵,因此損了一個小隊?」
他的語氣並不十分確定,等著如瑾表態。如瑾暗自感歎這位伯父的機警,比生父藍澤不知強了多少,點頭道:「伯父所慮極是。容侄女說一句不中聽的,即便是沒有救兵前來,即便今夜劉藍兩府要遭大難,鄭運和慶貴妃太子妃等人的事,恐怕伯父也不便輕易說出。您和鄭運的恩怨事小,涉及太子、京營和亂民的事,實是大事。」
劉衡海慢慢鎖起眉頭,深深吸了一口氣,又重重吐掉,最終用力點頭:「難為你能想到這點,連我一時也未能想明白,侄女,多謝你提醒。」
他這一聲謝十分誠懇,完全忽略了兩人的輩分關係,只因如瑾所說之事著實有理。左彪營趁亂殺朝臣是真,但劉府即便逃出人去,將此事說給旁人聽,甚至上本告狀,恐怕也沒有什麼憑據能佐證此事。行凶的官兵是不會認罪的,光憑劉府一家之言,要想讓上頭主持公道難比登天。而至於說到鄭運和慶貴妃等人挾私報復的事,更是沒有憑據了,即便能讓左彪營這一隊官兵伏法,他們頂多也是替罪的,又如何能追查到慶貴妃頭上?到頭來不但不能報仇,反而會惹下更大的麻煩。更何況此時牽扯了京都之亂,又涉及太子一系,到時會起什麼樣的枝節實難預料,弄不好劉家就要捲入儲君之爭。
如瑾見劉衡海頭腦清醒,進一步說道:「侄女說幾句不知輕重的話,伯父若不願意,只當聽聽就算,莫要生氣。」
「你但說無妨,經了今夜之事,伯父只拿你當親生女兒看待,怎會和你生氣。」
「那麼侄女就說了。」如瑾斟酌言語,放低聲音道,「依侄女看,今夜之事不如暫且壓下不提,伯父約束了府裡人莫要亂說亂傳,只當官兵未曾做過下作之事。他們的傷亡全都是亂民造成,劉府的傷亡也是亂民所致,其他的事就不必上本參奏了。等著後暗中查出線索把柄,萬無一失時再揭出此事。若是有人走漏了風聲……」
「若是有人走漏今夜之事,我只說是亂民假扮官兵,必不牽扯左彪營和太子妃等。」
劉衡海接話很快,如瑾暗自點頭,知道這位伯父已經完全明白了。慶貴妃勢大,太子是儲君,憑劉府的力量完全不能與之抗衡,若是真的對上,那後果可想而知。唯一的出路只有暫且隱忍,只待後尋機再算帳。
「侄女,伯父我也有一句話,不知當問不當問。」劉衡海突然說道。
「伯父可是要問那些黑衣人?」一見他神色如瑾已經了然,只道,「今夜多虧了他們相救,此等大恩,也不知該找誰去報。伯父家中世代習武,是否結交過某些江湖朋友,關鍵時候馳援來救,是伯父廣結善緣的福氣了。」
長平王那樣裝扮而來,自是不願意洩露份,即便劉衡海是親戚,如瑾也不能說與他知道。
好在劉衡海也是明白人,一見如瑾如此說話,立刻笑了,搖頭歎道:「若不是侄女你,劉家今要遭大難。這份恩伯父謹記於心,侄女後只當這裡是家,有何事為難也盡管跟我開口。」
兩人又說了幾句,劉衡海過去安置府中人了。先前他曾叫人去亂民堆裡捉拿鄭家家奴,可巧有個機靈的護院捉了一人,後來局面亂了,他帶著那奴才熟門熟路躲進了外宅的一座假山裡,此時摸出來和主子回稟,劉衡海叫他不要聲張,帶了那個鄭家奴才暗自關押去,以待日後。
劉家眾人忙著滅火,收拾出了一處房舍,將女眷和傷員們都帶過去安頓。尚未安頓清楚,府外又衝進一眾官兵,比方才那些人數更多,將所有人都嚇得不輕。劉衡海看清對方服色才放了心,來者不是別個,正是右驍營的官兵。
燕朝京都兩大京營護衛,此次平亂也由兩營分別出動兵丁。本朝皇帝為了牽制掌控,這兩營的掌軍武將從來都讓彼此有隙的人擔任,因此上這兩營官兵也相互不對付。右驍營來的這一隊將近兩百人,由把總帶隊,到劉衡海跟前勒馬上前施禮,指著一地屍首問道:「請問將軍,這些傷亡?」
「是左彪營將士們拼死平亂,與作亂教徒同歸於盡。」
「真的?」把總自然不能相信。哪有這樣巧合的事,攻入府宅的亂民全都死了,前來剿匪的官兵也全都死了,怎麼都是蹊蹺,何況劉府進來的亂民比別家多了許多。
「自然是真,改日本官還要上本為這些陣亡的將士誇工請封。」劉衡海雖無兵權,但武將官職上是遠高於這個把總的,他說得面不改色斬釘截鐵,那把總也不好深問,只得草草叮囑幾句,帶著人在府裡轉了一圈,確定再無遺漏的亂民,又飛奔出去到別處平亂了。
如瑾帶著藍府的僕婢,命人抬了祖母,和劉家眾人一同進入石屋附近一所還算完好的房舍。說是還算完好,其實這院子也起過火,燒了東廂房,只剩正房和西廂還能進人。女眷們都進入正屋,西廂房那邊是受傷的家丁護院,非常時候,也不講究男女之防,大家擠在一起還能圖個心安。不知何時崔吉身邊又多了二十多個護院,他們守在小院周圍,讓劉衡海等人十分放心,自去外頭收拾殘局。
潘芩被人拽過來,一直哭哭啼啼叫喊著母親,雖然哭得人心煩,但也著實可憐。李氏命人將她母親的屍首停在院門旁邊的小值房裡,等著動亂平息之後送回潘府。
天光已經開始放亮,冬夜再漫長也快要過去了,空氣裡還瀰漫著煙塵,焦土和血腥氣味凝聚不散。男僕們滅火,清理屍體,在外忙碌著,府裡到處都是未曾燃盡的火光和濃煙。再往遠處看,整個京都處處見火,也不知這次天帝教徒作反到底是多大的陣勢。
如瑾惦念著家中的母親,然而這個情勢下也不能冒然出府回家,只能焦慮盼著街上早點平靜。劉家的孩子們驚怕了一宿,此時終於哭累了,漸漸睡去。太太姑娘們也都各自依偎著打盹,屋子裡逐漸靜下來,如瑾睡不著,帶著碧桃去廂房那邊查看凌慎之。
剛出門卻看見門口蜷縮坐著一人,在黎明的寒冷中凍得瑟瑟。「誰?怎麼不進屋呢?」如瑾朝那人問了一句。這時候已經沒有主僕之別,丫鬟婆子們都和主子同屋擠著取暖,這個丫鬟為何要自己在外挨凍。
院裡燈籠早就燒沒了,天光未曾大亮,如瑾沒看清那人。碧桃彎腰仔細瞅了瞅,驚訝道:「是五姑娘!」
如瑾一愣,這才省起自己這半日竟然忘了這個庶妹,混亂之間,也不知這丫頭在哪裡來著。仔細分辨蜷坐之人的衣飾,依稀能辨認出正是藍如琳。如瑾微微蹙眉,不明白最喜歡鑽空子的她為何不進屋,偏要在外頭辛苦挨凍。
碧桃附耳道:「方才潘夫人出去叫嚷和劉家沒關係,讓官兵放過她,五姑娘也跟在後頭來著。肯定是劉家記恨她,不讓她進去。」
如瑾恍然,也不願在她上多浪費時間,只說:「你自己去跟劉家賠罪吧,做這番樣子在我跟前,我也幫不了你。」
「三姐姐……」藍如琳終於抬起頭來,眼裡含著淚水,哽咽著。
如瑾走下台階,徑自朝廂房去了。藍如琳咬了咬牙,不甘心就這麼被如瑾識破。她方才的確沒有一直在門外受凍,本來是站在門裡的,因被劉府的人不待見,她沒敢進屋去。見如瑾出來了,她才趕緊跳出外頭裝個可憐樣子,想讓如瑾心軟替她跟劉家人求情。
此時見如瑾根本不搭理她,藍如琳忽地站起來,朝著如瑾背影喊道:「你方才不也自己帶人跑了,不也沒管劉家人的死活,跟我有什麼區別!你不僅扔下了劉家人,還扔下了祖母呢。碧桃,還有你,你忘了方才被她拋下了嗎,現在還給她當奴才!」
如瑾連看都沒看她,直接進了廂房。碧桃停下來轉朝她鄙夷的看了一眼:「自己眼睛是歪的,看誰都長得歪。」
方才那種情勢之下,幾個護衛怎麼可能帶著太多人衝出去,如瑾雖然先走,但她自己又何嘗不是探路的,一個不小心就會遇險,而且當時誰不是盼著至親至近的人能夠走脫,哪有工夫計較這些。
碧桃的鄙視讓藍如琳倍感難堪,她狠狠跺了跺腳,啐道:「沒成算的奴才,一輩子都是奴才!」又朝劉家女眷待著的房間瞪了一眼,「你們不待見我,難道我就看得上你們?」說罷挑簾子進了屋,依舊站在外間暫避取暖,也不到裡頭去,偶爾對劉府來往做事的丫鬟白一眼,劉府的人不去管她,任由她獨自待在那裡了。
如瑾進了廂房,只見滿屋都是傷者或躺或臥。床上放不下多少人,地上也鋪著厚氈子權當床鋪。如瑾一眼就看見俯臥在裡間榻上的凌慎之,他緊閉著眼睛,臉側向門外,眉頭微蹙,似是在睡夢中忍耐疼痛。
如瑾和碧桃跨過地上橫七豎八的傷者,挪到他跟前,碧桃一見凌慎之背上浸透紗布的血跡,又驚又怕,含淚低聲道,「凌先生怎麼傷成這樣,那些官兵真該死!」
凌慎之突然張開了眼睛,看見如瑾在跟前站著,定睛看了她一會,開口問道:「你沒事吧?」
如瑾心中愧疚不已。他傷成這樣,見面的第一句竟還在關心她的安危。「我沒事,多虧你和各位護院……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也不知該如何做才能報答。」
凌慎之聽了,閉了眼睛養神,似是疲倦得很。過了一會說道:「我們做大夫的,救人都是應該,說什麼報答。」
他這樣說,如瑾倒不好接話了。她與他本無瓜葛,最開始還是因為張氏和藍如璇的算計才有了牽扯,那原本是她拖累他,可他卻不計較,一次次的幫她,從青州到京城,直到此次捨相救。
是大夫的天職所在麼?如瑾並不是不諳事的小女孩,他眼裡隱藏的情緒,她都看得懂。可他卻什麼都不說,反而用這樣的藉口來掩飾,是怕她會為難麼?
「凌先生你……是不是很累?好好睡一覺罷,一會我找人來給你換藥。」如瑾心中思緒萬千,最後只說了這麼一句。只因她此時此刻的心境,還未做好準備去承受誰的關懷和意。他捨命相救的恩太重,她覺得自己不值得。
凌慎之閉著眼睛笑了笑:「無妨,失血太多精神不大好,傷處倒是沒事,都不是要害,養養便可。」
他的聲音透著濃濃的疲憊,是體力衰弱的緣故。傷成這樣,他還要費力說話讓她放心,如瑾不知該如何是好。
「先生你睡吧,我去看看護衛們。」最終如瑾只好先走開,免得他再說話浪費力氣。
當時護著如瑾的幾個護衛都躺在凌慎之對面的上,劉景楓安置傷員時照顧藍家人,沒讓他們睡地鋪。此時幾個人都已經被包紮好,安然睡著。如瑾一個個看過去,看到的都是很年輕的臉孔。她與他們素不相識,只因為她要找護院,他們便來到了她身邊,這樣捨身保護她。
如瑾深深歎口氣,她欠他們太多了。
他們是長平王的人,如瑾想,那位王爺是怎麼讓這些人如此忠心的呢?而這麼難得的死士,他又為何要派給她?
她原本對他存著戒備,包括崔吉楊三刀,她都一邊用一邊防備著。可事到如今,這些護院為她而傷亡,長平王自己又夤夜喬裝來救她,若是他對她或藍家有什麼圖謀,這般費力的保護也未免太不可思議了。她想不出藍家有什麼值得一位王爺費此周章。
本王娶你——
忽然間她又想起這句話。難道是真的?她嚇了一跳。趕緊將這念頭打消下去,快步出屋,找人去給凌慎之等人換藥了。
* * * * *
京都這一夜的混亂直到次午間方才結束,京兆府的衙役飛馬在街上鳴鑼宣告,安撫百姓,並將官府鎮撫文貼到各個主要街道最顯眼處,稱京營出動萬餘兵馬已經將亂民盡數剿滅,賊首伏誅,教徒或殺或擒,叛亂已平,讓百姓們不要驚慌,照常營生。
劉府這樣的人家早已有朝廷派出的人率先告知情況,劉衡海聽說動亂已息猶自不放心,特地派幾個家丁去街上走了一遭,確定並無刀兵之事了,這才相信。然而劉府宅院毀了十之八九,實在是不能再住,傍晚時分有京兆府的人前來查問損失並登記,劉衡海問了一問,知道和自己家一樣情況的還有另外五六戶官宦,都是被太多亂民攻進了宅院,損失慘重,有一家甚至滅門,全家上下一百餘口連帶僕役在內,一個不剩。劉衡海留心記下這幾戶人家,大夫京兆府的人走了。
如瑾惦記著家中母親,見外頭街面已經平靜,便跟劉家長輩道別歸家。藍老太太虛弱到極點不能挪動,如瑾將她暫且留在了劉府,並讓崔吉留下了十個護衛給劉衡海幫忙,自己帶了崔吉等人回去。
來時所乘的車馬已經在夜裡毀掉了,崔吉在外頭尋了一輛油壁小車給如瑾代步,劉衡海帶人相送,千叮萬囑路上小心。臨上車的時候,藍如琳不知從何處冒出來,非要跟著如瑾回去。
如瑾手扶車門,回頭輕輕看了她一眼,「隨行都是我的人,你不怕路上我將你怎樣麼。」
「你……」藍如琳要擠上車的動作停了,臉色一白。
如瑾冷冷一笑,徑自登車坐好,待碧桃也坐上去,這才道:「上來吧,我說笑而已。」
這庶妹雖然不成器,到底只是愚蠢衝動了些,與藍如璇那等蛇蠍之人並不一樣,如瑾還不至於害她命。
藍如璇在車下躊躇一陣,終於還是登車擠了進去,關車門時說道:「劉家伯父看著我和你同車離開的,我若是出了事,你別想洗清。」
如瑾沒理她,靠著車壁闔目養神,車行到半路聽見外頭嘈雜,碧桃隔窗看了一眼說:「是官兵在捉拿漏網的亂民。」
如瑾這才抬眼,似笑非笑朝藍如琳道:「你看,街上還沒徹底太平,你若出事,我只說是遭遇了漏網的亂民便罷,又有什麼洗不清的。」
藍如琳臉色驟變,下意識朝車門挨了挨,見如瑾又面帶嘲諷閉了眼睛,才知道她仍在說笑。藍如琳咬牙半晌,顧著車外都是崔吉等人,她雖不認識他們,但也看出他們是聽如瑾話的,於是終於將惱怒嚥了下去。
碧桃突然問道:「五姑娘,香蕊呢,怎麼不在你邊了?」
來劉府時藍如琳是帶著香蕊的,大家聚集在劉老太太暖閣裡躲藏的時候香蕊似乎也在,但此時藍如琳要回府,卻沒有香蕊相陪。
「用你管。」因為怨恨如瑾,藍如琳對碧桃也沒有好臉色。
如瑾閉著眼睛輕聲道:「香蕊遇難了。劉家清點下人屍首時有她在。」
碧桃微驚。同是小姐的貼侍婢,香蕊的死讓她感到意外,更覺難受。看到藍如琳臉上並無悲戚之色,碧桃忍不住說道:「香蕊服侍五姑娘這麼多年,甚至跟著你一路來京城,她毀在刀兵裡,五姑娘你就不傷心嗎?」
藍如琳雙眉挑起:「要你多嘴,我傷不傷心與你何干?」
碧桃皺眉和她對視,半晌也沒從她臉上找到一點傷感,最終深深歎了口氣。
「五妹,你對父母姐妹都不掛念,對身邊至近之人也無感,好在你還念著生母劉姨娘,算是仍存一點善心。希望這點善心,能讓你日後在丁家不至於四處受敵罷。」
如瑾感慨的說了一句,換來藍如琳怨憤的瞪視。如瑾依舊閉著眼睛,再不說話了。
這一路上並不平靜,到處有官兵在搜尋漏網之魚,街市上滿目瘡痍,好幾處地方都是火燒了整整一條街,店鋪盡毀。掌燈時分有京營的騎兵沿街吆喝,說從今夜起京城開始宵禁,入夜後一切閒雜人等不許出門。索性如瑾的車已經接近了家門,並沒有騎兵前來驅逐。
晉王舊宅這邊的街面受損不太嚴重,車行到門口的時候,如瑾隔窗看見府外地面上有許多亂石碎木,還有火燒的痕跡,府門上的漆面也布滿了劃痕,想是天帝教徒曾經攻擊過這裡。
進得府門,已經有呂管事接出來,詢問了老太太的去處,然後便回稟如瑾家裡的況。原來因為宅院的圍牆太高,外頭亂民最開始並沒有攻進來,府門也是鐵鑄的,只劃破了漆面而已。後來亂民搬了梯子過來,零星翻過幾個人,都被護院僕役們料理了。
「侯爺沒事,現在正睡覺呢。」呂管事說完又補了一句,似乎很遺憾,「東府竟然也沒事,二老爺一家都好好的。」
「怎麼,侯爺在睡覺?」如瑾停步問了一句。出了這樣大事,老太太還在外頭,他竟還能睡的著。
呂管事忙道:「侯爺一直等著老太太和姑娘們回府的,身上有病沒好,畢竟精力不濟,方才等得睡著了,並不是故意要睡。侯爺老早就要派人去劉府看,是官府的人說外面沒徹底太平,最好別出去亂跑,而且又聽說劉府沒什麼大事,這才……」
如瑾點點頭,揮手止住了呂管事的解釋。叫人抬了軟轎來,她也沒去藍澤那邊看望,直接朝內院秦氏那邊去了。呂管事所說只是外宅事,其實內院也是進了賊人的,不過當時府外暗藏的護院們進內保護在明玉榭周圍,秦氏並未受損。這些是崔吉所言,自比呂管事的詳細。
藍如琳自己回了住處,如瑾來到明玉榭,一進屋就被秦氏迎上來抱住上下查看,「可傷著哪了麼?昨夜可是太嚇人了,京城裡從來沒有過這樣的事,你又在家外,急死我了!」
如瑾安撫了母親幾句,又詢問她是否安好,秦氏說沒事。如瑾看著母親說話行動都是如常,這才放下心來,回頭去問孫媽媽:「方才從外院一路進來,看見有幾處房舍似乎也被破壞了,府裡可有人傷著?損失了什麼?」
孫媽媽說沒人傷著,護院們在明玉榭邊保護得好,其餘各處也沒什麼丫鬟婆子,見亂民衝進來早就躲了。等官兵一來,亂民們逃的逃,被捉的被捉,只損了幾處屋舍而已,連貴重東西都沒帶出去。如瑾笑道:「東西丟了不要緊,又不是我們拿錢買的,自有內務府心疼去。」
藍家的債務早在次輔貝成泰查明真相後被內務府補上了,花的是皇帝的錢,丟了多少東西都不要緊。秦氏和孫媽媽也笑起來,如瑾卻發覺她們似乎有事沒說。
「母親,還有什麼事瞞著我?」她下意識朝秦氏高起的腹部望去,生怕是胎兒有事。
秦氏忙說:「你別亂想,不是我有事。原是想著你才從外頭受了一夜的驚嚇,今夜要讓你好好睡一覺,不打算跟你說的……」
「我已看出來了,母親不說,豈不是更讓我擔心。」
秦氏歎口氣,「你也太機靈了。老實告訴你,是四丫頭不見了。」
「四妹?」如瑾十分意外,忙問,「難道是被亂民擄走?」
「不是,亂民連東西都沒能帶走,怎能擄人。看情形似乎是她自己趁亂走的,昨夜你安排的護衛都在明玉榭這邊,沒顧別處,官兵來了之後大家才顧得上到處查看。當時四丫頭院子裡安然無恙,還有木魚聲傳出來,她院裡的婆子說她在用功念經,不讓打擾。到午間廚房的人去送飯,發現那婆子遮遮掩掩的有些鬼祟,回來稟告了我,我叫人闖進去查,這才發現四丫頭早就走了,敲木魚念經的是她丫鬟薔兒。」
「審了薔兒和那婆子沒有?」
孫媽媽說:「奴婢親自審的,婆子只是接了銀子鬼迷心竅,薔兒是個硬骨頭,怎麼問怎麼打都不肯說四姑娘在哪,只說主子在府裡受苦,她幫著主子逃出去得解脫,要打要殺她都認。」
如瑾點頭道:「看來真是四妹趁亂走了。」
董姨娘和藍如琦這對母女別的不說,倒是身邊都有忠心耿耿的丫鬟。當的小露是一個,薔兒又是一個。「母親,將這兩個奴才鎖著關起來吧,不傷她們命,不過做了這樣的事出來,她們也別想安然度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