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來生
祁東跟凌道羲在海上玩了足足兩天一夜才踏上返程,他們駕著車行駛在山路上,一面是峭壁,一面是山坡,山坡下長滿了樹,放眼望去一片綠意,風景好不俏麗。
副駕駛上的凌道羲一點都不顯疲憊,還在那裡興奮地計劃著下一次的出遊。
「主人,我們下次出國玩好不好?」
祁東握著方向盤目視前方,沒贊同也沒反對,只道,「去哪啊?」
凌道羲裝模作樣地考慮了一下,「去意大利好嗎?」
「去你的意大利,」祁東罵他,「每次出國你都是去意大利,你是去玩兒嗎?你就是去買鞋,你信不信我把你那一屋子鞋都扔了?」
「別別,」凌道羲委屈哀求道,「我不去了還不成麼。」
祁東瞪了他一眼。
凌道羲老實了一會兒,但也只有一會會兒,「那我們去巴黎吧,去巴黎行不行?」
「巴黎你個頭!」祁東瞬間識破他的目的,「你給我挑一個不賣皮鞋也不賣西裝的地方!」
「唔……」凌道羲似乎真得有在認真想,「那就……當心!」
只見迎面呼嘯逆行而來一輛重型卡車,眼見就要與他們正面相撞,右側是無路可去的峭壁,危急之中祁東只得將方向盤猛地向左一打,兩輛車千鈞一髮地擦肩而過,前方的轉角露出了它猙獰的面目。
車速已經快得連剎車都失去了作用,祁東眼睜睜看著公路護欄在他面前被撞飛,緊接著一陣天旋地轉,越野車翻滾著跌下了山坡。在劇烈的顛簸中,祁東的頭部被狠狠地撞了一下,當即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覺。
祁東恢復意識之後,顛簸已經停止,週遭安靜得要命,從他的頭部和腿部傳來陣陣疼痛,這種疼痛讓他很快清醒過來,幫助他認清了此刻的現狀。
他扒開面前的安全氣囊,第一個動作就是去摸手機,然而卻不幸地發現自己的手機在方纔的碰撞中屏幕被撞碎,變成了一塊無用的磚頭。
「媽的,」祁東把手機忿忿地一扔,腿部由於牽扯受到的劇痛讓他吸了一口涼氣,他試著活動一下大腿,卻發現做不到,車頭的變形將他牢牢卡住,分毫也動彈不得。
身邊安靜得有些過分了,祁東這才意識到不對勁,他一轉頭,發現副駕駛的安全氣囊竟然沒有打開,凌道羲雙目緊閉靠在椅背上,臉色蒼白如紙。
「喂!」祁東喊他,「你還活著嗎?」
他叫了幾聲,凌道羲才像剛剛從夢中醒來一樣,緩緩地睜開了眼睛,聲音虛弱地叫了聲主人。
祁東略微鬆了口氣,「手機!」
看得出來凌道羲想動,但卻動不了,祁東只好罵了一聲,忍著腿痛探過身子伸手去他懷裡夠。
他粗暴地翻了半天,終於把對方的手機拿到手裡,凌道羲的手機居然沒有壞,可卻連緊急呼叫的信號都沒有,祁東在各個方位試了半天,最後還是不得不放棄。
「真他媽的……」祁東無比地想罵人,方纔那卡車司機一看就是疲勞駕駛睡過去了,此刻恐怕也已出事,現在唯一的希望就是救援到來的時候,能順著被撞毀的防護欄找到這裡。
祁東不耐煩地掏出煙,火機卻不知道掉到哪裡,他抽出一根叼在嘴裡,似乎只能用這點有限的菸草味來緩解此刻的躁鬱。
旁邊還是沒聲音,他扭頭發現凌道羲的眼睛又閉上了,氣息微弱得像個死人。
他氣不打一處來,又不能去推他,厲聲呵斥道,「給我睜開眼!別他媽的裝死!」
凌道羲似乎真得聽到了,眼睛又一點點張開。
「主人,」他有氣無力地問,「我是不是快死了?為什麼我一直看到小時候的事?」
「我看你是被撞傻了,」祁東毫不留情地打擊他。
凌道羲彷彿沒有聽到他的話,口中自言自語著,「我好像看到了我媽媽……」
祁東煩躁的心情稍稍鎮定下來了一點,不過口中還是沒有好氣,「然後呢?」
「她在跟父親吵架,」凌道羲長時間地眨了下眼,似乎眼前真得在回放兒時的影像,「他們只要一見面就吵,無時無刻不在吵,直到有一天……」
祁東等待了數秒他才繼續道,「媽媽決定不吵了,她要走,我跪在地上拉著她求她別走,可她還是走了,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
祁東又回憶起了畢業典禮那天,凌道羲也是這樣跪在他腳邊求他不要拋下他,那個時候他到底是在求誰?
凌道羲腦中的放映機繼續徐徐轉動,「後來父親說,是因為我表現不夠好,媽媽才會走掉,於是我拼了命地好好表現,可為什麼媽媽還是沒有回來?」
祁東在心裡又罵了那老頭一句,真是死也不足惜。
「從那以後,我每件事都要做得最好,」他喃喃地重複著強調了一遍,「是每一件事,只要我做,就是第一名,沒有人能夠超越我。」
「時間長了,每個人都認定我是最優秀的,一旦我哪次做得不夠好,就會有無數人跳出來幫我找藉口,讓我不得有一次失誤……」
「我就像被貼了標籤一樣,渾身上下都被綁滿了繩子,每一天都在為別人活著……直到遇到了您。」
凌道羲又有好長時間不說話,時間似乎跳轉到了與祁東相識之後的某個點,「當您第一次用看得見的繩子捆住我時,我心裡充滿了安全感,而當您解開那些繩子的時候,我身上那些看不見的繩子彷彿也被解開了,那種輕鬆的感覺,就像……」他思考了一下,「被人從幾萬英呎深的海底拉到海面一樣。」
「無論是您打我,罵我,羞辱我,都讓我覺得自己好真實,只有在您面前,我才能做真正的我。」
「我經常想,要是當初沒有您踩我那一腳,我現在應該是怎樣?」
「我應該已經拿到碩士學位,出國留學,接掌公司,走一條一帆風順的路,做一個人人都羨慕的人,不管是在人前,還是人後,都是個人……而不會是一條狗。」
「你後悔了嗎?」祁東插嘴。
「後悔?」凌道羲認真地考慮,最後給出了肯定的答覆,「我後悔。我最後悔得是,為什麼高三的時候沒有勇氣跟您攤牌,我還後悔自己為什麼要那麼不小心留下把柄被父親發現,如果不是這樣,我還可以再多三年跟主人相處的時間。」
「跟主人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覺得時間過得好快,而且好像過一天,就會少一天,這樣的幸福好像隨時都會中止。」
「其實想想,要是我現在死了也挺好,至少我到死都是主人的狗。」
他安靜了許久,話題突然轉到了另一個方向,「主人,您說我要是死了,家裡那隻薩摩會不會想我?」
「別操心了,那蠢貨隔天就會把你忘了。」
「是嗎?」凌道羲咧了咧嘴角,可就連這個動作他都做得很勉強,「但是我應該會想它吧,這個世界上我最羨慕得就是它,吃飽就睡,睡醒就吃,無憂無慮,還能光明正大地躺在主人腳底下。」
「全天下估計就只有你會羨慕一條狗,」祁東無情地吐槽他。
「做人好累,做狗多容易,其實我內心一點也不強大,每次遇到困難和挫折,我都想變成狗,什麼都不必操心,也不用對任何人負責,只要對主人忠心,乖乖地聽主人的話就好。」
他嘆了口氣,「主人您不知道我有多羨慕它,每次看到它,我都想拿我現在擁有的一切跟它交換,可就連這樣一個卑微的願望都滿足不了。」
祁東嘲諷他道,「那你就多做點善事,爭取下輩子投個狗胎。」
凌道羲似乎對這個提議很贊同,嘴角揚起了微弱的弧度,「我也希望如此……您說我下輩子要是投胎做狗,做個什麼狗好呢?」
他自己先想了想,「薩摩好嗎?主人好像很喜歡薩摩的樣子。」
「誰會喜歡?蠢得要死。」
「啊,主人不喜歡麼……」凌道羲猶豫了,「那我該做什麼狗呢?」
祁東想像了下如果凌道羲變成狗會是什麼樣,「牧羊犬吧,不是說牧羊犬智商都很高嗎?」
凌道羲苦笑,「做個狗還要比智商,主人您饒了我吧。」
「那就藏獒吧,」祁東故意給他挑了個笨的,「我聽說藏獒智商低,低到一輩子就能記住一個主人,多一個都記不住。」
這回凌道羲貌似很滿意,「這個不錯,那我下輩子就當藏獒好了,只記得住您一個主人,多一個我也記不住。」
祁東嗤笑一聲,「為什麼下輩子我還要養你啊?」
祁東的這句話凌道羲完全沒有聽到,在祁東發現時,凌道羲的眼睛已經再一次閉上了,彷彿陷入了沉睡。
「喂,起來!」祁東叫他。
凌道羲沒有反應。
「你給我起來聽到沒有!」
周圍依然很安靜。
祁東聲音一沉,「凌道羲,不許睡!你敢睡著,以後就再也不要在我面前出現!」
過了半天,凌道羲才悠悠轉醒,似乎剛才真得只是睡了一覺。
「主人,」他的聲音比起方才又虛弱了幾分,「如果來生,我變成一條狗,您會收養我嗎?」
祁東瞪他一眼,「狗才能活幾年?到時候老子還要伺候你養老送終,不要!」
「我保證不會成為主人的累贅,等我快不行的時候,我就躲起來,偷偷地死,不讓主人難過。」
「誰他媽會為你難過?」
凌道羲喃喃道著,「我活五世,每世十六年,等到主人八十歲,我跟主人一起死。」
「想死你自己去死,你主人我還想長命百歲呢。」
他的聲音越來越弱,「主人想活多久,我就陪伴您多久。」
「不管您來生富裕也好,貧窮也好,健康也好,疾病也好,我都會永遠守著主人。」
「只要主人還要我一天,我就一天是主人的狗。」
祁東把煙送到嘴邊狠狠吸了一口,才想起沒有點火,「那我要是不要你了呢?」
凌道羲慢慢闔上了眼,「那我就留在您丟下我的地方,一直等,一直等,直到等完我的餘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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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道羲醒來的時候,周圍是一片單調的白,他花了點時間才確認自己沒有死,他的身上綁著亂七八糟的儀器,左右都不見祁東的身影。
病房裡沒有人,凌道羲拔了所有的儀器,掙紮著爬起來,在開門的時候跟護士撞了個正著。
「你瘋了嗎?」護士驚叫,「快回去躺著。」
「那個人在哪裡?」他焦急地問。
「哪個人?」
「跟我一起被送過來的人。」
「他傷得沒你嚴重,在普通病房,」護士皺眉,「你不能繼續站著了,趕快回去……等等你去哪?」
凌道羲不理會護士的阻攔,執著地前進,她上去拽他的胳膊,卻被他用力推開,以他現在的身體狀況,根本不應該有如此大的力氣。
護士被他的反應嚇到了,只好寸步不離地跟著以防萬一,在病房的門口,凌道羲撞上了醫生。
「他怎麼樣了?」他迫切地抓住醫生的肩膀追問。
醫生一見他就怒了,「誰讓你起來的?你不要命了?」
「我就想知道他怎麼樣了?」凌道羲對自己的健康完全不加以理會。
護士在他身後比出一個無奈的手勢,醫生重重嘆了口氣,語氣也軟了下來,「你問車禍送來的那位?」
凌道羲慌忙點頭。
醫生只好道,「他沒有性命危險。」
「然後呢?」
「他的腿部受到長期壓迫,」醫生頓了頓,雖然他經常需要說這種話,可每次都覺得難以開口,「情況不太樂觀,請你做好心理準備。」
凌道羲瞬間像被雷劈中般動彈不得,醫生無奈地跟護士交換了下眼色,抽身離去,護士想上前去扶,卻被他拍開了手。
「你得馬上回去……」護士婉言勸他,凌道羲卻像全然聽不到一樣,他握住了病房的門把手,那扇門卻似有千斤重,怎麼也打不開來。
「那好吧五分鐘,」護士只好妥協,「五分鐘後你必須跟我回去。」
她幫凌道羲打開了門,他一眼就看到了祁東,他穿著病號服坐在床上,健康得就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
門被關上了,病房裡只剩下兩個人,凌道羲呆呆地站在門口,面如死灰。
祁東淡淡地瞄了他一眼,「醫生怎麼說?」
凌道羲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祁東往床頭靠了靠,找了個舒服的姿勢,「是不是我的腿保不住了?」
凌道羲痛苦地閉上了眼,見他那副好似天塌下來的樣子,祁東就知道自己猜得八九不離十,他被從車裡救出來後,膝蓋以下就一直沒有知覺。
看到凌道羲的反應,祁東莫名地想笑。
明明受傷的不是他,他卻表現得比自己還要難以接受。
祁東是這麼想得,他也這麼做了。
他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在他的大笑聲中,凌道羲的臉色越來越變得鐵青。
「別笑了!」他突然之間喊了出來,前所未有得大聲。
祁東的笑聲漸漸止住了,但笑意還停留在他臉上。
「十年了,」他開口,「十年來,你還是第一次敢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
凌道羲身子猛地一震。
「是不是失去了雙腳,我就不是你的主人了?」
凌道羲臉上的表情變得難以形容,他向床邊移動了一步,接著又一步,然後第三步,第四步……直到來到了祁東跟前。
他在那裡佇立了數秒,膝蓋一屈,重重地跪了下去。
祁東感到手背一沉,是凌道羲把頭伏在那上面,他的整個臉都被埋了起來,祁東看不到他的表情。
「對不起。」
祁東皮膚上有了些許潮意。
「對不起。」
他又哽嚥著重複了一遍,越來越多的液體打濕了祁東的手背。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凌道羲的肩膀抽動著,整個病房內,只有他不斷重複的道歉和嗚咽聲低低響起。
祁東把頭轉向窗外,那一聲聲的對不起,連同著凌道羲的眼淚,似乎永遠都不會停下來。