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9形同廢人
碧桃白了林媽媽一眼,「怎麼,不攔著了?你們做了那許多見不得人的事,原來也怕被別人聽見。」
林媽媽板了臉,從牙縫裡擠了幾個字出來,「姑娘別得意太早。」
碧桃噗哧一笑:「得意的還在後頭呢。」說罷也不管她,帕子一甩,扶著如瑾進屋去了。
東府圍上來的幾個丫鬟婆子聽見兩人口角,俱都低了頭往後縮。平日裡張氏的規矩嚴,什麼陰私事都不讓心腹之外的人知道,所以雖然現在張氏病重,她們也習慣性的不敢沾染一星半點在眼裡耳裡。
「都去做事!」林媽媽虎著臉訓了眾人一句,甩開簾子跟著進了屋。婆子丫鬟們如鳥獸散,春梅也忙忙跟進去端茶倒水,免得惹了林媽媽不快。
如瑾進得屋裡,撲面就聞到刺鼻的湯藥氣味,不知加了什麼草藥,那味道幾欲令人作嘔。從外間到次間再到最裡頭的寢房,層層簾幕全都閉得嚴實,屋裡頭暗沉沉的。兩個小丫鬟覷著林媽媽臉色,戰戰兢兢地給如瑾打簾,待如瑾進了寢房,兩人全都飛快退出了屋外。
林媽媽跟進寢房,隨手關了房門,朝正要去倒茶的春梅道:「你也出去!」春梅忙忙下茶碗,低頭碎步走出。
寢房中的光線暗得很,毛氈簾子將窗欞全都遮擋了,為的是防風,卻也阻隔了日光。兩盞燈台靜靜燃著,火光不亮,反而更顯得屋中陰沉。許是為了遮掩湯藥味,焰心裡投了幾塊氣味濃烈的散香塊,香氣擴散在屋子裡頭,和藥味糾纏混合,讓房中的氣味更難聞了。
八柱烏木架子床被一扇紗屏擋住,半掩的床帷之中露出一個平躺的人影,呼吸渾濁粗重,喉嚨裡不時發出微弱的呻吟。
「嬸娘她生的是什麼病?」如瑾繞過屏風來到床邊,屏風裡的光線更暗,床柱的影子投在張氏蒼白的臉上,使得她的臉孔斑駁駭人。
碧桃吃了一驚,扶著如瑾胳膊的手不由一緊,不敢再看張氏如同死人一樣青白灰暗的臉。林媽媽站在一旁不直接回答,只說:「太太的病看著凶險,其實大夫說了,頂多半月就能痊癒,姑娘大可放心。」
「哦,是麼。」如瑾緩緩坐在床邊錦凳上,「那就好,我恍惚聽見府裡下人們傳說,似是要給嬸娘買壽衣壽材,想來是胡說了。」
「自然是胡說!誰說這個,誰就爛嘴長疔!」
如瑾淡淡笑了笑,朝昏睡的張氏微傾身子,「嬸娘你可聽得見,我是如瑾,我來看望您。」
張氏緊閉的雙眼眼皮微顫,似乎要努力張開眼睛,但力氣不夠,喉嚨裡的渾濁呼吸更重了。
「看來您是聽得見,那麼我就說了。」如瑾的語氣輕柔舒緩,似是閒談,「嬸娘,您的算盤打得很好,將我算計到你的表親家去,從此以後侯爺和我都被您捏了把柄,任您揉搓,這侯府就在您的暗暗掌握之中了。假以時日,憑您的足智多謀和能屈能伸,您和叔父在府裡東山再起是必然的,那侯爵的承襲說不定也會落到大哥頭上。」
張氏呼吸越來越粗重,眼皮抖動得厲害,喉嚨裡嗚嗚的像要說什麼,臉色也變得越來越青。林媽媽趕緊擠開碧桃,跑到床邊將張氏的頭半扶起來,揉著她的胸口順氣,嘴裡不停地勸勉安慰著,好半天才讓張氏喘過氣來,頭一歪,往床邊痰盂裡吐了一大口污物。
「太太……」林媽媽帶著哭腔拿帕子給張氏擦嘴,轉頭狠狠盯了如瑾一眼,那神情似是恨不得吃了她。
如瑾嫌惡地微微側身,用帕子掩住了口鼻,遮擋張氏被窩裡散發出的濁臭之氣。耳邊明月璫微微晃動,瑩潤光芒映了凝脂臉頰,少女鮮活潔淨的氣質越發襯得張氏污濁不堪。
張氏在林媽媽懷裡粗粗地喘了幾口氣,耷拉的眼皮終於張開了一條縫,露出半個混濁眼球。她的嘴一張一合地微微扇動著,卻是什麼都說不出來。
「嬸娘看得見我麼?說得出話麼?白費這些力氣,不如躺在床上好好養著,還能多活一些日子。」如瑾淡漠地看著她無力掙扎,眼中是日頭下的雪光,極冷極寒,「別人不知道嬸娘得的是什麼病,我卻是知道得清楚,什麼風寒、中風都是哄人的,嬸娘這樣,是有苦說不出罷?」
張氏的身子猛然抖了一下,眼皮努力往上翻,似乎要將如瑾看個清楚,但亂轉的眼珠和黯淡的瞳孔暴露了她其實看不見的事實。
林媽媽抱著張氏朝如瑾低喝,「你、你對太太做了什麼,你這個蛇蠍心腸的陰狠小人!」
「呸!」碧桃狠狠啐了她一口,「你們也敢指責姑娘,你們自己又有多蛇蠍多陰狠?」
如瑾微微扯了扯嘴角,挺直了背脊:「我們兩邊素不來往,我這是第一次踏進東院的門,我又能對嬸娘做什麼?連你這近身服侍的都說不清楚,別人會信是我害了嬸娘麼?」
林媽媽語塞,氣得發抖,臉頰垂下來的贅肉一顫一顫的,卻說不出什麼反駁的話。
如瑾話鋒一轉,「不過我還真是有仇必報的性子,說我心胸狹窄也好,手段陰狠也罷,這都沒有關係,我又不圖那個虛名做名媛淑女,也不指望善心善行得菩薩普渡。人活一世,最重要是心情舒暢,能令親者快,仇者痛,這才是最有意思的活法。」她側頭呼喚丫鬟,「碧桃,你說說,姑娘我是不是這麼活的。」
碧桃服侍久了,聞言知意,立時接口道:「姑娘怎麼個活法奴婢不敢妄言,但奴婢知道的清楚,自打范嬤嬤和紅橘開始,敢和姑娘對著幹的人全都沒有好下場。想必是姑娘的活法讓神仙看得舒服,不用姑娘親自做什麼,神靈就讓這些人喝水噎著、走路撞牆了。」
她不顧林媽媽越來越抖的嘴角,不顧張氏不斷翻騰的眼皮,嘴皮子十分利索地一路說下去,「想當初,咱們府上的劉姨娘豬油蒙了心,竟然要壞姑娘的名聲,真是老天有眼,她還沒怎麼成事,自己倒先被人抓了個與人私相授受的現形,現如今一個人被關在冬寒夏暖的小屋子裡,也算是她最合適的歸處。五姑娘自己捨了身子和名聲掙個平妻之位,等過了門對著正妻和婆婆,還不知道會過怎樣的日子呢,這都是她們不安好心的下場。」
「還有董姨娘,整日琢磨著怎麼算計太太,算計爵位承襲,行那些見不得光的事,最後怎樣?不但她自己被遣出府,連帶著四姑娘也受了拖累,到現在母女倆都不知道在哪裡熬著呢!她們失了侯府的庇護,青州城裡留著的三少爺琨哥兒就能好過?」
「府裡其他不安分的人就不說了,我這區區十個手指頭也數不過來,二太太和林媽媽都心知肚明,行怎樣的事就得怎樣的報應,神靈眷顧我們家姑娘,那些人都是現世報的。譬如紅橘和小彭氏那都是不得好死,你們和她們走得近,想必比我們更清楚。」
「小彭氏和我們沒半點關係!」林媽媽終於忍不住脫口反駁。
「哦,您老只承認她和你們沒關係,那麼其他人和你們親厚,媽媽您是默認了?」碧桃反應得極快。
「小蹄子你……」林媽媽被噎,欲待再說什麼,她懷中的張氏喉嚨裡猛地呼嚕了幾聲,青白色的塌陷下去的臉頓時憋得通紅。
「嬸娘莫激動,您現在身子不行了,大悲大喜的情緒是承受不住的,小心著些,不然您若是有個三長兩短,大姐姐孤身在王府裡越發沒了活路。」如瑾開了口。
張氏更加憋氣,臉色紫漲,急得林媽媽一個勁給她揉胸口,還朝著如瑾喊道:「出去!你別再來氣太太,我們東府不許你再來!」
如瑾不計較她的無禮,只朝痛苦之中的張氏緩緩道:「您家的宅院我本不想來,只是既然您要替我籌謀親事,少不得我要來道一聲謝,慰勞您的苦心。另外也奉勸您一句,我的婚事就不勞您費心了,您有精神還是管好自家女兒的事罷了,那個什麼孫家表親還勞煩您勸和退了,別讓他們再來擾我。否則——」如瑾的語氣中帶了肅殺寒意,「那夜前來拜訪您的黑衣人也許還會再來,孫家那邊,說不定也會遭什麼災禍。」
「呃——」張氏突然猛地打了一個響亮的嗝,雙眼瞪得溜圓,紫漲的臉色瞬間變成了灰白,彷彿剛從火上烤過又猛然浸入了冰水裡。
她的臉上浮現出極度恐懼的神色,見了鬼似的。林媽媽被嚇了一跳,驚恐瞪著如瑾,「你說什麼,你對太太做了什麼……」
「嬸娘心裡都明白,媽媽問嬸娘吧。」
碧桃在旁加了一句:「媽媽您以後對我家姑娘客氣一些,不然哪天突然變成了二太太這樣,那可怎麼辦呢。」
如瑾默默看著張氏灰敗扭曲的臉孔,才不過幾天不見,這個原本有些富態的中年婦人已經瘦得不成人形,比現下皮包骨頭的藍老太太還要嚇人。老太太只是昏昏癡癡的,張氏卻是滿臉滿眼的驚懼,也不知那天夜裡崔吉對她做了什麼,讓原本好好的人轉瞬成了這個模樣,若不是親眼所見,如瑾是如何也想像不出這般境況的。
不由的就想起最初見面的時候,崔吉臉色漠然割下人頭的樣子,那樣的冷酷無情,視鮮血人命如無物,這樣的人若是對人施刑,那受刑的該有多麼痛苦。最厲害的還是他的手段,讓張氏變成了這個樣子,卻沒留下一星半點的外傷,東府這兩日請了好些京城名醫,然而誰都束手無策,只說從未見過這樣的怪病。
對於這些,崔吉當時做完事對如瑾的回覆只是簡略一句,「折磨了一會,從此後她看不見,說不出,形同廢人。」
只見張氏此時驚恐萬分的樣子,也能想像崔吉所謂的「折磨了一會」是什麼境況了。
張氏半日沒有喘氣,凍僵了一樣直挺挺的,好半天才在林媽媽的揉搓下咳了一聲,鼻涕眼淚流了滿臉,嗓子裡呼嚕呼嚕的響個不停。
林媽媽被碧桃一句話嚇著,不敢再趕如瑾走,但張氏身上嘴裡的氣息實在難聞,嗆人得很,碧桃遮了鼻子悶聲道:「姑娘咱們走吧?這裡薰死了。」
如瑾點了點頭,該說的話也都說了,想看到的也都看了,留在這裡對著一個半死的人實在沒什麼意思。主僕兩個轉過屏風,一路走出了門外。出得屋外,碧桃大口吸了幾次院中新鮮的空氣,拍拍胸口,緩了過來。
守在門口的丫鬟春梅連忙退到一邊,朝如瑾福身行禮:「三姑娘慢走。」
碧桃朝她笑了笑:「姐姐這兩日好好照看著林媽媽,方才我們姑娘吩咐了她一件事,姐姐勸著她早些辦了才是,這可關係著二太太的身子呢。」
春梅低了頭小聲應了一句「是」,碧桃便扶著如瑾出了院子。滿院中丫鬟婆子俱都避開,不敢沾惹這主僕二人。蔻兒帶著兩個婆子跟上,昂首挺胸經過眾人跟前,雄赳赳地去了。東府僕婢們這才鬆了口氣,面面相覷,三三兩兩的交頭接耳。
春梅在門口默默許久,抬起頭,轉身進了屋子。
* * * * *
長平王府的回話是在幾天之後到來的,彼時如瑾已經歇下,內寢裡只有一盞昏暗的小燈微微照亮。如瑾剛剛閉上眼睛準備入睡,卻突然心生警惕,感覺床邊多了人似的。她掩在被子下的手慢慢移到枕下,將藏在那裡的簪子握在了手中。
自從接觸了長平王主僕,知道身手好的人可以悄無聲息的入人門戶,她便養成了在枕下放利器的習慣。
堅硬的簪子握在手心,如瑾不敢睜眼,身上起了薄汗,盡量維持著平穩的呼吸側耳聽動靜。然而那股有人接近的感覺卻突然消失了,繼而是崔吉的聲音響在屋中。
「姑娘請起,有信到。」
低沉的沒有波折的嗓音,如瑾緩緩坐了起來,掀開半掩的床帳抬眸看去,只見一丈外花梨半月桌的旁邊,正有黑色勁裝的精瘦男子安靜默立。
他站得那麼遠,可方才那股怪異的感覺是怎麼回事?如瑾下意識地沒有鬆開簪子,只朝崔吉點了點頭。
崔吉也沒再多說什麼,從懷中掏出一個紙疊的方勝放在桌上,然後一回身,又從窗子輕輕躍了出去。上次被長平王破壞掉的窗子還沒有被丫鬟們發現,是以並未重新糊上,倒是便宜了這些高來高去的人。
如瑾披衣起身,快步走到桌邊拾起了那紙。只是普通的雪紙,精巧地疊成兩個菱形壓角的方勝模樣,所謂花箋錦字,同心方勝,這種讓人臉紅的玩意惹得如瑾直是皺眉。寫信就寫信,疊這胡亂的東西做什麼。她匆匆幾下拆開了雪紙,將兩角方菱打回原形。
依舊是龍蛇遊走的筆跡,依舊只有一行字。
「萬豔俱無蹤,寒梅著花未?」
如瑾的臉騰的一下燒了起來,燙手似的將那紙丟開到一邊,看看仍覺得刺眼,敢對揭開了燈罩,將整張紙都在火焰裡燒了。
紛揚的細小飛灰被熱氣薰得飄搖,半空裡遊盪了好一陣才漸漸落到桌上,如瑾拿了帕子,將灰塵全都掃過在了地上。
她果然不該說那樣的話,惹來那人這般回應,也是她咎由自取。
如瑾氣惱地將燈罩重重扣回燈上,弄得焰心突突地跳,將她細長的影子顫顫打在牆上。
不但沒問清佟秋雁的事情,反而又被他戲弄了一回,如瑾悶悶地除了外衣,倒回床上,用棉被緊緊裹了身子,縮在被子裡懊惱。
也不知是什麼時候睡著的,等到如瑾被天光晃了眼睛,醒來時已經過了早飯的時辰。一張眼她就想起半夜裡的信紙,昏沉的腦袋陡然清醒了,起床穿好衣服就讓人磨墨。
青蘋訝然看了看主子半蓬未理的頭髮,飛快磨好了墨,在臨窗桌上鋪好了紙,伺候如瑾寫字。如瑾背對著青蘋,用身子遮擋了紙張,盡量摒棄了自己平日的運筆之法,用陌生的筆跡快速寫了一張字條。然後仔細看看,確定不像自己平日的字跡了,方才疊了幾下塞在信封裡封好。
「讓碧桃傳給崔領隊去。」
青蘋不敢多問,拿了信封出去了,須臾返回來試探著問,「碧桃去送信了,姑娘現在梳洗麼?」
如瑾悶悶坐到妝台邊,對鏡看見自己眼中些微的血絲,知是昨夜沒睡好的緣故,臉色更加不好。寒芳抱著梳匣子進來梳頭,意外地看見主子臉上好長時間沒出現過的冷色,小心翼翼地將動作放得更輕柔。
入夜時長平王才收到如瑾的回信,含笑抖開紙條,看見橫豎有些歪斜的兩行字,他好看的眉毛微微動了一下。
第一行,「春天來了,寒梅再也無花可開。」
第二行,「佟家已有一女入府,另一個煩請放過。」
直白到有些無禮的言語,長平王看著字,也能想像出寫信人板著臉的樣子。他笑著叫來了內侍花盞,「佟秋雁那道雪桂蒸魚做得好,這月進佛堂祈福的美差就派給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