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黎明之前
屋中的丫鬟們不但沒有依著凌慎之的意思扶如瑾起來,反而跟著如瑾一起跪了下去,滿屋子的人,這下不論凌慎之躲到哪個方向都會受人一拜。
凌慎之的乾脆背轉了身子,面向窗外,眉頭壓得很低:「藍小姐做這樣的舉動,若不是顧忌令堂產後的情形,凌某便要告辭了。」
他原本並不是性子平和的人,只是這些年在外磨練,養成了輕易不動怒的溫和態度,讓人以為他就是那樣雲淡風輕。可這時候不知怎地,這一瞬間他感覺自己壓不住胸中的火氣,連帶著說話的聲音都透著冷意。
兩句話說完,連他自己也有些疑惑,沒有人比他更明白,這樣的情緒失控,已經很久沒有在他身上出現過了。
如瑾詫異地抬起了頭。
她看著眼前背影挺拔的男子,自是感覺到了他的不豫。她對他的生氣感到困惑,不過轉念一想,似乎又有些明白。所謂白髮如新,傾蓋如故,與人相交貴在交心,這世上就是有一片赤誠的相遇相知,凌慎之無償幫了她這麼久,不畏流言,甚至出生入死,她這一跪是將這份交情貶低了。
「先生,是我冒昧了,請你不要見怪。」一念及此,如瑾趕忙出言解釋,當著滿屋子的人她不好將話說得太深,卻不能不盡量彌補,「家母的性命和妹妹的安全,兩次都是先生出手護佑下來的,先生秉承醫德救死扶傷,也許對你來說這只是行醫的本分,可對我來說卻是天大的恩情。先生可能不知道,藍家雖然表面光鮮,府中雖然親眷不少,可唯有母親是我此生最大的依靠,若是她出了什麼差池,這世間對我來說也是生無可戀的。所以,先生,我這一跪跪的不是你,是救了我母親和妹妹的妙手大夫。而先生其他的幫助護佑,我不知該怎麼表達謝意,也許說謝謝亦是看低了先生,只希望先生不要惱我,仍能一如既往……」
說到此處,如瑾卻也說不下去了。
這一如既往四個字,表達得有些矯枉過正,那些幫助畢竟是給人家添麻煩的,她不能為了解釋今日的事就厚著臉皮讓人家繼續幫她。
頓了一會,如瑾從地上站了起來,低聲道:「即便我跪上三天三夜,也不能表達感激之萬一,請先生念在我太過著急母親的份上,不要嫌棄我粗俗。」
凌慎之靜靜對窗站了一會,心底終是無聲的歎了口氣。
她的解釋他聽懂了,孝母之心,他又何嘗不明白。只是……他亦想不通心頭突然的煩躁來源於何處,或者是可以想通,卻沒讓自己想通。
他轉過身來,入目便是如瑾略顯蒼白的清瘦的臉。
幾乎是陪著秦氏熬了一整夜,焦慮勞神,她原本就不豐潤的面頰更顯得憔悴了。少女的容顏像是經了夜霜的花朵,明明受了損傷,卻有不肯屈服的倔強。雙唇失了血色,一雙眼睛卻明亮的迫人,帶著歉疚和擔憂看向他。
凌慎之突然想起了池水胡同的那個晚上,她脖子上帶著傷,流著血,目光卻是冷冽決然的,與此時此刻的軟弱情緒全然不同。
他的心裡似乎被什麼撞了一下,立刻轉開了眼睛,看向仍然跪著的丫鬟們。
「讓她們都起來吧。」他轉移了話題。
如瑾立刻就覺察到了他的變化,他的聲音裡已經沒有方才的惱意了,又恢復了以往的態度。
「多謝先生。」她鬆了口氣,臉上不由便帶了笑,揮手讓丫鬟們全都起身。
自有碧桃機靈的開了口,「太太勞累過度正在睡著,大家各自做事去,聲音都輕著點。還有,口風要緊,知道麼?」
最後一句是用嚴厲的語氣說出來的,丫鬟們全都齊聲應是。論地位,同是一等大丫鬟,碧桃可比不上金鸚等服侍老太太的人尊貴。但如今藍家內宅裡當家做主的人可是如瑾,碧桃又是如瑾身邊第一等心腹之人,自然能夠使喚動其他丫鬟。她發了話,連秦氏跟前的飛雲都要忌憚。何況凌慎之入內宅之事非同小可,只要不傻,沒人敢胡亂往出說。
於是丫鬟們各自散去做事,有進去幫著孫媽媽的,有出去準備食水藥物的,外間裡便只剩下了如瑾碧桃和凌慎之。
孫媽媽抱了襁褓中的小女孩子出來,徑直走到凌慎之跟前:「先生是恩人,看一看我們七姑娘吧,姑娘給您謝恩了。」
她抱著孩子朝凌慎之深深福禮,相當於這孩子朝恩人道謝了。
這本不合規矩禮法,但孫媽媽可算是除如瑾之外最關心秦氏的人了,只要秦氏得救,她才不管別的,只認準了凌慎之是恩人。
凌慎之剛對如瑾的舉動稍微釋懷,猝不及防又被孫媽媽行了個禮,無奈作揖還禮,對秦氏跟前的人給予了相當的尊重,「不單是在下的功勞,夫人母女平安,也要感謝接生嬤嬤的推拿手段。」
孫媽媽還要說什麼,如瑾知道凌慎之不適應這個,連忙將話岔開,請凌慎之進去又給產後昏睡的秦氏診了一次脈。
出來後如瑾將他請到了東間寫藥方,產房那邊畢竟血腥氣太重,丫鬟們出入又多有不便,秦氏沒了危險,不好讓他在那邊久留。
「令堂沒有大礙,但這次氣血確實受了損傷,恐怕要調理許久才能得好,這些方子且先用著,過一段若是方便,我再來看一次斟酌新方。若是不方便,派人將令堂的情況說與我聽也可。」凌慎之又寫了幾個產後滋補的藥膳方子,讓配合著適才的藥方一起使用。
如瑾明白不同的階段要用不同的方子調理,見他依然肯繼續幫忙,忙說:「沒有什麼不方便的,只是若有下次,恐怕還得委屈先生悄聲潛入。」
「這個無妨。」凌慎之倒也看得開,一口答應。
「先生厚待,無以為報。」如瑾除了感激也沒有別的辦法了。方才碧桃拿了診金來,凌慎之並沒有收。
「你不必不住口道謝,治病救人本就是我該做的,不然我學這些醫術作甚。」凌慎之對如瑾的感激總覺不舒服,淡淡一笑,說道,「我不收診金,是因為我在幫朋友,而非普通的行醫出診。若你非要酬謝那些阿堵物,一開始我便不會上門應診了。」
朋友?
如瑾一愣。
她從來沒拿凌慎之當過朋友。此時驟然聽他說出這兩個字,一時百感交集。
凌慎之這樣的人,乾淨、聰慧、善良,其實她以往交友也是會結交的。但因為彼此之間有男女之防,她一時沒往這方便去想罷了。而且從最開始她便虧欠著他,愧疚與感激的情緒太重,她也從沒想過拿對方當朋友。
可是此時聽了他的話,她也有了頓悟的感覺。
若不是朋友,誰還會這樣幫她呢。
唯有十分真摯誠懇的結交,才會這般不計報酬的屢屢相助。
「能被先生當做朋友,是我的榮幸。」她鄭重說。
這不是客套話,她真是覺得他好。從青州閨閣裡第一次相見,她就被他超然灑脫的氣質折服。他那麼一塵不染,而她自己卻要做那些見不得光的事情,她從心底厭惡那些勾心鬥角,沾了那些,覺得自己已經不乾淨了。
她是侯門小姐,他不過一介布衣,可在這方面,她覺得自己是遠遠不及他的。身份懸殊,她卻不敢將之視為友人。
所以他一句「幫朋友」,讓她頓感溫暖。
可沒想到,凌慎之卻也說:「與小姐為友,才是凌某的榮幸。」
如瑾苦笑搖頭:「我不及先生多矣。」
凌慎之的眼睛垂了下去,清朗的面容染了一層淡淡的哀痛,「能捨身救母,是凌某不及小姐多矣。」
如瑾敏感覺察到了他的變化,那轉瞬即逝的哀傷,讓她直覺他身後必有故事。可他的言語涉及母親,許是家中的事情,她不便深問,只能關切看著他。
凌慎之卻是很快抬頭笑了,朝窗外看了看,說道:「好了,時候不早,我還是在天亮前出去得好。令堂的身子請仔細調養著,若有問題,隨時派人給我去信,我還是住在那裡。」
如瑾看看銅漏,知道天馬上就要亮了,到時園子裡有了來往的人,悄悄出府會費些勁,便也不挽留他,起身相送:「勞煩先生一夜,請回去好好休息。」
凌慎之一揖出門,如瑾送到院門口,看見崔吉從陰暗的花木叢中無聲出現,帶著凌慎之很快消失了。
東方天際已經露出些微晨光,黎明前是最冷的時候,初春的清晨寒氣仍是透骨。可是看著滿園子已經返青的花木,如瑾知道滿園春色的時光不遠。她一點都不感到寒冷。
「母親,您醒了!」
回到屋子裡,昏睡的秦氏張著眼睛,正讓乳母將孩子抱給她看。
見到面帶憔悴的女兒進了屋子,秦氏將目光從小女兒身上一開,朝如瑾歉意的虛弱一笑。
「對不住你,是個妹妹,以後恐怕還要靠妳幫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